宋江——奮鬥了二十年,我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

螢火之亮 2022-05-25 16:26:09

在《水浒傳》人物裏,宋江最不好講。他的性格相當複雜,而且施耐庵寫到他的時候,還特別喜歡用曲筆。光看字面的話,施耐庵對宋江真是贊不絕口,什麽“志氣軒昂,胸襟秀麗”,什麽“濟弱扶傾心慷慨,高名水月雙清”,好詞兒跟雨點子似的,噼裏啪啦往宋江身上掉。但是一旦落實到具體的事兒上,宋江又偏偏不像個好東西。

打個比方,我要是寫篇文章誇獎小明,說他是個大大的君子,滿腔熱血,一身正氣,實乃新時代的楷模,地球人的榜樣。這麽,誇啊誇啊,一路誇到小明扒女澡堂子的窗戶……這樣,小明是不是就會變成謎一樣的男子啊?

宋江就是個謎一樣的男子。首先,他的經濟狀況就很讓人迷惑。很多人都在討論這個問題:宋江哪兒來的這麽多錢?

宋江一出場的時候,書裏是這麽介紹的:

平生只好結識江湖上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上館谷,終日追陪,並無厭倦;若要起身,盡力資助。端的是揮霍,視金似土!人問他求錢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難解紛,只是周全人性命。時常散施棺材藥餌,濟人貧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東、河北聞名,都稱他做“及時雨”。

“視金似土”,可宋江哪兒來的那麽多金?我倒也想視金似土,可經濟條件根本不允許啊!

江湖上跟宋江齊名的是小旋風柴進。可柴進人家是大貴族,住著超級無敵豪華大莊園,家裏還藏著誓書鐵券,視金似土很正常。可宋江的出身背景,也就是個鄉村富戶,宋太公的那點錢不太可能供他“視金似土”地揮霍。至于宋江自己,也不過是個押司。

所謂“押司”,並不是什麽正經幹部。按照編制來說,它不是官而是吏。在當時,官和吏的差別可太大了。官大多是科舉出身,考試考出來的,好不尊貴體面!吏呢,就屬于雜牌軍,地位很低,縣官一不高興就可以把他們拖翻了打板子。

當然,押司地位雖然不高,但畢竟負責文書案卷,確實可以通過手中的權力撈點油水。但一個小小的郓城縣,那點油水夠宋江折騰嗎?

我覺得夠嗆。

那宋江這個“及時雨”的名聲從哪兒來的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先看看另一個人物:《隋唐演義》裏的秦瓊。宋江叫“山東及時雨呼保義宋公明”,秦瓊的名號更厲害,叫“馬踏黃河兩岸,锏打三州六府,雄震山東半邊天,交友似孟嘗,孝母賽專諸,神拳太保秦叔寶”,念一遍都練肺活量,整個綠林沒有不買他賬的。

可秦瓊的實際身份呢,不過是曆城縣的馬快班頭,比宋江的地位更低。

那麽,就出來了同樣的問題:一個馬快班頭,憑什麽威震山東半邊天?“交友似孟嘗”,孟嘗君養客三千,秦瓊又哪來的錢去似人家?

說到這兒,就要提到作者的心態了。他們描寫的雖然是黑道,但對白道終究還是仰慕的。黑社會的英雄最好能跟官府沾點邊,這樣顯得高級。如果黑老大一出來就是個土匪,像單雄信那樣,說起來好像總缺點什麽,顯得不那麽上檔次。

但怎麽跟官府沾邊呢?你讓一個兩榜進士出身的官員去當黑老大,那實在有點說不過去。比方說,宋江進京趕考,好不容易當上知府,卻專愛使槍弄棒,招納江湖好漢,終日談些殺人放火的勾當,那聽上去就不像話。施耐庵也不可能這麽寫。

所以,宋江只能是吏,而秦瓊也只能是班頭。在古代,黑道可能會滲透到白道,但滲入的孔徑,就是這些吏。官終究隔了一層,吏才是黑道和白道最可能直接發生交集的地方。而且古代的吏,在民間的力量也是很強大的。

古裝影視劇裏描寫的都是大人物,動不動都是王爺宰相,皇上娘娘。咱們看多了,就不把“押司”當回事。但是古代老百姓眼裏,這已經是他們日常能接觸到的最高領導了。平時他們見不著真正的官兒,押司就代表著官府,一言九鼎,有“殺人活人”的能量。品級再低,也比綠林人物高出一頭。

所以,宋押司名動江湖、秦班頭威震山東,他們聽了,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合理。古代的點評者對此都沒有什麽質疑。反而到了現代,大家看皇上、宰相多了,就開始懷疑:宋江哪裏的錢?哎呀,一個小小的押司,怎麽配當及時雨?

怎麽配,怎麽配,真活在那個時代,看人家押司不整死你!

而且從書中的情節看,宋江當這個“及時雨”,也不一定花很多錢。

我們還是拿秦瓊來做個比較。秦瓊開始也沒太多錢,但他事情做得漂亮,能讓人感動,所以幾件事下來,名聲就傳開了。這就像現在的微博熱搜,並不是越重要的事兒越容易上熱搜,有時候老大爺碰瓷也能上榜。

這種事的關鍵不是規模,而是話題性和傳播性。

柴進出名就靠拿錢堆規模。誰來都招待,甚至還生怕人家不來,還安排周圍的酒店勸人家來。像林沖這樣有頭有臉的人物,來了當然是殺羊治酒,大排宴席。就算是沒名氣的,一見面也是先給十貫錢,一鬥米,不願走的就在莊園裏養著。武松就在他家裏待過一年多。

但別看柴進花錢多,效果卻不一定好。他這個人是少爺羔子脾氣,喜歡不喜歡,都挂在臉上。就像他養了武松這麽長時間,心裏卻厭煩人家,見了武松連名字都不叫,張嘴就是“大漢”。

這不是花錢買冤家嗎?

再看人家宋江,一見武松的面,就兄弟長、兄弟短地叫,當天晚上“就留武松在西軒下做一處安歇”,接著又要給武松做新衣裳(當然,最後還是柴進掏的錢),又要給人家送行。送行那段寫得特別細。

宋江陪著武松走了一程又一程,武松幾次說太遠了,不要送了,宋江還是戀戀不舍,說再走一段,一直走到太陽落山,還舍不得分手。到了離別之際,宋江非要塞給武松十兩銀子。武松推辭,宋江說:“你若推卻,我便不認你做兄弟。”最後武松走了,宋江站在原地,一直到看不見武松了,才轉身回去。

宋江做得真是到位。人都是感情動物,架不住別人這麽對你好。不要說武松,換成我,我也感動。

你說這能是錢的事兒嗎?柴進養了武松一年多,武松的飯量大家也知道,柴進花的錢絕不止十兩銀子。何況武松臨走的時候,柴進也送了些金銀,但武松客氣了一句:“實是多多相擾了大官人!”然後扭頭就走了。錢花了,感情工作沒做到位,武松並不念他的好。他心心念念的就一個宋大哥。

這就是做人的差距。

所以宋江不需要花太多的錢。幾件這樣的漂亮事做下來,大家一宣傳,說不定就會觸發輿論的引爆點,登上江湖熱搜榜。大家就都知道山東有個“及時雨”宋公明。

江湖上一說“山東及時雨”,就如雷貫耳。但這裏就有了一個問題:宋江名頭這麽大,他自己知道嗎?

從書裏的情節看,他知道自己有名,但應該不知道自己這麽有名。不光他不知道,他周圍的人也不知道。

比如他的同事朱仝、雷橫,跟他關系都不錯,卻沒把他當成個大人物。再比如說吳用,他是本地人,又一心想往黑社會發展,按理說應該主動結交宋江才對。可吳用跟宋江居然從來沒見過面。宋江的頂頭上司郓城縣知縣,對此好像也一無所知。宋江一邊當押司,一邊當黑社會老大,一旦出了亂子可能會連累自己,可知縣對此居然毫無防範,反而“和宋江最好”,所以,他多半不知道黑道上的“及時雨”已經打入了縣衙內部。

至于宋江本人,他當然知道自己是“及時雨”,但他也不知道這名號在江湖上如此響亮。這也不奇怪。在殺閻婆惜之前,宋江並沒出過遠門,而周圍的人也沒怎麽把他當盤菜,所以他自己並不清楚自己的分量。

他出事以後,流落江湖,在清風山被人捆翻,要剖心肝下酒。這個時候,宋江無意之中說了一句:“可惜宋江死在這裏!”對方聽到“宋江”二字,大吃一驚,連忙把自己身上穿的棗紅襖脫下來,披在宋江身上,請他坐在虎皮交椅上,然後納頭便拜。

宋江也大吃一驚:沒想到自己這麽出名!

那話真是他無意中說的,並不是故意亮出名號,嚇倒對方。因爲下次在浔陽江上,他碰到了張橫。張橫拿著刀問他是要吃馄饨還是板刀面,宋江並沒有一邊偷眼打量對方,一邊長歎:“可惜宋江吃了馄饨!”相反,他哭哭啼啼地就要往水裏跳。

這說明他還是沒意識到:“宋江”兩個字能救命。

他已經是威震黑道的老大了,自己卻不知道。這聽上去好像很離奇,但是在信息閉塞的古代,是完全可能的。

但是這裏還有一個問題:宋江爲什麽要當“及時雨”?他打算用黑道的資源幹什麽?

我覺得正確答案是:他也不知道。

宋江確實有野心。他在浔陽樓寫了一首詞說:“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黃文炳看到這兩句詩,說“那厮也是個不依本分的人”。這個評價很准確。宋江確實不安本分,很想往上爬。

但問題是:宋江就算一肚子野心,也沒什麽用。在宋朝的官吏制度下,他很難升上去。

宋江是個吏,這個出身決定了他再怎麽折騰也白搭。吏的發展空間很窄,幾乎沒有機會變成官員。官和吏之間有座巨大的鴻溝。明代有首情詩,叫《劈破玉》:“要分離,除非是天做了地!要分離,除非是東做了西!要分離,除非是官做了吏!你要分時分不得我,我要離時離不得你,就死在黃泉也,做不得分離鬼。”情人起誓都拿官和吏說事,可見兩者差別有多大。《水浒傳》的故事發生在宋朝,情形稍微好一點。當時有一種制度,叫“流外铨”,極少數的吏可以通過這種途徑,成爲有編制的官。但就算吏當了官,品級也非常低,一輩子也不會有大出息。

如果換成林沖或者武松,對此可能就很滿意了。可宋江不行,他念念不忘的是“封妻蔭子”,可你什麽時候見過押司“封妻蔭子”的?他注定了要在官場最底層混一輩子,不可能飛黃騰達。

既然正式的上升空間被堵死了,宋江就本能地尋找其他的資源。一個吏能找什麽資源?他要是觍著臉往蔡京跟前湊,沒到門房就被大嘴巴扇出來了。宋江唯一能積攢的資源就來自黑社會。所以,宋江就拼命地積攢黑道的資源,當起了“及時雨”。

但是攢這種資源有什麽用呢?他難道是想造反,然後被招安?

宋江膽子也還真沒那麽大,想法也沒那麽遠。晁蓋幾次拉他入夥,他都堅決不肯。金聖歎評論說,這是宋江扭捏作態,自擡身價。這真是冤枉宋江了。

順便說一句,金聖歎對宋江偏見實在太深,宋江只要一張嘴,他就點評說“權詐”“(此語)醜”“醜極”。爲了醜化宋江,金聖歎甚至不惜改動原書文字。比如說李逵取母殺虎那一段,原著裏寫的是:

李逵訴說取娘至沂嶺,被虎吃了,因此殺了四虎。又說假李逵剪徑被殺一事,衆人大笑。晁、宋二人笑道:“被你殺了四個猛虎,今日山寨裏又添的兩個活虎上山,正宜作慶。”

金聖歎覺得這麽寫太便宜宋江了,于是改動了文字:

(李逵)訴說假李逵剪徑一事,衆人大笑。又訴說殺虎一事,爲取娘至沂嶺,被虎吃了,說罷,流下淚來。宋江大笑道:“被你殺了四個猛虎,今日山寨裏卻添的兩個活虎,正宜作慶。”

明明宋江笑的是殺李鬼、殺猛虎,而且笑也是跟晁蓋一塊兒笑。到了金聖歎這兒,輕輕一改,宋江就變成了個畜生,聽說人家母親被老虎吃了,居然哈哈大笑。其實宋江固然狠毒,卻並沒有下作到這個地步。

同樣,晁蓋邀他上山的時候,宋江不願意就是不願意,並不是像金聖歎說的那樣,是虛僞做作。

閻婆惜威脅宋江,說要告發他私通強盜,宋江急得都能殺人,這要是做作的話,金聖歎你做一個我看看?

宋江確實不想上山落草。

既然宋江不想造反,他積攢黑社會的資源幹什麽呢?

宋江也不知道能幹嗎。但這是他唯一能積攢的資源,既然這樣,那就攢下來再說。這是一種本能的反應。就像你落難到了荒島上,看見地上一塊金子,你也會撿起來。荒島上又沒銀行,又沒商店,金子有什麽用?那不管,既然是金子,就撿起來再說。

但是跟黑社會來往是有風險的。果然出事了,宋江面臨告發的威脅,情急之下把閻婆惜給殺了。

閻婆惜是他的外宅,用現在的話說,相當于宋江包養的情人。閻婆惜一家三口到郓城縣賣唱,不料閻婆惜的父親忽然病死了,連棺材都沒錢買,就托人求到了宋江。一開始,宋江確實沒別的心思,習慣性地幫了她們一把。後來閻婆想把女兒許給他,宋江就動了色心。這種提議,要是換上林沖,肯定是搖搖頭走了;換上魯智深,說不定就要翻臉。可宋江居然含含糊糊地答應了。施耐庵還站在一旁替他解釋,說宋押司“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緊”。

不十分要緊,那還是有點要緊呗。

而且大家要注意一件事:閻婆惜是典給宋江的,有賣身契。這個賣身契就攥在宋江手裏。後來,閻婆惜威脅宋江,提出的第一個條件就是把賣身契還她。

這就不像及時雨了。什麽時候你聽說下完雨,還管莊稼要賣身契的?

還有一件事也很惡心。

宋江殺了閻婆惜以後,想逃跑。閻婆惜的媽媽不幹,一把扭住他,大喊大叫:“有殺人賊在這裏!”這個時候冒出來一個賣糟腌的唐牛兒。他不知底細,扯住閻婆,給宋江解了圍。宋江一溜煙跑了,唐牛兒卻吃了挂落。知縣非說他故意放走凶犯,脊杖二十,刺配五百裏外。

當年智取生辰綱的時候,白勝被抓以後出賣了同伴,成了可恥的叛徒,晁蓋還花錢出力把他給救出來。可唐牛兒替宋江解圍,吃了官司,按理說算是宋江的恩人。可宋江到梁山當老大以後,管都沒管唐牛兒:刺配就刺配,關我何事。

你幫過他,宋江記不住。但你要得罪過他,他絕不會忘。

在江州,黃文炳舉報他寫反詩,差點要了他的命。宋江就不惜代價也要報複。當時梁山好漢剛劫了法場,逃出生天,宋江就要他們到無爲軍,殺黃文炳報仇。晁蓋覺得不妥,出面阻攔,說:剛大鬧了一場,官府已經有了准備,這個時候追殺黃文炳,弟兄們容易出事。

宋江可不管這個。兄弟們再容易出事,也得替我報仇。結果硬生生殺到了無爲軍,把黃文炳淩遲處死。

宋江骨子裏就是這麽個陰毒的人,記怨不記恩。

回過頭來還說殺閻婆惜這件事。

在《水浒傳》裏,司法雖然黑暗,但碰到人命官司,處理起來還是比較嚴肅的。最多判得輕一點,但不可能不處理。所以宋江沒法當公務員了,只能亡命天涯。這是他第一次真正踏入江湖。

這次江湖之旅是宋江人生的真正轉折點。他漸漸意識到自己名聲原來很響亮,赫然是綠林上的一面旗幟。除此之外,他還發現了一件新事物,那就是掌握千百人生死的快感。

知寨劉高陷害宋江,宋江組織反攻,拿下了清風寨,殺了劉高一家老小。此外,他還幹了一件喪盡天良的事兒。爲了騙秦明入夥,他派人假扮秦明去殺人放火,把一大片地方燒成了瓦礫堆,“殺死的男子婦人,不計其數”。結果官府以爲秦明造反了,殺了他全家,還把秦明妻子的腦袋砍下來,挑在城頭上。

以前宋江只是一個小吏,跟在知縣屁股後頭轉,現在一聲令下,就可以屠城滅寨,這給宋江帶來的心理震撼可想而知。

而他天性中奸險狠毒的一面,也逐漸顯現出來。

如果沒有這次亡命之旅,宋江可能一輩子就待在郓城縣,白天慈眉善目,誰都以爲他是個大好人,晚上躺在被窩裏感歎自己“恰如猛虎臥荒丘”,發發牢騷。也就這麽過一輩子了。

可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他開始向往一個更廣闊的世界。

但宋江還是有點動搖。

他本來已經打算帶著花榮、秦明他們投奔梁山了,可心裏頭多少還是猶豫,舍不得白道。這個時候,他就站在官府和梁山的交界線上。哪邊拉他一把,他就可能倒向哪一邊。

結果宋太公拉了他一把,給他寫了一封家信,把宋江拽回到了郓城縣。

郓城縣不知道他在清風寨幹的好事,只追究了閻婆惜的事情,把他發配到江州。宋江也接受了判決,老老實實到江州服刑。半路上晁蓋再次邀請他入夥,他斷然拒絕,表示要洗心革面,做個良民。當時,宋江確實也是這麽想的。不管他怎麽豪強,內心深處始終有“郓城小吏”的影子,這個影子時不時會占上風。現在就是這樣。

他在理性上決心當良民,並不意味著感情上就不憋屈。要是沒有上次的逃亡之旅,可能還好受點。現在宋江已經嘗過鮮血的滋味,嘗過權力的滋味。他是個吃過人的老虎,在牢籠裏會加倍的難受。

于是,他喝醉了,在牆上寫了一首詩,一首詞。其中最要命的一句話是:“他時若遂淩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黃巢是唐末造反的領袖,屠廣州,陷長安,席卷萬裏,殺人無數,宋江覺得自己比他還厲害。在醉酒的狀態中,老虎亮出了自己的獠牙。

黃文炳舉報這是反詩,官府決定把宋江殺頭。

這確實有點黑色幽默。宋江攻占清風寨,殺了劉知寨滿門,殺了青州的幾百男女,又俘虜了高級軍官,什麽事兒沒有,最後卻因爲寫了首詩要被殺頭。這就好比說一個連環殺人犯,作奸犯科,血債累累,沒人管沒人問,最後發了場酒瘋,被槍斃了。

這上哪兒說理去?

這件事出來以後,宋江再也沒有退路。他只能去梁山,當他的黑社會老大。

但是宋江憑什麽能當上老大?僅僅因爲他仗義疏財,人緣好嗎?當然不是。

《水浒傳》的讀者,往往有個錯覺,覺得宋江就像劉備和唐僧,有點窩囊。

公平地講,宋江確實有窩囊的地方。比如說《水浒傳》是個強盜世界,他卻偏偏不怎麽會武。施耐庵說宋江“只愛學使槍棒”,把女色都耽誤了。但不知道爲什麽,整本《水浒傳》裏,好像除了閻婆惜,誰都能打翻宋江。我覺得他都不一定打得過王婆。

就宋江這樣,居然還教徒弟呢。孔明、孔亮二人好學槍棒,宋江就住在他家,“點撥他些個”。宋江真敢教,他們倆也真敢學。結果徒弟孔亮碰見了武松。武松都沒真打,拿手隨便撥了一下,就把孔亮撥倒了,“恰似放翻小孩兒的一般”。這是徒弟,師父宋江更慘。他在浔陽江碰見了張橫。人家拿出一把刀,問他吃馄饨還是板刀面。宋江連反抗的念頭都沒有,只會求饒。人家不答應,他就老老實實地要往江裏跳。

你說宋江這女色耽誤得多冤?何必呢。

不會武功倒也罷了。讀者覺得宋江窩囊,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動不動就下跪。有一段情節最刺目:

晁蓋衆人從江州把宋江救出來,殺翻了幾千人馬,趕回梁山。結果路上忽然閃出四個強人,帶著三五百小喽啰,攔住去路,指名道姓要留下宋江。

這個時候大家還沒說話,宋江就很有擔當地“挺身出去”。不過他挺身出去不是幹仗,而是跪在地上,說:“小可不知在何處觸犯了四位英雄,萬望高擡貴手,饒恕殘生。”

這看上去似乎是窩囊到家了,其實並非如此。大家要注意一件事:私下裏宋江可能很窩囊,碰見強人會求饒。但在大庭廣衆之下,他只會在自己占據絕對優勢時,才給人下跪。比如小喽啰們把秦明、關勝他們捆到跟前了,他撲通給人跪下,說:小可多有冒犯!

或者像現在這樣,剛幹翻了江州幾千軍馬,碰見了一幫小土匪,他才會給人跪下,說:萬望高擡貴手,饒恕殘生!這個時候實際情況是什麽?花榮已經拈弓搭箭在手,晁蓋、戴宗拿著樸刀,李逵拿著雙斧,團團簇擁著宋江,周圍還有梁山的小喽啰。宋江處于絕對安全的地位,他發聲號令就可以幹掉對方。這個時候,他下跪就不再是窩囊,而是一種技巧。

我害怕,給你下跪,那是我窩囊。但我能輕而易舉地殺了你,卻給你下跪以避免沖突,那就不是我窩囊,而是我仁義。

你覺得宋江窩囊,可他身邊那幫梁山好漢,卻都不會懷疑宋江的凶狠。他給那幫小土匪下跪前發生過什麽?剛剛活剮了黃文炳!

“活剮+下跪”,這才是一套完整的組合。

再比如說,攻打祝家莊的時候,宋江就和吳用商議,要把祝家莊盡數洗蕩了,不留一家。他們說起這個決定的時候,輕松自如,沒有一點心理負擔。後來還是石秀求情,才饒了這一境人民。你能說宋江是一個窩囊的人嗎?

相反,宋江不是窩囊,而是陰毒,整本書裏也很難找到第二個如此陰毒之人。但是他確實有人格魅力,跟人相處的時候又豁達又體貼。無論是武松、李逵,還是戴宗、張順,對宋江都是一見傾心。這種魅力與生俱來,難以模仿,在整個梁山也是無出其右。

而且宋江確實有領導才能,組建團隊的能力極其強大,領兵打仗也是一把好手。大家看《水浒傳》的時候,容易有種誤解,好像打勝仗都是吳用的功勞,其實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吳用只是個參謀,宋江的軍事指揮能力絕對是技壓群雄,一打一個准。晁蓋跟他一比,簡直就是個廢物。

所以說,他跟唐僧、劉備完全不是一回事。曆史上的劉備很厲害,但《三國演義》裏的劉備確實沒什麽本事,可宋江卻是整本《水浒傳》裏最有才能的人,天生的領袖。

可惜宋朝的官吏制度發掘不了這樣的人才。他本領再大,也只能是個小吏,跟著郓城知縣那個笨蛋混日子。

官府雖然不賞識他,但宋江對官府還是有一種發自本能的崇敬。

當然,說“忠”是談不上的。真忠于朝廷能私放強盜?能屠戮官員?能洗蕩城鎮?征方臘以後,朝廷轉過頭來想要對付他。李逵勸他造反,宋江回答說:“軍馬盡都沒了,兄弟們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這句話是很現實的技術性判斷。反過來說,就是如果軍馬還在,兄弟還在,那咱們就造反。由此可見,大家批評宋江愚忠,真的是誤會他了。

他雖然不忠誠,卻對朝廷有一種真實的敬畏。在宋江眼裏,朝廷是一種超級強大的存在。不管他把朝廷的軍隊打敗多少次,也絲毫沒有懷疑過它的神聖,它的強大。對他來說,“封妻蔭子”還是有終極的魅力。

他在郓城當小吏的時候,這一點可能就深深刻入他腦海裏了。晁蓋這樣體制外的人,很難想象這種情結。但是宋江擺脫不了。他最終的願望就是重返體制,讓體制提拔他,認可他。

所以他鑽天覓縫地想被招安。梁山好漢對招安的態度不一:武松、李逵他們反對招安;戴宗、石秀他們支持招安;還有更多的人沒明確態度。但就算是支持招安的人,也沒誰像宋江這般狂熱,說起招安來就眉飛色舞,激情澎湃。

爲了被招安,宋江又是討好高俅,又是討好宿太尉,連皇上情婦李師師的路子都走。宋江坐在妓院裏頭表忠心:“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結果忠心過頭,差點驚了皇上的房事。

最後,宋江終于如願以償,全夥受招安。他被封了個都先鋒,算是有了編制的官員。一個郓城小吏,折騰了這麽多年,總算熬出頭來,成了個國家認可的領導。宋江要是見到了郓城知縣,可能也會寫篇文章《奮鬥了二十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

“我實現階層突破了。”

可惜這只是一個幻覺。

這就像鳳凰男刻苦學習,混到了大城市,和本地小資一起喝咖啡,覺得階層突破了。結果呢,剛上班就接到學校電話說孩子沒戶口,必須回老家考試;下班了,一推家門看見幾個農村親戚愁眉苦臉坐在客廳裏,等著借錢;晚上好不容易消停了,想上網開開心,結果一看最新熱帖是《嫁給鳳凰男以後,我這十年的辛酸路》。

所以說,光坐在一起喝杯咖啡頂什麽用啊?

宋江自己覺得被朝廷接納了,要“封妻蔭子”了,可人家根本沒把他當自己人。郓城知縣官兒再小,也是自己人,宋江手下人馬再多,那也是異類。在高層官場上,宋江這種人就像混進雞群裏的鵝,顯得格格不入。

光是他的談吐就過不了關。官場上大多是正途出身的斯文人,說話有自己的那一套。可是宋江呢,喝幾杯酒就會“揎拳裸袖,點點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來”。你想,同事一起喝酒,大家談的是風花雪月、花鳥畫、蘇東坡,結果出來個宋江,捋著袖子拍著大腿:“兄弟在梁山的時候……”大家當然會側目而視。

但這還是小事,最關鍵的問題是他沒有背景。在古代,官場上最重要的不是能力,而是站隊。站錯隊伍了,再有能力也白搭。而宋江談不上站錯不站錯隊伍,因爲他根本就沒隊伍可站。所有的高級官員都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高俅和蔡京就不用說了,就連撮合宋江招安的宿太尉,其實也只是把他當槍使,並沒真拿他當自己人。

其實這也正常。在朝廷眼裏,宋江這樣的造反頭領,有嚴重曆史汙點,必須防範性使用,哪個官員敢和他打成一片呢?其實朝廷看待宋江,就跟魯智深看待朝廷一樣:一件衣服已經染成黑色了,再怎麽洗也洗不白。宋江命中注定就是個“黑人”。

宋江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在征方臘的時候,看見有人玩空竹,寫了一首詩:一聲低了一聲高,嘹亮聲音透碧霄。空有許多雄氣力,無人提挈謾徒勞。

他四處拼殺,犧牲了無數兄弟,最後做到了楚州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但實際上,他還是官場裏的另類。出了事,沒有一個人真會去幫他。

宋江作爲一個最底層的小吏,拼了命地奮鬥,拼了命地攢資源,人也殺了,險也冒了,什麽缺德事兒也幹了,最後終于爬上了人生巅峰,實現了階層突破,可以體體面面地和人家坐下來一起喝咖啡了。結果卻是前所未有的孤獨。

他叛離了底層,卻融不進高層,成了懸在空中的邊緣人。“軍馬盡都沒了,兄弟們又各分散”,最後劈面而來的,是朝廷送來的毒酒。

宋江始終沒有明白一件事:宋朝那個環境容不下他的階層突破。他沒有機會,從來都沒有。那個世界不屬于他,他永遠也擠不進去。

臨死前,他做了最後一件事,那就是毒死了李逵。

這並不是因爲他對朝廷有多忠心。但是他知道造反已經沒機會了,但是李逵這個傻子很可能還會去嘗試。一旦李逵造反,就算他已經死了也會被認爲是主使者。

宋江不願意這樣。

宋江還是願意以“武德大夫,楚州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的身份死去。

就算他沒有能真正擠進那個高貴的世界,他還是願意留著擠進去的幻象。而這個身份,就是最好的象征。

所以,宋江臨死前的舉動算是對那個高貴世界的最後獻祭。

他反抗過它,挑戰過它,但最終,他還是崇敬它的。

宋江是個狠毒狡狯的人。他殺過好多無辜百姓,滅過好多人的門,害的秦明、盧俊義他們家破人亡,甚至還指示李逵殺害過孩童。但是在最後一幕,他邀李逵和自己一起葬在蓼兒窪,“言訖,墮淚如雨”。這一刻我們幾乎忍不住會去同情他。

——同情這個用一生去追逐夢幻的宋押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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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2-06-01 08:35

    這是少見的能客觀評價水浒,評價宋江的文章。人是複雜的,以往一邊倒的贊美他義薄雲天,或是批判他投降無能,都過于以偏概全了。

螢火之亮

簡介:說破生活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