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父親是“閹雞匠”,我在學校很自卑,20年後才明白他的智慧

名著茶話會 2024-06-26 07:22:27

在每個孩子的心中,父親是這世界上最偉大的人,我已經對此深信不疑。

但在我的小時候,很多年的時間裏,卻一直因爲自己的父親而感到羞愧,這種情緒,也導致我在同學們面前顯得很自卑。

我叫黃富貴,1970年出生在湖南益陽的農村。我剛懂事的那些年還是搞集體,當時的村也叫大隊。而三水六山一分田的自然條件,導致我們當地的生活水平很低下,一年四季裏,很多人家都得吃雜糧度日。

從我祖父那代開始,我們家就人丁凋落,連續三代都是一脈單傳。在那年代的農村,家裏沒有幾個人就吃虧,遇到點什麽事就會被人踩壓。

到我出生的時候,爺爺奶奶已經剛去世多年,父母也只有我這個孩子。那時候誰家不是三四個兄弟姐妹?孩子們一起玩的時候,我這個“孤家寡人”就經常被別人欺負。

每次受到欺負,我回家就會向父母哭訴,爲什麽不給我生幾個弟弟妹妹,這樣就不至于沒有人幫手了。

母親還會唉聲歎氣地安撫我,但黑瘦的父親,卻只會坐在階基上抽煙袋,嘴裏吐著大口大口的煙圈,乃至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到底是什麽。

受孩子玩伴的欺負倒並不是什麽稀奇事,孩子們嘛,今天打完架明天又嬉笑著一起和泥巴,最令我揪心的,反倒是和別人鬥嘴的時候。

那年代,農村孩子湊在一起也會吹牛,大家其實也沒有啥見識,比拼的無非就是家裏的人。

說到底,一切都是人。

你說自家在城裏有親戚,他就說自己的老爸是幹部,那個說自己的娘親是老師,他就說自己的哥哥是解放軍。

但我從來不敢吭聲,因爲只要我開口,孩子們的火力就會集中到我身上:他老爸是閹雞匠,那是個斷子絕孫的活。

于是,我就慢慢地學會了沉默。除了最開始一段時間,也會像一只好鬥的小公雞一般和別人爭吵,但好漢不敵人多,敗下陣來幾次之後,就發現了沉默才是最好的武器。

那時候的我,回到家也會埋怨父親。孩子嘛,受了別人的氣,回到家總會向家人“討個說法”,甚至也會刁蠻地說:爹,你幹點什麽不好,爲什麽偏要去閹雞閹豬呢?

每當那個時候,母親就會呵斥我幾句,倒是父親似乎並不在意,臉上一如既往平靜地對我說:

孩子,老爹沒有本事,如果連這門手藝也沒了,那我們家的日子怎麽過呢?雖然閹雞閹豬被人瞧不起,但你身上穿的、嘴裏吃的,不都是這門瞧不起的手藝掙回來的錢嗎?

父親再吸一口煙,繼續緩緩地告訴我:你想要有出息,將來就要好好讀書,那樣就可以不學父親當這樣閹雞了。

但就算你將來讀書有出息上了大學,可有的大學生造飛機,有的大學生也種地,他們之間就真的完全一樣嗎?

父親的那些話,我當時確實不大懂,但在我還是懵懂的時候至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好好讀書,那樣才能有出息,不至于像父親那樣去閹雞。

在我的童年裏,父親是個“閹雞匠”的現實,確實給我帶來了不小的心理壓力,但給我帶來的好處,卻完全被我忽視。

那時候的農村,生活水平還相當低,大多數人家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回肉。而我們家則不同,久不久,父親從外面回來,就會從那只帶著黑色血漬的牛皮袋子裏掏出來一個塑料包,裏面就是我眼裏好吃的“肉”。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父親帶回的“肉,其實就是小豬或者小雞肚子裏的“花”。也難怪,每次炒熟之後,母親從來不讓我多吃,頂多就是讓我夾一小點解解饞而已。

乃至我在上學之前,心裏一直懷疑,父親心裏其實並不是那麽看重我,要不然,爲什麽有好吃的時候不給我吃呢?

但毫無疑問,父親帶回來的那些“肉”,多少能給我家的菜增添一些油水或者改善一下口味,比起別人家來說,還是要好很多的。

此外,父親當閹雞匠的 好吃還有一個,那就是多少能夠賺到一些現金。

父親的身子並不強壯,這一點在我小時候就深有感知。村裏的那些叔伯們,身上都有很明顯很粗壯的腱子肉,夏天來了,他們光著膀子幹活時,身上會散發著濃厚的雄壯氣息。

而父親和他們比起來就要瘦小很多,也幾乎從不在別人面前光膀子。但夏天帶我去河裏遊泳的時候,我就會發現,父親身上真的沒有多少腱子肉,我能看到的幾乎都是嶙峋的骨頭。

就是這樣一個瘦小的父親,用他並不寬厚的肩膀扛起了這個家,至少讓母親和我生活得無憂無慮。而這一切,都是父親用“閹雞匠”的身份換來的。

我小時候還是生産隊,父親也要出工,鄉親們、或者其他村子爲數不多的雞豬需要閹的時候,父親就會天不亮就起床,然後背著那個牛皮袋子前去。

在別人剛起床的時候就到了,趕著把要做的活做完,然後還要趕回來出工,同時還有爲數不多的一點現金。

後來包産到戶了,養雞養豬的人家多了,父親的閹匠活也多了起來,但也不需要再那麽偷偷摸摸趕早趕黑了。

到我上學的時候,我發現父親對我的態度有了變化。

因爲我每次找家裏要錢買筆買本子的時候,母親多少還會念叨幾句,說我的筆怎麽寫得那麽快,本子還有幾頁爲什麽就要買之類的話。

但父親不會,總是在旁邊勸母親別念叨了,想要讓孩子讀好書,多買幾支筆幾個本子是應該的。

漸漸地,我就發現,做什麽事都摳摳搜搜的父親,只要是我需要的開支,都顯得那麽大方。乃至在我很小的時候,心裏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好好學習成績好,才能在父親面前說得起話。

這種心理一直伴隨著我上完了小學,而父親最開心的一件事,應該就是我每次考試完了拿回家的獎狀。

他會拿在手裏小心翼翼地看一陣,然後找點米糊端端正正地貼在牆上。貼好了再走遠點看幾眼,覺得哪個角稍微偏了點都不行,一定要站到凳子上重新貼過。

從小學到初中,我對于“金錢”的概念並不是很明顯。因爲我的學費,甚至平常要交的一些什麽雜費,只要我把通知帶回去了,父親就從來不會拖延。

小學時,一些同學的學費可能要等到期中考試完後才勉強交上去,只有我家從來就不拖欠。

因爲開學的那天,如果沒有學費我就不去報名,父親知道我的習慣後,一直就早早給我安排好了。

在那時候,我心中一直認爲,父親雖然個子瘦小,但還是挺能賺錢的。盡管“閹雞匠”的頭銜不是那麽光鮮,但能夠給家人帶來幸福,或許就是最好的職業。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心裏對于父親“閹雞匠”的身份不再是那麽排斥了。

初中之後,我考上了縣裏的高中,除了水漲船高的學費之外,還多了一筆不小的開支,那就是生活費。

當時還是八十年代末期,我一個月的生活費在40元左右。這筆錢放到現在,無非就是一個快餐的事,但對那時候的農村家庭而言,其實也是不小的負擔了。我的生活費,家裏從來沒有虧欠過。

我那時候年齡也小,雖然在學校成績不錯和同學們相處也愉快,但總是惦記著回家,每個月底一到就心慌慌的。

當時從縣城到我們家的班車要兩塊八毛錢,如果用來當夥食費,至少夠我在食堂吃三天的菜了,但我還是忍不住要花這錢回去。

每次回家,母親也會一如既往地念叨幾句,心情不好時,可能還會說點“家裏也沒什麽吃的,你老別老是惦記著回來”之類的話。

但父親不會,每一次都會樂呵呵地把我迎進屋。到我回學校的時候,他還會騎著自行車把我送到車站,最後從口袋裏掏出那麽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塞到我手裏……

直到高二那年的一次,我又從學校回去到家了。因爲坐的的晚班車,到家已經天黑了。還在門口的路上就聽到似乎有人在哭,走近才發現,竟然是父親坐在階基上哭著。

當時的我嚇了老大一跳,以爲家裏發生了什麽事。但我剛剛跑到他身旁,一個“爸”字還沒叫出來,父親就擡起頭看到了我——似乎,他還真能聽出我的腳步聲。

父親的臉上隱約還能看到點淚痕,那一刹那,我心裏真的有很大的不忍。

一直以來,父親在我心中的形象,談不上多麽高大,但至少是那麽的堅強,一個大男人,天黑的時候竟然坐在階基上流淚,我很想知道是怎麽回事。

我一屁股坐在他身旁的地上,伸出一只手摟著父親的肩膀,剛想要問他發生了啥時,母親就從屋裏出來說到:不要問了,你爹今天丟了五十塊錢,我都勸他別想了,可他還是不聽勸在那裏哭……

那一瞬間,我的心裏似乎被什麽東西戳了一下,甚至感到了一陣明顯的痛意。在我眼裏,從小到大就對我很慷慨的父親,竟然因爲丟了五十塊錢而坐在家裏哭著。

我印象裏,那一次我也未能說什麽安慰他的話。

但吃飯的時候,父親卻不好意思地對我說:五十塊錢,能買兩袋化肥,家裏的一畝多地一年的肥料,如果給你當生活費,也足夠吃一個月好的了。

我不敢接他的話,但心裏突然就重新對金錢有了新的定義: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作爲兒子,父親的付出卻一直被我忽視。對于長大了的我而言,確實是一種不應該存在的疏忽。

從高二開始,我不再那麽每個月回家了,每個學期都是等到學校放假才回家,就爲了省下每個月兩三塊的車費。那樣一個學期下來,幾乎也差不多可以省下一個月的生活費了。

與此同時發生的,就是我的成績穩步提高起來。到高三那年,幾乎沒有感受到任何的壓力,我考上了省城的師大。

高考完了回到家,我開始幫著父母做點農活了。

父親似乎認爲,之前不喜歡幹這個的我突然“性情改變”,應該是考得不理想而做出的姿態。

于是,有一次在地裏除草時,沒幹幾下父親就拉著我坐下來歇氣,自己點上一支煙,慢悠悠地對我說:

兒子,考得好當然好,考得不好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你看我們村裏到現在,不都還沒有出過大學生麽?

你今年考不上,下半年繼續複讀,我相信你明年一定能考上的。就算明年也考不上,讀了十幾年“長學”,還怕做不出點什麽來?

聽了父親的話,我不僅啞然失笑,心裏的感動也不由得多了幾分:這不就是世界上最無私的父愛嗎?盡管他心裏,肯定比你自己都更希望你能有出息,卻又能容忍、接受你的所有失敗。

我告訴父親,我出來幹活,並不是因爲覺得自己考得不好,相反,我自己甚至還相當有把握。只不過從此之後,家裏就只有你和母親兩個人了,我就得好好利用這段時間多幫你們分擔點。

那應該是我這一生唯一對父親說得那麽煽情的話,清楚地看到,父親眼眶紅了好一陣。但最後還是哈哈笑了起來說:只要你考上了,我這幾根老骨頭也算值了。

果然,那一年我沒有讓他失望,成了我們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大學生。一輩子沒有操辦過酒席的父親,破天荒地在家裏擺了十幾桌,請鄉親們在家裏熱鬧了一天。

父親對我的影響,雖然從小到大都是如影隨形地伴隨著我,但我自己真正開始感知,應該是從高二那次開始的。即使後來我上了大學,身上也依舊保持著父親太多的“印迹”。

對同學們,我並不諱言自己來自農村,也不會隱瞞父親曾經是閹雞匠的背景,盡管到我上大學後的一段時間裏,父親基本已經是半失業的狀態。

那些年裏,農村也有了很多農校畢業的年輕人,他們的閹割技術一點也不比父親差,眼尖手快的他們,很快就取代了我父親在地方上的存在。

但我還是以有這樣一個父親爲榮,後來走上工作崗位了,事業的發展也不是一份風順的。每當自己遇到任何挫折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父親的一輩子,不也是這樣不屈不撓地走過來了麽?

後來結婚成家了,我也成了孩子的父親,此時的我,開始更加感受到父親當年對我的那份沒有任何保留的愛。

父親的一生,活得卑微,爲了家、爲了孩子,他用自己閹雞匠的身份,承受了太多別人的白眼。

但他並不卑賤,至少在我心裏,我們的年齡越大,父親的背影越發佝偻,但他在我心裏反而越發高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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