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巴黎,哪個真?

北京日報客戶端 2024-07-03 16:26:00

“巴黎譯語本花名,草木枝頭綴嫩英。結實含漿原毒質,奈何襲取號都城。”

這是寫于清末的37首《巴黎竹枝詞》中第一首,作者是著名外交官陳季同的弟弟陳壽彭,他“精法文算學”“其他著述甚多”,翻譯的《江海險要圖志》至今仍有影響。陳壽彭于1885年4月被公派留學英國三年,其間寫成《歐陸紀遊》,《巴黎竹枝詞》便收在其中。

詩中指出:巴黎本是花的名字,即原産荷蘭的花燭(又稱紅掌等),色彩絢爛,但果實有毒。陳壽彭故作驚訝:爲什麽要用有毒花的名字給首都定名?

陳壽彭巧妙地傳達了當時國人的普遍感受:

一方面,法國曾對中國呈現了相當的善意,著名啓蒙哲學家伏爾泰寫道:“我認識一位哲學家,在他的書房裏間懸挂了一幅孔子畫像;他在這幅畫像下邊題了四句詩:唯理才能益智能,但憑誠信照人心;聖人言論非先覺,彼土人皆奉大成。”晚年伏爾泰的書房中,一直挂著孔子畫像。法國大革命、法國啓蒙哲學、法國文化……對近代中國産生了巨大影響,巴黎因其輝煌的革命史和城市精神,被許多中國人視爲精神家園。

另一方面,法國又是當時對中國持種族偏見、種族歧視最嚴重的國家之一,是“黃禍論”的推手之一。自诩爲歐洲文明之都的巴黎,卻充斥著汙穢、混亂、喧鬧、奢靡,讓人難生敬意。

巴黎奧運會即將召開,而陳壽彭之惑,今人亦難找到答案:兩個迥異的巴黎,哪個才是真的?

三個法國人開啓了東西交流

最早開啓近世東西方交流的,是三個法國人:悠傲、柏朗嘉賓和魯布魯克。

先說悠傲,他在1243年寫信給法國波爾多大主教,首次介紹蒙古西征大軍,據學者田俊武、尚秀玲鈎沉,這是歐洲對東方的最早記錄。

1241年春,蒙古大軍攻擊奧地利新城小鎮,悠傲是目擊者,稱蒙古人“胸部健碩,臉瘦而蒼白,雙肩寬闊健壯,鼻子扁而且短,下巴又長又尖,上颌低彎,牙齒細長,雙眉由前額延伸至鼻梁,眼珠黑色,目光不定,面部表情猙獰恐怖,主關節筋骨強健,大腿粗壯,腿短,但是身材卻同我們一樣高大,腿上缺少的那部分長度由上身補回來,他們的國土是一片古老而荒蕪的沙漠”。

此外,“他們(指蒙古軍隊)的馬體型不大,但是非常結實,僅靠一點草料便能維持”“他們是特別出色的弓箭手,是帶弓的狡猾的騎士”等,較准確。

悠傲發現,在蒙古大軍中當翻譯的,竟是一名英國流浪漢。悠傲也將蒙古大軍視爲“天罰”,刻意比附幾百年前的“上帝之鞭”阿提拉,加入血腥內容。

再說柏朗嘉賓(他出生在意大利),1245年,63歲的他奉教皇之命,從裏昂出發,出使蒙古,最終到達哈拉和林,參加了貴由汗(蒙古帝國第三位大汗)的登基大典。柏朗嘉賓試圖說服貴由改信天主教,未成功,但頗得禮遇,故而在記錄中頗有美言:“他們表現爲通融之士和近乎人情。”“世界上人們所習慣從事的各行各業中,再也找不到比他們更爲娴熟的精工良匠了。他們的國土盛産小麥、果酒、黃金、絲綢和人類的本性所需要的一切。”

送來出身可疑的馬

至于魯布魯克,1253年,法王路易九世派他去見蒙古大汗,拉其入天主教,共同夾擊西亞。魯布魯克見到了拔都(成吉思汗長子術赤的兒子,第二次西征的領導者),拔都婉拒說:“我們相信只有一個神,我們的生死由他掌握,我們也誠心信他。”“如同神賜給我們五根不同的手指,他也賜給人們不同的途徑。”不肯與法王結盟。

路易九世已帶兵第七次“十字軍東征”,幾乎占領埃及,卻遇瘟疫,路易九世以爲蒙古大軍必來,一再等待,結果被埃及蘇丹雇傭的欽察(突厥人的一支)騎兵打敗,路易九世被俘,4年後才被贖回法國。

柏朗嘉賓、魯布魯克給蒙古大汗留下好印象。1299年和1305年,忽必烈批准在元大都(今北京)建教堂兩座。

讓傳教士們苦惱的是,元朝公開索要禮物,且非常重視其珍貴程度。元惠宗在給教皇的信中,直接討要“西方馬匹及其他珍品”。據英國學者程思麗鈎沉,元至正二年(1342年)秋,教皇派馬黎諾裏到元大都,帶來一匹“異馬”。

據《元史》:“七月八日,佛郎國貢異馬,長一丈一尺三寸,高六尺四寸,身純黑,後二蹄皆白。”佛郎國(或佛郎機)即法蘭西,時中國人將歐洲人都稱爲佛郎機。

元順帝大喜,命歐陽玄作詩紀念,歐陽玄寫道:“惟漢武帝發兵二十萬僅得大宛馬數匹,今不煩一兵而天馬至,皆皇上文治之化所及。”這首《天馬頌》的開頭幾句是:“天子仁聖萬國歸,天馬來自西方西。玄雲被身兩玉蹄,高踰五尺修倍之。”

這匹馬是歐洲馬,還是路上買的阿拉伯馬?史無記載。

伏爾泰稱中國是“新天地”

明中期起,大量天主教耶稣會教士來華,他們的記錄震動歐洲,法國尤甚。

一方面,法王路易十四與康熙聯系密切,他派出白晉、張誠等,被康熙重用。1697年,白晉回法,攜去康熙贈路易十四的49卷中國圖書,白晉寫《康熙帝傳》進獻。1698年3月,白晉返華,帶來路易十四的禮物。

另一方面,當時法國不僅國王世襲,高官亦世襲,清朝則“官無封建”,伏爾泰等啓蒙思想家羨慕不已,稱中國是“舉世最優美、最古老、人口最多和治理最好的國家”。法國重農學派創始人的魁奈也說:“大概沒有任何別的國家,能像在中國那樣自由地向君主進谏。”魁奈還發明了一個新詞,叫“合法專制”。

1670年,路易十四在凡爾賽建“中國宮”,致“中國風”風靡歐洲。據學者吳震鈎沉,1792年,馬戛爾尼在日記中寫道:“整個歐洲都對中國著了迷,那裏的宮殿裏挂著中國圖案的裝飾布,就像天朝的雜貨鋪。”克裏姆則稱:“有一個時期,每家壁爐上陳設著中國的物品,而許多日用的器具,都是以中國趣味爲標准的。”

面對“中國熱”,法英態度迥異。據學者侯貝在《16—18世紀西歐“中國熱”現象研究》中鈎沉,英國在18世紀末派傳教士到中國,來的只有商人,形成“懷疑和譏諷的風氣”。笛福在《魯濱遜漂流記續集》中說:“我在中國看到的,是一群卑劣的牧人或利欲熏心的奴隸。”

法國相對寬容,伏爾泰將“發現中國”與哥倫布“發現美洲”並論,稱:“哲學家們則在這些新發現中看到了一個精神的和物質的新天地。”

制造“想象的中國”

對法國的“中國熱”,清政府反應冷淡。當時佛郎機指葡萄牙、西班牙、法國三國,西班牙早有過入侵明朝計劃,此後不斷制造麻煩,清廷認爲法國是“紅毛一種,奸宄莫測”,且法國稱霸歐陸,“其人鸷悍,爲諸夷所畏”,避之唯恐不及。

力挺“中國熱”的法國學者們不真正了解中國,比如魁奈說:“這個國家(指中國)國泰民安,從未爆發過戰爭,從未侵略過他國。”

耶稣會傳教士爲凸顯自身成功,只說中國優點,不說缺點,孟德斯鸠便質疑道:“一切都令人欽羨……大自然難道總是如此美好,而竟無任何瑕疵嗎?”傳教士博多向歐洲介紹了《易經》,可他又說:“中國的大多數知識分子不相信占蔔,他們幾乎一致認爲占蔔體系是後來被添加到儒家典籍中的。”

制造“想象的中國”,與文藝複興時的“光自東方來”形成共鳴。彼時西方人對近代化造成的禮崩樂壞不滿,提出“東方崇精神,西方崇物質”,認爲西方應向東方學習精神。

乍一看是好話,但正如著名學者薩義德所說,此即東方主義,它將東方變成他者,“與我們不同”,初期羨慕、學習、敬仰,隨著接觸增多,發現東方也有“崇物質”一面,轉而失望、厭棄、憤怒,這就給掠奪提供了借口,以“送去現代文明”之名,西方坦然加害東方。

東西方本是同樣的人,“光自東方來”將東方踢出人的行列,使“理解之同情”無法形成。狄德羅寫道:“我們大概受騙了。”從頭至尾,是西方人在腦筋急轉彎,中國人未參與,卻“合理地”被歐洲人鄙夷。

寬容成了稀缺品

據學者于曉傑的《傲慢與偏見》,可見法國人對中國的態度變化。

于勒·埃迪爾是一名法國攝影師,1843年來華,他在《黃埔條約》簽訂時給耆英拍了照片,是目前所知的首張中國人像照片。

在澳門遊覽時,埃迪爾發現有人以“西洋鏡”爲名,展覽淫穢圖片牟利,他大感震驚:“中國的隱私比歐洲更加閉塞,監管無法擴展很遠,不能有效地限制中國人滿足感官的過高需求。”但他同時承認,在人滿爲患的劇場,中國人仍堅持排隊,歐洲底層平民難以做到,“就民風溫和與禮儀教養方面而言,中華文明顯然在我們的文明之上”。

對于中國是否會變成另一個印度,埃迪爾予以否定:“不,無論是中華民族的政治組織,還是這個智慧民族的道德品質,還是氣候賦予人口的溫和習俗,沒有任何因素能使這種假設成爲可能。”

第二次鴉片戰爭後到中國的羅什舒阿爾則態度陡變:“所有中國人像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在他們之中區分兩個中國人是如此困難,因爲他們總是長著一樣凸起的顴骨,一樣的塌鼻子,一樣的面部角度,一樣的黃牙和一樣油亮的臉。”

對于中國民衆吃苦耐勞,羅什舒阿爾也不滿意,認爲會給世界帶來災難:“黃種人將會湧入世界其他地方,帶來人類曆史上最全面的動亂……在印度、在日本、美國的海峽地區都有中國人在工作,可以意識到危險不是想象的,也並不遙遠,危險已經在敲我們的門。”

羅什舒阿爾和魁奈是一體兩面,均罔顧事實,只據想象亂下結論,埃迪爾式的寬容異常珍貴,可惜是稀缺品。

康有爲也被忽悠了

清末民初,中國知識階層産生強烈的自卑感,渴望“取法西人的文明而用之,亦不難轉弱爲強,易舊爲新”。巴黎成了夢想之城,“繁盛之都,花園錦簇。洋樓層疊,大廈雲連。建築宏偉,雕刻優美。電線鐵道,縱橫如網。汽車馬車,往來如梳(梭)…… 未開之民,置身斯境,目眩神迷 …… 曰文明文明,其在是矣 ”。

這依然是“光自東方來”的余毒,只是又變成了“光自西方來”。

據學者柳偉的《康有爲歐洲遊記研究》,1905年,康有爲在巴黎逗留10余日,三登埃菲爾鐵塔,他發現,巴黎絕非文明之都,“在其淫坊妓館,鏡台繡闼,其淫樂竟日徹夜。已領牌之妓女十五萬,未領牌者不可勝數”。

更讓康有爲震驚的是,法國名爲民主國,社會卻高度不平等,“其世家名士,诩诩自喜,持一國之政,超然不與平民齊”“聚一國之貴室以縱奢淫、盛容飾,甚且以驕侈不足,竊及府庫,則中國古今未有之”。

康有爲承認巴黎博物院、埃菲爾鐵塔“實甲天下”,除此之外,“無可驚美者”“豈知其無甚可觀若此耶”,且“巴黎市人行步徐緩,俗多奸詐”。康有爲感慨道:“未遊歐洲者,想其地若皆瓊樓玉宇,視其人若皆神仙才賢;豈知其垢穢不治,詐盜遍野若此哉!”

顯然,康有爲又落入“光自東方來”的陷阱,他以爲巴黎是解藥,但世上哪有終極解藥。世界永不完美,否則何談進步。現代人應多看少議,重沉浸式體驗,輕以己度人。善看者,總能將兩個巴黎融爲一個,那才是真實的巴黎。

責編:沈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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