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讓我死……”

河南某ICU病房內，87歲的邱福明渾身插滿管子，喉部鑿開一個洞，靠白色的粗管連著呼吸機。每當眼前閃過人影，邱福明都會艱難張開嘴唇，比出“死”字的口音。

曾是建築設計師、風光一時的邱福明，自從肺癌惡化到晚期，全身癟成了一具幹骨，頻繁幹嘔、癌痛，便血便尿，更是把他折磨得沒個人樣。

早在3年前確診肺癌，邱福明就跟仨孩子交代過，不搶救、不插管，時候到了就去那頭找老伴。可隨著邱福明各項體征驟然跌降，一向孝順的兒子邱國順慌了神，“救！花多少錢都必須救活！”

如今，邱福明被24小時拴在ICU病床，體內插著胃管、導尿管，頻繁灌藥吸痰，生理上早已消耗殆盡，卻被迫苟延殘喘地活著。

明明邱國順出了名的孝順，爲何甯願看老父親生不如死，也要偏執地用機器強撐續命？邱福明最終只能在ICU活活熬死嗎？

“爸，你可別咽氣啊，下月你孫子快結婚了，一定撐住啊！”

每天短暫的探視時間，邱國順戴著口罩，穿上防護衣，進來就趴在父親床頭，反複交代這幾句。喉管被割開、無法開口說話的邱福明，總是用眼神死死瞪著他，企圖傳達想死的心願。

早上7點，護士推著藥車，將滿滿十幾片藥片搗碎，摻進一碗墨綠色糊狀物中反複攪拌，一點點打進邱福明的鼻胃管中。而這位眼睛緊閉、嘴巴幹癟半張的老人，似乎對外界刺激，已經做不出任何反應。

邱福明出身農村，靠自己拼命讀書，在市裏頭找到了份工。又攢錢念書考試，謀上了一份建築設計師的工作。

當時有不少人給他說媒，可邱福明偏偏相中了同村的廖永蘭。

10年前，廖永蘭突發心肌梗死病逝，自此以後邱福明整個人像被掏空了一樣，沒了精氣神。2020年初，邱福明總覺肺部脹痛、咳嗽便血，到醫院一查，確診肺癌晚期。

84歲的邱福明見過太多老夥計，插滿管子，大腿臀部滋生褥瘡，臉憋得青紫，砸了不少錢白白受罪，還是死在了手術床上。

他拿著確診報告，跟仨孩子交代，不打算治了，臨了直接跟老伴埋一起就知足了。

誰知症狀稍一惡化，他就被大兒子拽進了醫院，接受痛苦的放化療。很快，化療副作用讓老人出現惡心幹嘔、呼吸衰竭的症狀，黏稠的濃痰堵在喉嚨口，發出令人難受膽戰的轟鳴聲。

“救！花多少錢都必須救活！”邱國順瘋狂喊著，老二邱麗珍怕親戚說不孝，也不敢反對，老三邱瑞安跟著兒子移民澳洲，從來都是出錢了事，常年見不著人。

最終，醫生無奈接受了家屬意見，做了氣管插管手術，鼻胃管、導尿管、深靜脈置管，繁多的導線和跳動的數據，撐起了邱福明殘喘的生命。

即便邱福明渾身赤裸，插滿管子，固定在ICU病床上。但他的神智意識，除了偶爾昏迷暈厥之外，都是完全清醒的。

偶爾體力尚能支撐時，看到兒子邱國順來探望，會吃力擡起蠟黃枯幹的手臂，反複拍打床欄。可這些都被邱國順誤以爲父親難受，“大夫，能不能上點鎮靜劑，讓我父親舒服一些？”

隨著鎮靜藥水注入衰弱的血管中，他幹癟的身軀恢複了平靜，沉沉睡去。

邱福明再次醒來，竟看到邱國順身後，帶著孫子邱明新和一個年輕女孩，

“爸，我特意跟主任打過招呼，才帶俺仨進來的。這是你准孫媳婦。他倆還要生個大胖重孫給你抱呢！”

話音剛落，邱國順不合時宜地大笑起來。而女孩羞澀地藏在明新身後，看向邱福明的眼神卻寫滿了害怕，不自覺向後退了一步。

“下周老三從澳洲回來，你可得撐到他們一家四口回來！”身強力壯、挺著啤酒肚的邱國順，似乎感知不到父親的煎熬無助和痛苦，只是每回都聲音洪亮跟醫生交代，“別考慮錢的問題，我父親能走醫保報銷，像他這麽大年紀還健在的，村裏沒幾個！”

原來，邱國順一直把老父親的存活時長，跟自己的孝順程度直接挂鈎。在村裏，老人活得越久，就證明孩子越孝順。要是聽說誰家老人不治拉回家等死，親戚村民背地裏都會戳脊梁骨，罵這家孩子不孝順。

這也是爲什麽，明明家底不厚的邱國順，死咬牙也得硬撐著，砸錢給老父親續命了！

今年初，邱福明的病情一點點惡化。

除了邱國順，女兒邱麗珍也三天兩頭跑醫院，趴在床頭念叨孫女又考上211了，鄰居李嬸家又生了個胖孫子，諸如雞毛蒜皮的小事。

而時刻忍受癌痛、鼻胃管和胃黏膜反複摩擦、惡心無力的邱福明，根本沒精力聽懂再消化這些無意義的話。

和大多數困在ICU的病人一樣，他不再能見到外面的太陽、不再能嘗一口紅燒肉的味道，更不能拿起他熱愛的圖紙去寫寫畫畫。他任由護士翻動他幹癟駭人的軀體，任由赤裸的器官暴露在強光燈下，任由藥水機械地打進毫無知覺的體內。

6月7日深夜，打著強光的ICU內，邱福明插著管子，在病床上咽下了最後一口氣。那時，他的體重已不足70斤。他終于能如願，脫離這痛苦絕望的軀殼，飛向世界另一頭，和世界那頭的老伴團聚。

而邱國順接到醫院通知時，立馬抱頭痛哭，邱麗珍帶上早就備好的壽衣，趕緊打車來到了ICU病房。無視正熟睡的其他病人，姐弟倆撕心裂肺、驚天動地的哭聲，吵醒了樓道裏打盹的家屬。

按照老爸交代，邱明新還舉起手機，將這嚎啕痛哭的一幕錄了下來，以便日後給親戚街坊看到，生死離別時，邱家人是多麽孝順！

護工熟練地用毛巾擦拭老人每一寸枯幹的肌膚，爲老人換上壽衣後，挪到平車送進了太平間。邱國順姐弟倆只是身後遠遠跟著，沒有上前幫忙擦拭一下，也沒有幫忙擡遺體。

老人遺體火化完，骨灰送回了村子，按照老習俗下葬。邱國順管三弟要了6萬塊，大辦葬禮。請了個戲班子，在村頭大唱了三天三夜。

聽到村民豎起大拇指，誇邱家人心善又孝順，邱國順嘴角一撇，得意揚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