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客在緬北送快遞:見證詐騙園區裏年輕人100種逃亡

人在旅途多快樂 2024-06-13 02:52:34



文/陳龍

編輯/雪梨王

楊永是在兩年半前,偷渡到緬北果敢老街的。

緬北果敢老街,與中國雲南臨滄鎮康縣交界。

當時他在國內失業了。作爲一個要養活兩個孩子的中年男人,在朋友的邀請下,他決定到緬北找找賺錢門路。在那裏,他開過火鍋店,後來又做起了代購、送外賣。

憑借送外賣的便利條件,他跑了緬北許多地方,也目睹了更多讓人心驚膽戰的場景——遍地的賭場、詐騙園區裏,禁锢著數十萬中國年輕人,他們沒有人身自由,食品、衣服、鞋襪、沐浴露都要從國內的電商網站購買;有人被綁架,並以30萬元的價格賣掉;有人爲了逃脫困局,拼死跳樓,摔斷腳後,又被抓回去毒打;中國人開的賭場在當地風生水起,兩個賭場爲了爭奪客源,當街開槍火並,導致多名雇傭兵當場身亡。

每每遇到這些情況,楊永都提心吊膽地跑回店裏。這兩年,他被國內警方不斷勸返,在緬北賺的幾萬元人民幣的銀行賬戶也被凍結。

受疫情影響,楊永在緬北滯留到2022年6月,才終于回國。

2023年3月22日,有關“緬北逃亡者建議單身別去東南亞旅遊”的話題登上熱搜。這又勾起了楊永那些有關緬北的回憶。這個48歲的男人決定講出自己那段經曆,讓更多人避免被騙。

以下是楊永的口述:

最近看到3個中國大學生被網友欺騙,偷渡到緬北做詐騙。我一下子想起了我在緬北看到的畫面。它時刻提醒著我們:世界上還有很多我們看不到的危險。

緬北的獨特局勢,滋生了大量詐騙、賭博、偷渡、洗錢等黑色産業。

我是2020年去的緬北。首先我承認,我是偷渡過去的。我有過錯,也願意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比起在緬北經曆的那些事情,接受國內法律懲罰,算是小事一樁了。

我原本在老家的一個國企上班。我不是正式員工,是外聘臨時工。後來因爲工作上犯了點錯誤,被解聘了。

當時我的兩個孩子還在上大學。失業之後,我沒法面對老婆孩子,去南方轉了轉,還是沒找到好工作。這時在緬北老街開飯館的朋友,喊我過去。他在那邊租店鋪開了家火鍋店,已經開了一年多。于是2020年7月底,我找蛇頭,從雲南偷渡出境。爲什麽我不通過正規途徑?因爲我當時犯了個危險駕駛罪的事兒,辦不了簽證。

偷渡費2.9萬,加上住宿、夥食這些,一共花了3.5萬。那次,蛇頭帶著10多個人一起偷渡,都是我不認識的,全國各地的都有。

老街這個地方,是出了名的詐騙、賭博地點。它是一個市,但面積也就比國內一個鎮大一些。這裏的大樓都是中國人建的,70%都是賭博、詐騙、娛樂場所。當地的經濟,就靠這些産業支撐。

出境之前,我知道緬北有網絡詐騙,但沒想到那麽亂。大概過了4個月之後,我逐漸了解真相,才開始後悔出來。

我到老街之後,跟著朋友開了一段時間火鍋店。後來疫情嚴重,園區裏的人不敢出來,我們生意做不下去了。我的朋友發現,那邊中國人多,小商品市場缺口大,打算開個快遞代收點。我幫他招了3個當地的緬籍華人員工,做代購、跑腿工作。

這邊的中國人,大部分都在一些園區、寫字樓裏,做賭博、網絡詐騙行業。這些公司的工作比較隱蔽,員工沒有完全的人身自由。所以只能通過公司集體網購,來滿足消費需求。而我們,就補上了這個缺口,專門做代購、快遞業務。

有時候我覺得這些中國年輕人挺可憐的。他們買得最多的,就是各種菜、肉,以及衣服、褲子、鞋子、洗發露、沐浴露等基本個人用品——這裏繁榮的都是賭博、網絡詐騙産業,生産不了日用品這些,所以他們的物資基本都是從中國過來的。有時候有特殊需求,他們會拍個照片給我們,我們幫他們買。

果敢老街生活著許多中國人。圖源:緬甸中文網

跳樓逃跑,是常有的事

我剛來的時候,我朋友就跟我說,人多的大公司,就不給他們送了。爲什麽呢?因爲這些都是詐騙公司,如果我們去了,可能就出不來了。他們經常當街綁架人,我們也很害怕。

因爲想逃跑而跳樓的事,在緬北經常發生。2020年,我就親眼見到過一次。

有一天我去送東西,打電話叫對方下來拿。我在等的時候,突然感覺兩個人從我頭頂摔了下來。我一看,三個小夥子從三樓跳下來,兩個先摔在車上,又彈到地上,沒受傷,立刻跑掉了;另一個跳在地上,當場摔斷了腳,起不來了。

那個公司可能比較小,沒監控,他們又是從後面跳的,當兵的在前面沒聽到聲音。但摔斷腳的小夥子疼得哇哇叫,樓上的人發現了他,通知當兵的過來把他抓回去。我當時嚇得不行,把物品放在門口,趕緊跑了。回到店裏,我發信息問收貨人,確認他拿到了貨,又聊了跳樓逃跑的情況。他說,其中一個,半路上被抓了回去,用手铐铐在走廊欄杆上,估計肯定有一頓毒打。另一個逃跑了。

我後來聽別人講,逃跑的小夥子先躲到附近一個山溝裏,天黑後,翻了幾座山,直接跑到國門。那時疫情還不是很嚴重,邊境沒有隔離點。到了國門,他直接打電話給國內的公安,公安來把他接走了。

一般情況下,要想從緬北的詐騙公司回國,必須提前跟外面的很多人聯系好,比如蛇頭、出租車司機、警察。否則跑到半路上,就算不被公司抓回去,也可能被其他團夥綁架再賣掉。

在老街,我遇到過一個26歲的小夥子,四川人,被朋友介紹到佤邦邦康做詐騙。他不想做詐騙,朋友就托賭場老板花了28萬,把他買來,到賭場工作。因爲老家警察的勸返,包括他在內的3個小夥子偷跑出來。其中兩個小夥子趁保安不注意,從前門跑出來,還有一個,從三樓跳下來。

緬甸撣邦果敢自治區老街市。圖源:緬甸中文網

2021年,我認識的一個小夥子——他也是被朋友騙過來的,因爲在詐騙公司老是出不了業績,被關到水牢。後來等他出來,我問他水牢是什麽樣的?他說,就是把人關在鐵籠子裏,灌上水,只露出腦袋,兩天只給吃一頓飯。時間長了,水都臭了。

2022年5月的一次,一家賭場的客人訂了10杯奶茶。我送過去之後,在外面停車場等。那邊有兩個賭場挨著,老板都是中國人。

當時,兩家爲了爭客源發生了矛盾。好像是因爲一個賭場的客人,走在半道上,被另一家截和了。然後一方的老板帶著6個緬甸雇傭兵下來了,吵著吵著,雙方開槍互射,當場死了3個人。

那些當兵的都是老板出錢請的緬甸人,老板提供槍支、服裝,讓他們打誰就打誰。他們使用的,是一般的沖鋒步槍。當兵的工資只有一兩千,但來賭場當保安,工資可以到5000到1萬,如果是老板的貼身保镖,工資更高。如果被打死,老板賠個兩三萬就夠了。

我當時就站在10米遠的地方。槍響之後,我扔掉奶茶就跑了。畢竟這裏沒有法治,安全得不到保障,要是被誤傷,沒人給你做主。在老街,大街上經常發生開槍的事,比如有人喝醉了,不高興,就砰砰砰地開槍。

沒有回頭路

很多詐騙園區門口都有當兵的持槍把守。我們每次都冒著風險送商品過去。我們進不去,但他們開門拿貨,我們能看得很清楚,裏面很多被綁著、铐著、蹲著、躺著的人。

對于做詐騙的公司,中國人是很值錢的——綁架一個中國人賣掉,20萬(人民幣)是最低價,一般都是一個人30萬。

那些人員密集的大公司,我們送東西之前,要給他們提前打電話,說好不送到園區裏。一般我們會約定一個地方,比如把東西放到一個小賣部,給10塊、20塊存放費,然後他們自己過去拿。

果敢老街的經濟收入部分依賴詐騙園區、賭場。圖源:緬甸中文網

我只能說,我很幸運,我的朋友不是做詐騙的。在這裏的很多人,都是被親戚、朋友騙過來,然後就回不去了。有時親戚、朋友也是被逼無奈,因爲不騙人過來,自己就會被打、被虐待。如果我朋友把我騙過來,再賣到詐騙公司,我這輩子就完蛋了。

做快遞8個月,到2021年4月,我就不想做了,想回國。當時還有一個直接原因,因爲我們代購,都是給國內商家轉賬,導致我的銀行賬戶被凍結了。國內警方針對緬北地區的通信、銀行賬戶,都會審查。于是我給老家的政府、派出所彙報了一下情況。他們說,理解我的情況。作爲一個成年人,走錯了路,就自己承擔,所以我打算,等2022年賺夠了路費,就回去。

去緬北這件事,我沒跟老婆孩子說。因爲他們肯定不同意我出去。但作爲中年男人,找不到工作,手裏沒錢,我總得做出選擇。我的兩個孩子都在上大學,各種費用半年就要3萬多。我不掙錢怎麽辦?賬戶被凍結之前,我也沒給家裏講,我不想讓他們擔心。

那時候,我卡裏有4.6萬元人民幣。因爲賬戶被凍結,出去一年多,我一分錢也沒給家裏人彙過。我這些錢,都是正規渠道掙來的,我一天也沒在詐騙公司待過。我相信國家會給我公正處理。

這邊物價高,賺錢的確很容易。疫情之前,我們一個人每天可以賺3000來塊錢人民幣。但我真的很後悔,因爲沒有照顧到家裏。孩子經常吵著要見我,但因爲賬戶被凍結,錢呢,我又沒拿回去。

後來派出所找到家裏,我老婆才知道我在緬北。她一直跟我說“你不能去詐騙公司搞詐騙”。我說我在做快遞,人身是自由的,她不信。

2021年4月之後,我基本就不敢再做生意了。而且很快老街疫情暴發,已經封城,沒法在外面跑。後來,我就只是給附近那些做正經生意的人代購一些小物件,比如做鋼材的,都是我們認識的。

另外我也賺些跑腿費。這邊物價很高,跑腿費比國內高很多。因爲那些詐騙員工沒有自由,出不來,不管送什麽東西,隨便一趟都是一兩百塊。

在緬甸的隔離點等待回國

因爲是偷渡過來的,我也成了老家政府的勸返對象。

前兩年,中國各地公安部門都開始做勸返工作。只要查到你人在緬北,就會把你的戶籍身份信息和照片打印出來,貼在你住的鎮上、街道或小區。勸返半年還是聯系不上,就會把你的戶口注銷。因爲我是有人身自由的,他們聯系我,我一定會回複,所以我沒有被公示。 其實我也怕國內警察聯系不上我——聯系不上,說明我遇到危險了。

有的省份警方爲了勸返,還給被困緬北的人報銷路費和隔離費。比如你陽了,入院要交3000元押金,治療九天,每天370元,就是3000多元。他們就讓我把二維碼發給老家政府,由政府來出這個費用。

其實我早就想離開了。2021年春天老街封城之後,沒辦法,只能留下。4月,我在果敢自治區邊境管理系統裏報名回國,隔離點都排到17480多號了。我都蒙掉了。

整整一年半,大量中國年輕人從緬北跑回中國。各個邊境口岸的壓力非常大。我排了大半年,一直到2022年春節過後,他們才通知我,可以去隔離了。

隔離是分兩邊的,要在緬甸這邊隔離14天,核酸檢測陰性之後,再進入國內的隔離點。

隔離點的人數是根據疫情形勢變化的。疫情嚴重的時候,能容納幾千人,形勢好的時候只有100多人。到2022年8月,疫情形勢好轉,隔離點的情況就緩解了很多。

很多人想快一點,那就要找蛇頭,走關系,就需要花錢。不用排隊進隔離點,要花幾萬塊錢,一般從2萬到8萬。有些人專門做這個生意。我因爲沒有錢,又處理了一些事情,一直到2022年6月才到了雲南鎮康縣南傘鎮的國門口岸。南傘口岸臨近果敢老街,因爲有125界碑,又稱爲125口岸。隔離結束後,我在那裏做了兩個月的志願者。

做志願者期間,我才知道,這裏很多人都是從詐騙公司偷跑出來的。還有些人在微信上咨詢我,要偷跑出來,能不能進隔離點隔離?我說,只要你在詐騙公司沒有留真實姓名,或者身份證沒有押在公司,都可以過來隔離。

爲什麽呢?因爲這是緬甸這邊的隔離點,你還沒進入中國。如果人家知道你的姓名,隨便以“債務糾紛”或者還有什麽事情沒處理好爲名,就可以把你再弄回去。隔離點的軍人、保安都是聘請的,可以買通的。

比如人家買你花了20萬,那麽你要想離開,必須賠付30萬到50萬才能自由。當時我們的隔離點,確實有很多人是從公司偷跑出來的。因爲他們沒有錢賠付。如果他們再被人家從隔離點抓回去,那就會被打得半死,打殘,生活不能自理,再把你賣到其他公司去。

“有命賺錢,不一定有命花錢”

我當時隔離完之後,核酸檢測陽性,就住院治療了14天。125口岸在山區,那些醫務人員進來給我們做核酸,穿著很厚的防護服,額頭上的汗一直往下滴。我看他們很辛苦,就留在隔離點,做了2個月的志願者。

我在這裏負責給陽性病人辦入院手續,收費。費用包括押金、治療費、住宿費、夥食費,轉陰之後,再安排出院,把他們送到隔離點。在詐騙公司工作,所有人用的都是綽號,阿貓阿狗那種,問人家真實姓名是很忌諱的。所以出了國門做詐騙,就像半人半鬼一樣。但是到了口岸隔離點,必須有真實身份,才被接收。這時候你又變成一個真的人了。

到了隔離點,心情就會輕松一些。在緬甸做詐騙的,一般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像我們這種四五十歲的,誰要你?有一次我跟他們說,中國人都值錢,能賣30萬。他們調侃我,“你年紀大,也就能賣5萬”。我說,那你把我賣掉好不好,我們分錢,一人2.5萬。

也有少數人是年齡大的。比如我認識兩個50多歲的女士,在緬甸做建材生意的,還兩個老頭60多歲,是回中國探親的。

有些在這裏隔離的人,患有糖尿病、肺病之類的,也要我們去處理。有一次我發現一個31歲的病人糖尿病犯了,從床上掉到地板上,意識不清。就跟領導報告,把他的身份證件拍過去,又打電話叫救護車把他拉去治療。我們當然不希望在這裏隔離期間出人命。再說,這裏都是我們的同胞,不管是因爲什麽原因過來的,我們也從心底裏希望他們早一點回國。

這2個月裏,我可能是獲得了免疫力,雖然接觸了很多病人,但是再也沒有陽過。我是小學文化,德爾塔、奧密克戎那些,我也弄不懂。

其實回國之前,我在老街已經感染過一次新冠。

2021年7月,我去一個服裝店送貨回來,發現自己發燒了,體溫到了40.5度。去醫院檢測核酸,陽性。接下來幾天,我沒有了嗅覺。那一次,我在當地醫院隔離了兩個月。

在緬甸感染了,我們只能買很多中藥回來,用水熬。每頓飯前後喝滿滿兩大碗中藥,一天喝6碗,好苦啊。那次感染住院兩個月,花了3.1萬。我之前送快遞,才攢了4.7萬,銀行卡還被封了。後面掙的小錢,也只夠生活費。兩次感染、回國,又花了很多錢。

我從2020年7月偷渡出國,到2022年9月底回到中國境內,本意是想出國掙錢,供孩子讀大學,但是折騰了這麽一大圈,最後回來的時候,一分錢也沒落著。

對于那些年輕人也是一樣。沒錯,在緬甸,掙錢是很容易,一個月掙10萬、8萬的也有。可你有命賺錢,不一定有命花錢。你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國。

我發現,所有從緬北回來的年輕人,神經都很緊張。對網上的陌生人,更是充滿警惕和不信任,語言之間也都充滿戾氣,動不動就怼人。我覺得這是因爲,他們在緬北那種處處危險的地方待久了,長期處在驚恐的狀態下,一時間還不習慣文明、友善。

對那些還不了解情況的人,尤其是受“高薪工作”誘惑的年輕人,我希望你們記住我的話:不要相信任何人,只要你人到緬甸,你的生命都不是你自己的了。

(文中所涉人物爲化名)

(摘編自鳳凰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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