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說長城北麓都山腳下，有一戶老王家，三口人，老兩口50多歲，一輩子就生一個兒子。兒子20多歲了還沒有娶媳婦，在離家50多裏地的金礦“搖掌子”。

很長時間沒有回家了。兒行千裏母擔憂，老媽媽天天傍晚站在山包上張望兒子。幾個頑童在山路旁蹦蹦跳跳地唱著：“十一兒天變涼，家家戶戶上墳忙。燎張紙燒炷香，陰家也要穿衣裳……”老媽媽心裏更加煩躁不安：這傻兒子啊，鬼都到了換衣裳的時候了，你咋不知道回家啊。叨叨咕咕的半個月了，還是不見兒子的蹤影。

十月十五這天傍晚，老王頭剛從山上幹活回到家，氣還沒有喘勻和，老婆子就非要他去看兒子不可。老頭子說等幾天刨完麥茬子再去，老婆子和他撒起潑來：“兒子那雙鞋快穿三個月了，早穿壞了，你咋知道凍爪子啊，你早就把棉鞋摟上了，這兒子不是你揍的啊？”

老王頭說：“就你知道心疼兒子啊，天都這麽晚了，沒有明個兒啦，你鬼催的啊？”

“我就是鬼催的，死老頭子我告訴你，今天黑夜你要不去，我就死給你看！”說著說著就跑到竈坑抱起了鹵水壇子。

老頭子上去一把就搶過壇子，狠勁摔在地上，轉身進屋，拿起那雙棉鞋就跑,

氣哼哼地喊：“你別死，我死，臨出門打架，沒個順當！”

人生氣，腳步急，一口氣跑個遠。跑累了，氣也消了。他知道老婆子是心疼兒子，他更喜愛兒子，想兒子。

不知不覺到了縣城，這時，天徹底黑了，他看見一家小飯館還亮著燈，他早就餓了，喝酒還壯膽。摸摸兜兒，恰好老婆子讓他趕集的錢還剩點兒，他要了一壺酒，揚脖兒就喝光了。出了飯館，酒喝急了，有點兒暈，可他知道路，去過礦山，一會兒走出了縣城。

向北拐去，進了一道山溝，溝很深，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四周一片死寂。天常方裏無雲，瓦藍的天空綴滿了一忽一閃的星星，一輪圓圓的明月挂在中天。四面黑乎乎灰蒙蒙的群山圍著他。溝塘地裏空蕩蕩的，只剩下一些茬樁亂葉。偶爾傳來一聲夜鳥的鳴叫，聽起來疹得慌。

走著走著，令人犯怵的灣子溝到了。他見過：這地方是個亂墳崗，成片的墳，零零散散的墳布滿山谷。他聽說過：縣城裏和縣城十裏開外有家的沒家的死人，被人害死的人、喝鹵水死的人、上吊死的人都埋在這裏。有的人路過這裏，有被鬼嚇死的，有被鬼掐死的，有被鬼吊在樹上勒死的，有被鬼摁在河溝裏浸死的。大白天人們結伴路過這裏都毛骨悚然。他不由得停住了腳步。看那成片的墳茔裏一棵棵高大的松樹，仿佛是一個個手持利刃的魔鬼；看那一座座孤墳，仿佛是一個個魔鬼蹲著，隨時向他發起攻擊。他害怕極了，腦袋仿佛漲得銅盆那麽大；頭發仿佛豎起來；心仿佛要從胸膛裏蹦出來；大腿肚子直轉筋。他又悔又恨：當初不該和老伴急眼，一時性起，擡腿就走，昨不找個伴兒啊，弄不好在家一來就帶鬼了，往回走吧，自己已經邁進來了，人能跑得過鬼嗎，一切都來不及了，等死吧。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眯上眼睛，愛咋地咋地。萬一，這個時候來個過路的人呢……等了老半天，周圍沒有任何動靜。他的膽子慢慢地大起來。他又開始責罵自己：你這老頭子真是白活了，咋這麽完蛋操啊，真是老糊塗了，沒聽人說過嗎，遠怕水，近怕鬼，聽說這地方野，就不敢往前走了，你如果沒有聽說過，你也就不害怕了。他媽的，都是自己嚇唬自己，也許就沒有鬼，誰看見鬼是啥樣子的。想到這裏，他壯著膽子，站起身來，低著頭，只看道，一陣子猛躥就闖過了一裏多地遠的灣子溝。

拐過山灣，眼前豁然開朗，月亮還是那麽亮，地也寬了，山也遠了。啊，再走20來裏路就看見兒子了，兒子就要穿上新棉鞋了，我要親自把鞋穿在兒子腳上。老伴做的千層底掩白邊鞋棒極了，那鞋底包得那個整齊，錐得那個密實，那個鞋面還是趟絨的，平平展展的，光莊裏莊方的人誇不行，讓礦上人也瞅瞅，露露大臉啊。老王頭邊走邊想邊樂。

突然，身後傳來了一陣陣嚓啦啦嚓啦啦的響聲。他停住腳步，回頭一望，心裏更樂了，只見離他十多丈遠的地方，有一團黑家夥向前移動。俗話說，好黑夜不如賴白天，雖說夜光明媚，可還是看不清是啥東西。他慶幸終于遇到了夥伴，王老頭樂滋滋地坐在道邊上，裹上一根煙，邊抽邊等。

噻啦啦嚓啦啦響聲越來越作勢。黑東西離他越來越近。王老頭心想：拉的是啥東西啊這麽沉，不行，我得幫他一把。他站起來，扔掉煙頭，大聲問道：“餵，你拉的是啥東西啊？我幫你一把吧！”

來人說：“我沒拉啥東西啊，我的鞋忒沉啊！”

“別客氣，我去幫你。”王老頭說著，他向那個人走去。王老頭到跟前一看，這個人一米八以上個兒，五大三粗，頭發好長，劈頭蓋臉的，背著身，倒退著走，兩只腳各拖著一只約二尺寬、七八尺長小船似的東西。

老王頭覺得很奇怪，不解地問：“你咋倒退走啊？用腳拉東西于啥啊？”

那人停住腳步說：“你別瞅我，我怕你嚇著，我腳上穿的是鞋啊。”

老王頭嗔著說：“快別逗了，明明是兩只船，出來吧，我也幫你拉一只。“

“我沒逗你，真是我穿的鞋，天冷了，你拿走一只鞋，我這只腳凍壞了，咋整啊。”

“我真心實意幫你，你咋還逗我啊，快點出來，我給兒子送鞋去，如果你真沒有鞋穿，我把這雙新鞋送給你，先穿上，你到家了再還給我。”

那個人打著咳聲說：“咳，你把鞋借給我，我也穿不上啊。”

老王頭有點生氣了，說：“我說你這個人咋這麽磨磨叽叽啊，讓你穿，你就穿上。”說著，他把鞋從兜兒裏掏出來遞給他。

那個人沒有接，還是慢慢悠悠地說：“我真穿不了，除非你把鞋燒喽。”

老王頭這回可真生氣了，把鞋甩在地上大聲說；“樂意燒你燒！”

那個人也帶著埋怨的口氣說：“你這個人咋這麽糊塗啊，我說燒不了，得你燒，你燒完了，我才能夠穿上，你還沒有醒過夢來啊，我看你這個人心好，特別實在，看來，不告訴你，你是不明白，我實話告訴你，我不是人，是鬼啊。”說著撩開頭發。老王頭定睛一看，果真是青面獠牙，口吐一條長長的紅舌頭。只聽媽呀一聲,老王頭就嚇死過去了。

一會兒，鬼把老王頭叫醒了。老王頭發現鬼還守在他身邊，他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全身啥也沒少，也沒有傷。他冥冥之中在想：活見鬼了，還能活嗎？這鬼咋沒有吃我呢？不對，這鬼一定是好鬼，他也聽人講過，遇到鬼，不一定就得死，這個鬼要想吃我，我還能活過來嗎？想到這裏，他倒覺得這鬼也沒有什麽可怕的。俗話說：人心換人心，四兩換半斤。人和鬼也需要感情交流。今天我要來個人心換鬼心。這鬼啊，活著的時候一定也是個窮鬼，一個可憐鬼，要不，怎麽連一雙鞋都穿不起啊。這鬼說的話是這麽回事，陽間的東西，如果不燒掉，怎麽能夠化爲陰這時，鬼說話了：“大哥，你快把鞋給我燒了吧。我的確是個又窮又可憐的孤魂野鬼，沒有人給我上過香燒過紙啊，你看我連一雙解都買不起，抓個替生都費勁。閻王給我最後一次機會，再抓不到替生，我在陰間活遭罪了。”

月光如水，從中天瀉下，山川河谷像鋪上了一層薄紗。老王頭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向山上跑去。一會兒，拖回一大抱樹枝落葉，放在路邊，他把那雙新鞋架亂柴火上。咔嚓一聲劃著火柴。火苗能熊燃燒。他一邊撥拉火，一邊嘴裏叨叨咕咕。

火苗撲向鬼臉，鬼大聲地哈哈笑著，樣子更加猝獰恐怖。鞋得一點一點地化成灰，鬼在一旁不停地催促：“火再大點兒，火再天點兒，燒透啊，燒透啊……“老王頭好一陣子忙活，又是四處劃拉柴火，又是扇鳳，鞋終于燒透了。

突然，呼啦一下，鬼腳底下那兩只船不見了。鬼蹦跳著歡呼。“我有鞋啦，我有鞋啦。”群山回聲。

老王頭借著月光定晴一看，那雙嶄新的鞋穿在了鬼的兩只腳上。鞋底還泛著白光。

鬼嗖的一聲飛起來，眨眼間就不見了。

老王頭揉了揉眼睛，看看四周，群山一片茫然，只有那堆殘火還冒著青煙。眼前的一切仿佛做夢一般。他緩過神來，心想：這鬼啊就是鬼，我把鞋給它，它就跑了。也好，沒有讓鬼吃了，就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一雙鞋算啥啊，再讓老伴給寶貝兒子做一雙。人這一輩子啊，多活幾天，啥事都會遇著，這回我真看見鬼是啥樣子了。怪不得人們逢年過節都給亡人上香燒紙，原來鬼也真的需要錢啊，我以後可得多給先輩們燒點紙啥的啊。這回慢慢溜達吧，翻過眼前這座山就看到兒子了。兒子是命根子啊，是心頭肉。他後悔自己喝酒時，咋沒想起來帶上一瓶酒，明天早晨和兒子好好喝一頓啊……

他不知不覺地來到山梁，擡眼眺望東北部那座大山，啊，兒子就在那座山上，仿佛看見兒子張開翅膀向他飛來。

不好！一股旋風呼呼地卷起漫天塵土迎面向他撲來。他心裏喊：這回完了，命苦啊。

突然，風停了，旋風變成了一個人。他一看，媽呀，那個鬼又回來了。鬼就立在他眼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人一旦抱定了去死的決心，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力量是無窮的。他大聲訓斥道：“你這鬼還想咋地，鞋也給你了，你也太沒有良心了，我和你拼啦！”喊著向鬼補去。

那鬼沒有還手。任憑老王頭一陣子拳打腳踢。那鬼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央求說：“老哥，別打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哪能害你呢。剛才，我一激動就跑了。你沒想想，我到陰間快3年了，從來就穿那雙船鞋，我走路多困難啊。是你給了我一雙鞋，使我能飛能跳了。我一摸兜兒裏，還有不少錢呢。我也有錢花了，有錢的滋味可真好啊。我是回來報恩的啊。我不跑了，陪你走。”

老王頭又像做了一場夢。

他們邊走邊聊。鬼說：“大哥，你肯定在劃拉柴火的時候，撿到很多燒紙吧，你一燒，嘴裏一嘟哝，我就收到錢了。”

老王頭說：“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可不是咋地，我在溝渠子確實劃拉到很多燒紙，那是別人上墳時，讓風刮跑的，你撿個漏兒啊。”

鬼問：“你燒鞋的時候，嘴裏禱告的是啥啊？”

“我說的是，你這鬼啊，你可別害巴老實人啊，這些東西我都燒給你。只要你不害我，我就年年給你燒香燒紙啊。”

“你這樣做就對了，你不說給我，你燒得再多，我也收不到啊。”說著還用大蒲扇似的手拍拍老王頭的肩膀。

鬼接著說：“其實人鬼各有道，鬼心也不是鐵打的，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你有情，我就有義。你害我，我就害你。可你沒有害我的心，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你是一個善良的人，一個有情有義的人。”老王頭問：“你們鬼都穿那樣的鞋嗎？”

“不是。我實話告訴你，我活著的時候造孽了，我是一個鞋匠，我做的鞋特別輕巧，特別美觀，可買主一穿，一天鞋就壞了。別人打鞋殼子用布，可我用紙，還是燒紙。在陽間我害巴人，還天天害陰間的錢。我惹怒了閻王，我被抓了差，我一絲不挂地被吊死在樹上。到了陰間我被處以鞋刑。天天叫我穿著那雙又沉又笨的大鞋，受老鼻子罪了……

走著聊著到了山下一處十字路口。他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老王頭不由得想起了鬼說過的兩個字：“抓差。”禁不住問道：“老弟，你去哪裏抓差啊？”鬼擡起右腿一踢說：“就到眼前這座大山上。”

老王頭心頭一驚：這山上只有一座金礦，沒有聽說過有別的人家啊。急忙間

道：“你到山上去抓誰？”

鬼不假思索地說：“抓搖掌子的。”

老王頭說：“啥叫搖掌子的啊？”

鬼說：“搖掌子就是搖辘鏟把的，他們這個金掌子是個3丈多深的直桶子，他們往上運金沙子的時候，把金沙子裝進筐裏，井口上架個辘轳，用辘轳往上搖，我抓的這個替生就是把那個搖辘的，讓他一頭撞進井裏，摔死他，前幾天我累個小死，來到那個小金礦，我都看好了，閻王命令我就在今晚12點必須抓到替生，不說了，時辰快到了，我要走了，臨走前，大哥，我告訴你，剛才說的話是天機，你千方不要和別人說，如果你說了，咱們兩個都得遭殃啊。”話音未落鬼就不見了。

天啊！兒子就是搖辘軸的，這不是要我們一家人的命嗎？萬分火急，時間就是生命。老王頭真的發瘋了，忘掉了世間的一切，只想救兒子的命，兒子的命比自己的命還重要啊。一陣子猛躥，來到礦裏。

他看見兒子了，兒子手提礦燈，正在向礦井走去。父子倆見面就打起架來。父親罵兒子：“你這個王八犢子，也太沒有良心了，一連幾個月你也不回家看看，你媽得病就要死了，立馬給我回家！”

兒子吼他爹說：“大半夜的，你鬼追的啊，一會兒我搖完掌子和你回家也不晚啊。不管你咋罵我，我也得搖完掌子。”

老王頭上前就抱住兒子的一條大腿，任憑兒子咋呼咋喊咋拉咋甩，父親就是死不撒手。

這時驚動了礦老板，看到這種情景，就讓他們父子倆回家了。父子兩人走後，礦老板找別人搖掌子，由于操作不當，當場死于非命，事故情節與鬼描述一模一樣。

從此，一雙鞋救了兒子一條命的故事便流傳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