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都買了，肯定叫俺丈母娘來住！”

電話裏，兒子常振海不耐煩甩出一句話，讓正擱田裏種菜的梅喜雲，心跌進了冰窖。

5年前，在蘇州做水電工程的常振海，突然給河南老家的母親打電話，火急火燎要買房。梅喜雲急得直掉淚，“家裏種地這些年，攢了35萬，恁都拿去吧！”

“還不夠零頭，算了，我再想辦法。”砰一聲，電話裏哔哔挂斷音，梅喜雲愣得再沒心思捆菜。

去年初，常振海又打來電話，說新房下來了，丈母娘一家也搬了過去，又隨口提了句，叫母親有空也從河南來看看新房。

明明老母親掏空積蓄，又種地幫兒還房貸，爲何到頭卻讓嶽母一家搬去住？

“媽！俺找著對象了，研究生畢業，他爹還是水利局幹部嘞。”

周末，常振海跟女友約完會，坐公交回出租屋路上，撥通了母親梅喜雲的電話。

“哎喲，這好嘞，咱配不配上人家呢。”

聽到這話，常振海的臉立馬拉了下來，“啥配不配，恁兒子不夠優秀？這婚要是結成，咱離水利局就不遠了。”

梅喜雲聽得雲裏霧裏，也不敢多問，就說甭操心，娶媳婦家裏攢的有錢。

存在銀行的35萬定期，是梅喜雲這些年省吃儉用，攢下的全部積蓄。兒子12歲時，丈夫常有爲在工地上出了意外，包工頭賠了10萬了事。公婆又癱瘓，梅喜雲不得不咬牙，撐起一大家子的生計。

好不容易把兒子培養成研究生，卻一心想飛出河南農村，在蘇州落戶發展。相親對象從沒超過江浙滬一帶。直到2018年，領導朋友給常振海介紹了個對象，29歲熊琪，蘇州本地人，父親是水利局幹部。

原本不在意的常振海，聽到最後一句，眼睛都亮了，正好跟自己專業對口，巧了！

“人家沒啥硬性條件，起碼在蘇州得有套房，小常，可得把住機會！”領導拍拍常振海的肩，意味深長笑笑走了。

跟熊琪見了幾次面後，常振海覺得這事有戲，趕緊給老家母親打電話，看中一套房，連本帶息360萬。

“這些年咱家攢了35萬，我再去恁叔伯家借借，湊夠40萬吧。”梅喜雲先喜後悲，喜的是兒子終于娶上媳婦，悲的是榨幹她最後一滴血，也擠不出360萬啊！

“還不夠零頭，算了，我再想辦法。”砰一聲挂斷，除了要錢，常振海此後幾乎“失聯”。

梅喜雲心一橫，拿了張紙筆，連夜跑了全村挨家挨戶地借，賠笑臉說盡好話，寫欠條摁手印，滿打滿算借了65萬，又跑信用社貸款了10萬，湊夠110萬，直接給兒子彙了過去。

去年初常振海又打來電話，說新房下來了，等裝修完就打算辦婚禮。梅喜雲高興地咧嘴笑，可兒子蹦出一句話，卻讓她心寒到了骨子裏。

“熊琪也挺相中俺嘞，就提了一個條件，婚後她爹媽也搬來住。”擔心母親心裏不是滋味，又解釋了下，“畢竟琪琪不想離父母太遠，恁在河南又跑不過來，有空了來蘇州看看新房就中，是吧媽！”

“中嘞，中嘞，咋弄都中，俺都沒意見，人家爹都是大領導，說不定還提攜咱。”梅喜雲撂了手裏的鋤頭，幾乎哽著哭腔說。

“哎呀，俺親娘終于開竅啦，他爹擺擺手的事兒，以後恁兒的路就好走多了。”常振海完全沒察覺母親話裏的心酸，自顧自興奮激動。

明明剛付完首付那陣，常振海還打包票說，只要婚禮一辦，就把母親從河南老家接過來住，癱瘓的爺爺奶奶交給老家大伯，給他們一筆錢就行。

如今新房下來，爲了在准嶽父面前好好表現，竟然主動討好，邀請准嶽父嶽母閑暇之時，搬到他們的新家去住。

在嶽父家吃完飯時，熊永川滿意點了點頭，“小常，你小子可以啊，年紀輕輕就買房了。”

“不夠優秀，怎麽配得上熊琪。現在正是奮鬥好年頭，順利的話，年底再全款提輛車，熊琪開車接您們來住。”常振海穿一身筆挺西服，努力遏住方言口音，露出極其自信的架勢。

而在河南老家的母親梅喜雲，天不亮就去地幹活賣菜，中午趕回來給公婆餵飯擦身穿衣，清理嘔人刺鼻的排泄物。公婆癱瘓這些年，身上竟沒一處褥瘡，連枕巾被套都沒一點汙漬。

隔兩個月，梅喜雲就揣著賣菜、撿廢品掙來的幾千塊錢，去銀行寄到兒子常振海的賬戶。她沒念過什麽書，就一直念叨兒子要往上讀，走出農村去大城市。

可如今，自己腿腳越來越不中用，血壓高、關節痛，舍不得吃肉全身蠟黃幹癟，卻硬要從牙縫擠出萬把塊錢，一邊幫兒子還每月7千的房貸，一邊還鄉裏鄉親借的買房錢。

這看不到頭的苦日子，讓梅喜雲越發心生絕望，無數個失眠的深夜，聽著公婆痛苦呻吟，她忍不住懷疑，“掏光家底供兒子落戶大城市，難道錯了？”

容不得梅喜雲多想，腹部凸起腫塊，刺骨刀絞般的疼痛，讓她不得不撂下田裏的活兒，上村診所看病。診所大夫一摸，皺了皺眉，急忙叫她去市裏大醫院看。

梅喜雲連忙擺手，爲了省錢，每年350元的城鄉醫保她早就斷繳了。就算續上，也得等到下個月。慌忙開了點止痛藥，梅喜雲緊捂著腹部，彎腰回了家。

剛躺床上歇一會兒，想起公婆拉在尿墊上的糞便還沒換，又強撐起身體，給二老擦身餵飯換紙尿墊。肚裏卻像有個絞肉機一樣不停翻滾，熬了整整三夜，梅喜雲疼得睡不著，虛弱得沒一點力氣。

只得給兒子打電話，卻聽到兒子小聲責怪，“俺嶽父嶽母剛搬過來，我直接閃人，這也不合禮數啊！”

梅喜雲眼眶酸疼，捂嘴哭了，兒子趕緊哄道，“要不這樣，我給你打過來5千，你先上醫院看看，等老丈人走了我再回來。”

梅喜雲拿著兒子轉來的5千，上市醫院拍片，醫生大吃一驚，腫瘤幾乎填滿了整個腹腔，又侵入腹上壁、淋巴結，惡化到胰腺癌晚期！

聽不懂醫生嘴裏的專業術語，梅喜雲揣著檢驗報告就往院外走。看著熙來攘往的醫院大廳，陌生人臉上皆是憂心忡忡，梅喜雲掏出手機，難得直截了當告訴兒子，得了瘤子，已經是晚期了。

電話那頭是尴尬停頓，說了句她意料之中的話，“我手頭也沒恁多錢啊，都還房貸了，要不管俺大伯借借，我再給你轉8千。”

許是發覺有些冷漠，常振海又補了句，“月底我就回來，多陪陪恁。”

最終，梅喜雲還是沒等來見兒子最後一面。她忍著癌痛，把公婆送到了哥哥家，又交待這一沓欠條，一定得交到兒子常振海手裏。

月中，常振海接到報喪電話，得知母親突然離世，立馬買高鐵票回了老家。走進老屋，交到他手裏的，只有母親未還完的一沓沓欠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