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同學陳寶國打來電話，稱要在老家縣城舉辦個同學會，我的初戀女友王琴也在，問我去不去。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不爲別的，就爲十幾年沒回生我養我的那片土地了。
國家發展日新月異，老家縣城的發展也不可小觑，鱗次栉比的高樓大廈隨處可見。老同學相見分外親熱，尤其是王琴不再是那個青澀的女孩，已是一位風度翩翩、風情萬種的熟女，她見我來異常開心。
推杯換盞，觥籌交錯，酒酣飯飽之後，作爲聚會的發起人，陳寶國提議：“每人說一件關于過去的最難忘的事，如何？”衆人紛紛表示贊同，並將目光投向我和王琴。那時，我倆的事迹可謂全校園皆知。
我和王琴是高一結束後，分文理班才認識的。她白白淨淨，高高瘦瘦，不喜穿裙子尤愛穿長褲。王琴是我前桌，數學不太好，常問我問題，一來二去擦出了火花，順其自然地談起了戀愛。
起初不敢明目張膽，只是偷偷摸摸地搞地下戀情，小紙條傳來傳去，悄悄話耳鬓厮磨，說起來沒完沒了……嚴重影響了周邊同學的學習，恨得大家牙根直癢癢。有的忍無可忍，就去告訴了老師。在老師的批評教育下，我們終于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不在教室裏談了，一下課就鑽小樹林去。
校園圍牆邊種滿了楊樹，密密麻麻十分隱蔽。一到春天，到處飄毛毛，我跟王琴進去時還一塵不染，出來時就變成了滿身白毛。同學們見了，無不哈哈大笑，直呼她是“白毛女”。每每此時，王琴便羞紅了臉蛋兒，像兩顆熟透的水蜜桃。
我則大大咧咧，完全不在乎。與愛情的甜蜜相比，其他都不叫事兒。時間飛逝，轉瞬間到了畢業季，高考的氛圍異常濃烈，有的同學已經到了化境，一邊搖頭晃腦地背書一邊撕書，背一頁撕一頁，大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感覺。有的則一目十行看書飛快，一邊翻書一邊背書，手速明顯跟不上腦速……文科生的特點就是如此，沒完沒了地背背背……
王琴跟我說，好壓抑呀，都快背不下去了……我說，沒關系我背你，樹林兒背美女，越背越起勁兒。說完，背起萬琴順著樹趟兒，就是一溜小跑。王琴扶在我背上，咯咯咯地笑個不停……然後，奇迹就發生了，她回到教室後，背書更有勁兒了！
考慮到我們需要減壓，學校安排了一次郊遊。選在了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大部隊就出發了。我們徒步來到兩公裏外的一處山崗，漫山遍野、花紅柳綠，好一派清新的景象。我跟王琴手拉手跑上山頂，然後又下到對面的山腰，一頭鑽進一片山楂林……茂密的枝葉就像幔布，把我們嚴嚴實實地包裹住。這裏幾乎與世隔絕，我們太需要這樣的空間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我們聽見有人在呼喊，聲音由小及大，由遠及近……慢慢地我們聽真切了，那居然是在喊我們的名字——王琴，張楊……于是，大吃一驚，心想不好，定是大部隊集合，找不到我們了。趕緊站起身，彎下腰去，手拉手朝山楂樹林外跑去。
當我們沖出樹林的那一刻，恰巧被校長、班主任和十幾名同學給看到，衆人頓時哈哈大笑起來，唯校長和班主任沒笑……他們的臉黑得像鍋底兒，尤其校長的臉不僅黑還冰。
“只知道你早戀，卻沒想到進展這樣快！”班主任老師說完，瞪我一眼，轉身就走。我和王琴如犯了錯的孩子，耷拉著腦袋跟在隊伍後面。後來，我的家長被學校找來，王琴的家長也被學校找來……我們被學校記了大過。
對此，我不以爲然。只要不耽誤高考就行。可是，沒想到，王琴卻因此而不來學校了。據說，是他爸媽不讓她來，留她在家複習。還帶她去醫院做了檢查，因擔心我傷害了她……
直至高考，我都沒再見到王琴的影子。我去她家找她，被他老爸攔住，他亮出後背上的紋身——烏龜大戰蟒蛇的圖案，栩栩如生，煞是好看——對我說道：“小子，別給臉不要臉。再打我家女兒主意，有你好看。”我說：“叔叔，我們是認真的。”他聽後笑了：“認真的？現在講認真的，五年後八年後呢？”我說：“十年後，也不會變！”他說：“那就十年後再來講吧。”于是，我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自此，我跟王琴便失去了聯絡。後來，我終于明白，他爸當初的做法也許是對的。由于王琴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來學校，她的成績受到了影響，高考失利。而我則正常發揮，考上了我們約定好了的那所大學。
我很替王琴感到惋惜，因爲她原本比我成績要好。可是，她終于只能留在省內讀書了。而我則去了省外的那所好大學。由于長時間不在一起，慢慢地彼此變成了陌路人。遠沒有到她爸說的十年，人真是善變呢！有時候，連我們自己，也不能自控。而曾經的那份美好，只能默默地藏進心底。
如今，在這同學會上，大家都想聽聽，當年我和王琴在山楂林裏到底幹了些什麽？有女同學直言不諱地對王琴說：“最難忘的事，應是你跟張楊的‘山楂林之戀’吧！要麽，你就說說，那天在林子裏幹嘛了？”
王琴一聽，優雅地笑笑：“愛情當然是難忘的，可是該忘的時候也得忘。我的人生中，最難忘的事應該是外婆去世，而我卻未能趕上她的葬禮……真是終身的遺憾呢！”那位調侃她的女生聽後沉默了，她頗爲共情。
同學們各自說著自己的難忘事，有的是喜悅的，有的是悲傷的……很快輪到了我。陳寶國笑著對我說：“要麽，你來講講山楂林裏的故事？”我笑笑說：“我最難忘的事，是另外一件。”王琴聽後，擡頭看我。
我繼續說道：“小時候，沒穿過一條新褲子，都是撿的哥哥姐姐的。哥哥比我大兩歲，姐姐比我大一歲，這就存在一個問題——褲子總是大的，並且要麽缺了扣子，要麽壞了拉鏈……從來沒有合身完整的。這些我都能忍，可姐姐褲子的顔色，我實在忍不了！”
“于是，我就夢想著，將來媽媽能爲我買一條合身的褲子——尺碼合身，顔色合適。終于，有一次媽媽帶我來縣城，還去了服裝市場，並且看了褲子。她大氣地對我說，快過年了，自己挑一條合適的褲子吧。我開心極了，很快挑好，一問價錢，媽媽嫌高，拉起我就走。我死活不肯，躺在地上打滾兒……”
“媽媽踢我一腳，我不動。再踢一腳，還不動。氣急之下，她賭氣走了。我以爲，她不敢舍下我。卻沒想到，她真的走了。我趕緊爬起來去追，卻不見了她的蹤迹。我不認識回家的路，便在大街上閑逛……天黑了也沒有看到媽媽的影子。我想她大概是不要我了，便獨自縮進街角的一塊路牌下流淚。那年我七歲。”
“正當我哭得無比悲傷時，一位老阿姨發現了我，詢問我發生了什麽。他訴說後，她很生氣，稱，哪有這樣做父母的！不就是一條褲子至于嗎？轉念一想後，她又說道，應該不會。你媽媽大概臨時有事才忘了你，終究會來找你的不用怕。不如這樣，先跟我去我家，給你煮碗蔥花面，填飽肚子再說。”
“就這樣，我跟著老阿姨去了她家。她家住在縣城的東北角，普通民房，磚牆，還算氣派。我在她家吃蔥花面，她和老伴兒就騎上自行車上街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去街上尋找我媽媽了。可是，來來回回找了好幾趟，也沒能找到。最後，只得去報警。”
“其實那天，媽媽走開後原本想嚇嚇我的，可是回去後卻發現我不見了。她滿縣城去找，可就是找不到，最後因擔心我傻乎乎地獨自跑回村去，便選擇了徒步一路找回村……三十裏路啊，她走了好幾個小時……
“可是，回村後，卻發現我並不在家。于是，又借了自行車連夜趕回來。那時，已經後半夜，她找著找著，天就亮了。她滿大街喊我的名字，被一早前去買菜的老阿姨聽見，這才找到我。後來，我跟媽媽回家了。媽媽對老阿姨千恩萬謝。老阿姨只是擺擺手，稱，舉手之勞，不必太客氣。”
“媽媽說那位收留你一晚的阿姨的恩情不能忘，我點頭並暗暗發誓，將來長大了一定要報答。後來，我工作了，便去找那位阿姨。可是，她家搬走了，怎麽也找不到。”
聽完我的講述，大家都沉默了。良久後，陳寶國說：“好感人的故事，好偉大的老阿姨！可是，就沒有其他線索了嗎。比如，他家是幹什麽的？上班，還是做生意？”
陳寶國的話，提醒了我：“老阿姨煮蔥花面時，我就站在旁邊。聽她說是開書攤租小說的……具體在哪裏，就不知道了。”
陳寶國一聽，眼前一亮：“妥了。有這條線索，就足夠了。咱們縣城小，當時就三家出租小說的。我爸愛看小說，他准知道。一會兒結束後，你跟著我，去找我爸。”我說：“好啊，好啊！”
此刻，時間已不早，有人提議結束。衆人點頭，宴席便散了。大家依次離開，握手道別。王琴握住我的手說：“後會有期。祝工作順利，阖家幸福！”我說：“彼此彼此，多保重！”她說完，便轉身離去了。望著她的背影，我心中無比踏實與欣慰。
聽說她現在的老公是做工程的，很有錢，人長得也帥。我真替她高興。陳寶國帶我去了他家，他那兩鬓斑白的老父親，正在台燈下看小說。陳寶國笑笑：“老先生與時俱進呢，年輕時看武俠，現在看玄幻。”
陳父見我來了，忙站起身熱情接待。陳寶國說：“向你打聽個人，以前在咱縣租書的，現在找不到了，是個女的。”陳父說：“有什麽體態特征嗎？比如高矮胖瘦……”
我說：“個子高高的，微胖，說話聲音很大，像用力喊……”陳父：“哦了，那我知道誰了。陳三喬——杜牧有詩雲，銅雀春深鎖二喬——她自稱‘三喬’。其實，我看她是東施還差不多！”
衆人輕笑。陳父說：“我以前常去她那裏租書。我們很熟，甚至算得上是朋友。現在雖然搬走了，但是我知道搬去了哪裏——下面苗圃——離這不遠，開車半小時。”
在陳寶國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由他帶路，我們很快就來到了陳三喬家。見面後，我說起當年的事兒，她已經不記得了。我有些激動，忍不住流下了熱淚……我問：“叔叔不在家嗎？”
她笑笑說：“不是不在家，是不在了。”聽到這個噩耗，我心裏很不是滋味，也十分自責：“都怪我，早些來就好了。”她說：“孩子，不怪你！當年，不過收留你一夜，換作任何人都會那樣做的。沒多大的恩情，不必太放在心上。另外，人終有一死，老頭子走得安詳，沒留遺憾，也算圓滿……他去打個前站，我終究也是要去陪她的！”
回來的路上，我暗下決心，定要經常抽空去看望陳三喬阿姨，以免她老孤單。陳寶國對此表示贊同。陳父去拜訪一位老朋友，我和陳寶國開車回縣城。
路上，陳寶國不停地絮叨：“我就是好奇，當年你和王琴在山楂林裏呆了那麽久，到底幹啥了嗎？”我說：“可以不回答嗎？有些難爲情呢！”他說：“你越難爲情，我越想知道。反正沒外人，你就說說吧！”
望著他那猴急的樣子，我偏不說。但是，思緒還是把我拉回到了那個下午。那天，學校通知要去郊遊。首要的問題是上個廁所，減輕一下體重。然而，當我跑進廁所時，卻發現哥哥穿不進送給我的那條褲子的拉鏈壞了——拉不下來。我廢了九牛二虎之力，仍然失敗。于是，只能忍著去郊遊了。
一路上，我都在琢磨著怎麽修好拉鏈，不然後果很嚴重。可是，始終不得法。到了目的地，我把這個不幸的消息，悄悄告訴了王琴。王琴聽後也很著急，在思忖片刻後，拉住我的手，就往山上趕跑……看見的同學，一邊壞笑，一邊嚷道：“看他們猴急的！”
我和王琴跑到山頂，又下到對面的山腰，鑽進了一片茂密的山楂林。我們在山楂林裏修了一下午的褲子拉鏈，硬是沒修好……由于太專注，忘記了集合的時間，才被大家尋找。直到我們狼狽地從山楂林鑽出來，又被校長、班主任和前來尋找的同學們看到……
事情到此，已是百口莫辯，唯有順其自然。之後便飛出來幾十個版本，一個比一個不堪入耳。之後，才有了王琴被父母帶去醫院檢查，然後是限制出行，留在家中複習……再之後，是她高考失利……我們沒能在同一所大學裏相聚。
如果，沒有那次事件，我們的故事也許還能延續……可是，世間的事就是這樣巧，前面的微小改變，就有可能帶來後面的巨大變化。可又有什麽辦法呢？我們不過是生命的浮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