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今天是徐大有辦理離職的日子。
下午三點鍾，找經理簽完字，交接好工具和工作服就可以離開了。
經理象征性的做最後挽留：“做的好好的，爲啥要走呢，找到新工作了嗎？”
“我也不想走，沒辦法。”徐大有搓著手，從車間出來前認真洗過手，可侵蝕進皮膚的油漆哪那麽容易洗幹淨。“他們一直問我要錢，要的我頭疼。”
“哦，新工作工資高？”領導若有所思。
“也不是高，上班時間長，12小時兩班倒，錢自然多一些。”
“有禮拜天嗎？有保險嗎？是小廠吧！”
“沒有，都沒有。”他搔了一下頭，“去年咱們這加班多，挺好，今年不行。不加班錢不夠花……家裏一直要錢……”
“嗯，是的，今年廠裏訂單少。休息不好嗎？再說咱們五險齊全，小廠哪裏有這麽好的待遇？你們這些人呢，光顧著眼前！你多大了？”
“45。”
“現在是——還年輕，以後呢？老了怎麽辦？生病怎麽辦？”
“眼前都顧不過來，哪裏顧的上以後！”徐大有把離職單往經理面前推了一下。
經理大筆一揮，簽上自己的大名。心想這家夥字兒寫的不錯，倒不像個做苦力的：“你以前做什麽工作？一直做油漆工？”
徐大有登時翻了臉：“關你什麽事！”扭頭就走。
關上領導辦公室的門，他沒走電梯，因爲不願意等。
快速從五樓樓梯奔下來，最後一階，腿像灌了鉛一樣沉，一屁股坐在台階上，痛哭流涕：“徐大有，你怎麽混成這狗樣！”
徐大有也曾有過高光時刻及幸福生活，那是35歲之前。
02
十年前，徐大有還是一家私營企業的檢驗員，負責整個車間的檢驗工作。工資雖然不高，但是體面，八小時單休，保險齊全。
因爲他的關系，車間主任對他老婆特別關照，盡量分一些輕松、單價又高的活兒給她。
夫妻二人在外打工賺錢，一雙兒女在老家由爺爺奶奶照看。
徐大有父親以前在村裏做過會計，能識字會算賬，倆孩子教的不錯，像徐大有小時候一樣，每次考試都拔尖兒。
小倆口的日子過得蜜裏調油，孩子不用操心，父母康健，只要按時給孩子交學費就好。
孩子不能帶在身邊，也不能虧待了他們，徐大有讓他們讀縣裏最好的學校，不惜交昂貴的學費和借讀費。
賺錢麽，不就是給孩子花的。
逢年過節回家，每每大包小包，給孩子花錢從不心疼。
不知道誰提議，該買輛車了，回家看孩子方便。
駕照早就考到了，車子說買就買。當時手裏有一筆現金，問父母要點，再找親朋借點，第二個星期就把車子提回來了。
嘿！別提多精神，雪白的車身疾馳在鄉間的小路上，徐大有帶著媳婦兒開著新買的小轎車回家，逢人便打招呼。
他一度認爲，當年不上學也挺好，工作體面，媳婦美貌，孩子聰明。
03
25歲那年，徐大有三喜臨門。
那年過完春節，在同鄉的鼓動下，休完年假他向車間領導提出辭職，打算去蘇州同鄉所在的廠裏上班。
那時他是操作工，還是小組長，心靈手巧又善于變通，在車間頗有威信。
車間本來有個老檢驗員，主任爲了留住他，好說歹說讓廠裏加了個名額，讓他學做檢驗。
做檢驗的師傅年紀大了，領導考慮萬一哪天不幹了，確實需要靠譜的人接替，徐大有很合適。
徐大有“脫産”了，最高興的是女朋友。
女方家裏一直嫌棄他沒出息，本來不同意他們在一起。現在有了體面工作，在未來嶽父面前腰杆硬氣不少，地位直升幾個台階。
一切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兩個月後女友懷孕，二人奉子成婚，當年年底就生了個胖小子。
誰說本命年不好呢？從年頭到年尾徐大有三喜臨門。
04
徐大有從未真正後悔過15歲辍學。
他是獨生子，父親那時在村裏做會計，誰不給他三分面子？
除了徐大有。
從小父親對他管教嚴厲，寫字要方方正正，走路要擡頭挺胸，說話要斯斯文文……
徐大有本分聽話，成績優秀，每年的表彰大會總被提名，再加上陽光帥氣的外表，簡直是全校女生的“白馬王子”。
除了這名字不好聽，徐大有沒一點毛病。
可父親說：“他們懂什麽！非大有不大無。”
十五歲的徐大有有自己的心思，他喜歡一個叫“青青”的女孩。
青青也姓徐，且成績不好。但她性格真好，活潑奔放，敢說敢做，徐大有被她深深吸引。
這事被老師知道了，老師給女生留面子，只叫了徐大有家長。
老徐一聽火冒三丈，跑到徐青青家裏大鬧，說她也不撒泡尿照照，哪裏配得上自己兒子？
兩位老徐大打出手，一時成了街頭巷尾的笑話。
最後的結果兩敗俱傷，徐青青跟隨大姐去南方打工;徐大有辍學，躺平，一躺就是三年。
老徐用了無數種手段，也不能讓他重返校園，最後妥協，隨他去。
徐大有拿到了自由通行證，像出籠的鳥兒，徹底越過父親那座大山。
05
徐大有其實快樂了很多年，做著不費腦筋的工作，還能收割別人仰慕的眼光。
在這個圈子裏，他是佼佼者，不費吹灰之力。年輕力壯，相貌出衆，聰明機智，徐大有優越感爆棚。
35歲那年是他最後的“高光時刻”。買車不到半年，父親查出肝癌晚期，幾個月就走了。隨後老婆也查出腦瘤，雖然是良性，卻壓迫壞了神經，開顱手術後一只眼睛失明。
一個小家庭從小有盈余到負債累累，只需要上帝撒下一粒微塵。
一家的擔子全部落到了徐大有頭上。
老婆只能做些簡單的工作，養活不了自己;一雙兒女尚小，卻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而母親蒼老的身體已經千瘡百孔。
徐大有說，這是債，要還的。
辭去檢驗員的工作，去做別人不願做的油漆工，整日與甲醛含量極高的油漆待在一起，盡量加班，盡量不花錢。
他一做十年。
四十五歲的他看起來老了十歲，稀疏的頭發已經花白，指甲參差不齊，又高又瘦、彎腰駝背。
他何嘗不知道保險不能停，何嘗不需要休息日，可眼前尚且顧不了，拿什麽顧以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