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兩拍之陳禦史巧斷鴛鴦案

隴右行者 2024-03-16 14:57:18

明朝成化年間,杭州府有一人姓蔣名興哥,原是個商人,少年時便娶本地女子三巧兒爲妻。那三巧兒長得如花似玉,模樣嬌美。蔣興哥因怕她獨自在家不放心,夫妻兩個如膠似漆,形影不離。後來蔣興哥因生意上的緣故,需外出經商,這一去就是兩年。

時光荏苒,轉眼蔣興哥離家已有年半。此時正值暮春天氣,三巧兒在花園中閑步,忽聽得賣珠子的客人叫賣,她叫丫鬟請客人到客廳相見。三巧兒看那客人年紀約有二十六七歲,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她心中一動,慌忙轉身回避,暗忖道:“這客官倒也好個儀表!誰家有這般年少子弟?”只見丫鬟遞過珠子來,三巧兒接來一看,只見珠光閃爍,寶色輝煌,心中歡喜,便問:“要多少價錢?”那人道:“要賣二百兩。”三巧兒道:“一百五十兩罷。”那人道:“忒少了些。”丫鬟道:“便是加添十兩,也十分值了。”那人想了一想,說道:“也罷,一百六十兩賣了罷。”三巧兒取了珠子,又叫丫鬟封好十兩銀子,遞與那客人。那客人再三作謝而受。

這客人姓陳名商,字大郎,也是徽州人。他得了銀子,心中歡喜,轉身就走。卻被三巧兒叫住,道:“你姓甚名誰?哪裏居住?須說個明白,日後好相會。”陳大郎道:“小生姓陳,名商,祖貫徽州。今在蘇州居住,專以走賣香料爲業。”三巧兒道:“這等,我丈夫也到蘇州做買賣去,卻不曾相會。”陳大郎道:“尊官尊姓大名?”三巧兒道:“我丈夫姓蔣名興哥。”陳大郎道:“原來是蔣興哥,小生雖不曾會面,卻神交久矣。前日敝友還收著興哥一百兩銀子,這一兩日正要還他哩。”三巧兒道:“如此卻不相瞞,這珠子就是還了銀子買的。”陳大郎道:“是呀。”三巧兒道:“我家離此不遠,就請過寒家吃茶。”陳大郎道:“小生有事,不得相陪。”說罷,又深深作揖而別。

三巧兒心中思想道:“這人卻也作怪,想必他知我丈夫不在家中,故意賣弄精神,裝此模樣,來誘騙我。到是我看破了,卻不上他的鈎。”一面忖度,一面歸房去了。

光陰似箭,不覺殘年將盡,家家戶戶鬧新春。蔣興哥因大半年不曾回家,恐怕妻子獨自寂寞,打點起程。興哥到家,夫妻相見,歡喜自不必說。興哥看家中收拾得井井有條,三巧兒又打扮得如花似玉,愈加歡喜。是夜無話。

到了次日,興哥想起珠寶店中那一百兩銀子不曾取得,便到市中走訪。卻見舊日交遊,都門面改換,不是舊時相識了。細細訪問,才知因他久客在外,又無音信,人家見他媳婦美貌,都起謀心,你來我去,都把與做了老婆,一個個都搬了別處去了。興哥且驚且怒,吞聲忍氣,回家查問妻子。三巧兒見丈夫回來,暗地歡喜,又見他怒氣沖沖,正不知爲著甚事。當他問起時,便含淚道:“自從你出門之後,這半年裏,七八夥人來勾引,言三語四,我不曾理他。前日有徽州陳大郎因賣珠在此,我見他來意不善,已當面回絕了他。這幾日他不曾上門,想是慚愧了。你因何又生起氣來?”

興哥道:“我何曾生氣來?你且說,這陳大郎是個甚麽樣人?”三巧兒道:“二十六七歲模樣,白白淨淨,身材小巧。”興哥道:“他與你講了些甚麽?”三巧兒道:“他問我丈夫的姓名,我恐怕他惹事,不曾說與他真名姓。只說是姓蔣的。他又問我有丈夫沒有,我回他道:‘有’。他又問是何方人氏,我恐怕他糾纏,一發假說丈夫是湖廣人氏,到蘇州做買賣去了。他就要娶我,我不肯,他就去了。他又不曾拿出甚麽來,便不不繼續了,我也不曾放在心上。你因何又疑到我身上?”說罷,嗚嗚咽咽哭將起來。

興哥道:“不須啼哭,我且問你,他臨去之時,可說什麽來?”三巧兒道:“他再三問我的住處,我不曾與他說。他又問茶房時,我曉得他與茶房熟識,恐怕他私下問出真情,倒吃了一場驚恐,也只推說不知。他就走了。”興哥道:“還說甚麽?”三巧兒道:“沒有了。”興哥道:“既不曾留甚麽物件,可見他情薄。我去問他討珠還你。”

當下蔣興哥打疊衣裝,別了妻子,徑到蘇州。訪著了陳大郎住的客店,問時,卻說陳大郎已搬去了。蔣興哥心中煩悶,只得轉身。偶然去街上閑走,卻好撞著陳大郎。興哥一把扯住,大郎吃驚,說道:“你如何在此?”興哥道:“你做得好事!你既有了妻子,卻又來招惹我的渾家,如今卻又搬了,正是‘人無廉恥,百事可爲’!你快還我珠子,我便罷休。若不還我,送你到官司,斷你個‘淫人妻女’之罪!”陳大郎道:“小郎從不曾見令正,從何誘之?若不曾留物件,何得汙人清白?”兩下裏各不相讓,一齊扭進一個鳌頭裏來。

正遇禦史陳公按臨蘇州,訪察民情,差人四處緝訪奸貪惡霸,隱匿不報的官吏。這日差人經過巷口,聽得裏面喧嚷,差人即時進內捉拿。陳禦史在察院中正坐,觀看文卷,只見外面拿進兩個人來。禦史且教監候,細問其故。蔣興哥備細說了,陳禦史道:“你妻子如何得見陳大郎?必是你與他有奸,假此爲名,卻來反告別人。不是你來首狀,幾乎被你瞞過了。這裏是衙門門首,不是你來撒潑的處。”喝令皂隸,把蔣興哥重責三十板,趕出察院。

蔣興哥被責,沒做理會處,只得忍氣吞聲,回家去了,再不提起。

卻說陳禦史回到衙中,正待退堂,忽有門上報來:“有一婦人,年紀不到三十歲,衣服淡雅,容貌甜美,自稱是蔣興哥之妻,特來伸冤。”陳禦史聽罷,即命喚進察院。那女子從容步進,深深道個萬福。禦史看那女子,儀容不俗,問其來曆。那女子道:“小婦人丈夫名蔣興哥,本貫廣東潮州府人氏,自幼隨父蔣世澤往蘇州生理。因我父親有個舊相識,是徽州陳客人,他見興哥聰明伶俐,又無親眷幫助,就教他附船到徽州。那年小婦人只十五歲,也隨到徽州居住,就配與興哥爲妻。興哥因見小婦人是路上帶來的,恐怕被人恥笑,故只說小婦人是蘇州人氏,從不曾說真實來曆。”禦史道:“卻是何故涉及你夫?”那女子道:“丈夫蔣興哥去年別了小婦人,前往廣東做生意。因是路途遙遠,人去後,不曾寄得書信回家。前日有個徽州客人陳大郎,因在蘇州賣珠,與小婦人做買賣。這客人是個輕薄子弟,見小婦人有些顔色,就起奸心,百般引誘。小婦人因他夙昔是丈夫的舊交,況他又是徽州人氏,就一心不疑,將家中事體盡訴與他。前日丈夫回來,因起疑心,只道小婦人與陳大郎有奸,卻不思量小婦人結發之情,致被丈夫毆打逐出。隔別多時,丈夫回心轉意,又接小婦人回家。小婦人只恐大郎日後尚有情言騷擾,故特自來陳明。此是丈夫多疑之過,與小婦人實無幹涉。”

禦史道:“你丈夫如今在那裏?”那女子道:“見在門外。”禦史即命帶進來。蔣興哥見了陳禦史,跪下去道:“小人輕聽妻言,一時氣憤,做出事來。今悔之無及!”禦史道:“你且起來,待我與你斷個明白。”即叫那女子上來問道:“你且說與丈夫有何說話,卻教一個外人得知,以致丈夫起疑?”那女子道:“丈夫去後,有個徽州客人陳大郎到小婦人門首做買賣。因他說是丈夫舊友,故此小婦人將丈夫的名姓籍貫,都實實地告訴了他。小婦人實是出于無心,並不曾約他甚麽來往。”禦史道:“這便是了。你丈夫既不寄信回來,又遠隔數千裏,如何知道得你家中事體?況你一向本分,必是陳大郎輕嘴薄舌,造此是非,也不可知。但你丈夫也不該聽信閑言,就此打人。夫妻之間,何所不有,只管一一追究,畢竟有個盡頭麽?但只是陳大郎委實與你有奸沒有?”那女子道:“委實沒有。”禦史道:“這便奇了!難道陳大郎倒是個閑漢,自己沒得老婆,卻去管別人閑事不成?”喝教皂隸:“快拿陳大郎來!”

須臾之間,陳大郎拿到。禦史問他時,陳大郎只叫得冤枉。禦史道:“你自與蔣興哥是舊交,如何又引誘他妻子?理宜重處!”陳大郎道:“小的雖與蔣興哥舊交,卻不曾引誘他妻子。實是蔣興哥妻子央小的往廣東去尋蔣興哥回來,因此往來走動。小的並不曾與他有甚麽奸情。”禦史道:“你既與他妻子往來,他妻子也不曾約你甚麽,可見不曾有奸了。他妻子既不曾有奸,他丈夫爲甚麽卻打他?”陳大郎道:“只因此間有一個徽州客人謝傑,他屢次調戲蔣興哥妻子,興哥妻子不曾理他。他便去對蔣興哥說:‘你妻子已有奸情了,你如何還不去尋他回來?’蔣興哥將信將疑,就趕回家去,不分皂白,打了他妻子一頓,直趕他出來,不容完聚。至今夫妻兩下分離,未曾相會。”禦史問蔣興哥道:“你妻子果有奸否?”蔣興哥道:“果是沒有。”禦史道:“卻是謝傑這厮謊報你!”喝令皂隸:“快拿謝傑來!”

那時謝傑也站在門外,聽得叫他的名字,只道與他無幹,隨衆進來看時,卻被公差一把拿住,道:“這是謝傑!”謝傑道:“小人又不曾做甚麽事,爲何拿我?”禦史道:“你爲何調撥蔣興哥,打他妻子?”謝傑道:“小人並不曾見蔣興哥,如何調撥他?”禦史叫陳大郎道:“你且說他如何調撥你。”陳大郎道:“有一日,小的在蔣家門首做買賣,謝傑撞見小的,便對小的說道:‘你與蔣興哥是舊交,何不趁他在廣東做生意,卻與他妻子做些勾當?’小的聽了大怒,罵道:‘你這狗才,出言無狀!興哥待我不薄,我若做這勾當,怕不滅了九族!’謝傑道:‘你若不做時,他妻子少不得也要與別人做了,你白白地丟了一個朋友,豈不可惜?’小的被他言來語去,激得生氣了,將他說了幾句。他自去了,小的並不曾與他做甚麽勾當。”禦史道:“是了。想必謝傑看見蔣興哥妻子美貌,起這片心;卻自己不能勾惹他,故此教唆陳大郎去做,卻又把這話激你。你卻是戆直漢子,便信以爲真,與他厮鬧起來。他卻借此去對蔣興哥說你有奸。你妻子又不曾與你說明,致你起疑。這都是謝傑一片奸計!”喝令皂隸:“重責謝傑八十板!問他奸情實犯,著落裏甲拿人完聚;再不許誣告生事,違者重究!”

當下皂隸將謝傑重責了八十,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謝傑自知理虧,不敢聲言。裏甲便押蔣興哥並他妻子回去完聚。蔣興哥一路只是自怨自悔,到家見了妻子,如獲珍寶一般。夫妻團圓,歡喜自不必說。

卻說陳禦史自審了這樁事,把本申奏朝廷,便下旨意,把謝傑問了斬罪,陳大郎杖八十,發落甯家去了。自此蔣興哥得了這個老婆,愈覺恩愛。後來生一兒子,又得中科舉,遂名揚天下。有詩爲證:

恩愛夫妻值亂離,只緣無子故相離。

陳郎巧計還完聚,應識從前拆散時。

卻說蔣家因了這一番波折,反而更加和睦,夫妻恩愛,家庭和睦,堪稱一時之典範。蔣興哥因禍得福,對妻子更是呵護備至,不再輕易懷疑。而那陳大郎,雖被杖責,卻也因此事而悔過自新,不再輕薄他人之妻,專心經營自己的生意,後來也頗有成就。

再說那陳禦史,因明察秋毫,公正無私,得到了朝廷的嘉獎,升爲都察院右都禦史,一時名震朝野。他深知爲官之道,不僅在于明辨是非,更在于爲民除害,故此後更加勤于政務,深受百姓愛戴。

蔣家因了此事,更是名聲大振,成爲了鄉裏的楷模。蔣興哥的兒子自幼聰明好學,後來果然中了科舉,爲蔣家添光增彩。蔣家從此成爲了當地的望族,人人羨慕。

而那謝傑,雖被斬首,卻也因此事而警示了世人,使人們知道了誣告生事的嚴重後果。自此,鄉裏之間和睦相處,不再有人輕易誣告他人,社會風氣一時大好。

此事傳爲佳話,後人每每提起,都贊不絕口。蔣興哥和陳禦史的名字,也因此事而流傳千古,成爲了後人學習的楷模。

詩雲:

世間多少紛擾事,卻因疑慮起爭端。

幸得禦史明察理,夫妻團圓福壽全。

陳郎改過成新業,蔣家名聲傳萬年。

善惡到頭終有報,世人當以此爲鑒。

這便是蔣興哥三巧兒與陳禦史之間的故事,雖經波折,終得團圓,實爲世間一段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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