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強是一個生活在法國的中國人，因爲在社交媒體上分享自己養的捕獵動物而收獲了大量粉絲。在異國他鄉，郝強有一個聽起來離我們生活有點遙遠的身份——獵人，帶著安哥魯貂和猛禽在農場抓兔子，是他的生活日常。

法國有著嚴格的狩獵證申請和管理制度，通過考核後才可以參與打獵活動。不同于娛樂性的狩獵，郝強的捕獵對象，幾乎都是在鄉村泛濫、缺乏天敵的動物，他認爲，自己選擇的這種馴養動物捕獵的方式，也是一種更溫和，接近自然的生態調控方式。

兼職十年獵人，郝強意識到，一名“好”獵人也應該是一位真正的自然保護者，更關心自然環境，更關心周圍動物的健康。以下是他的口述，一個與動物共同生活的獵人眼中的動物和大自然：

口述｜郝強

實習記者｜賴欣君

編輯｜王海燕

一

很多人是從我在法國抓兔子，且是用猛禽抓兔子這件事開始認識我的。

我今年41歲，2005年到法國讀研究生後，就留在這裏生活，現在在法國西南部波爾多附近的一個小鎮居住，做紅酒貿易。

打獵，包括抓兔子，算是我的一個愛好。在法國打獵需要考證，我是2014年正式考到狩獵證的。這邊考狩獵證有點像考駕照，先進行理論考試，通過後才能考實操，順利的話一天就能考完。

安格魯貂抓獲野兔（受訪者供圖）

理論考試主要是選擇題，包括每種狩獵方式的工具、方法，最重要的是安全問題和動物保護問題，涉及這兩個部分的題目一道都不能錯，一錯就直接不及格。實操考試中，安全問題和動物保護問題也是最重要的部分，比如要求在穿越障礙物時，獵槍一定要卸下子彈，不能上膛；模擬打獵時，會用橘黃色飛盤代表受保護的動物，絕對不能打，打了就挂科。

考到狩獵證後，我開始捕獵兔子，就是穴兔。這種兔子起源于西班牙和葡萄牙，是一種群居動物，愛挖洞，所謂“狡兔三窟”說的就是它們。這種兔子繁殖力很強盛，平均懷孕期只要31天，一次最少生産兩只，最多十二只，所以在宜居場所，數量增長極快，常常吃光周邊的青草、樹根、種子、果實、農作物，甚至毀壞樹木。

捕獵的方式有很多種，有我們熟悉的獵槍打獵，還有用弓箭、做陷阱等等，我基本都體驗過。我發現，比起砰砰打槍，我最喜歡的還是和動物一起合作打獵。我家最先是養了獵犬，然後開始養安格魯貂，最後養鷹，都是捕獵動物。目前我家一共有6只鷹（矛隼<海東青>、遊隼、哈裏斯鷹、美洲紅隼、蒼鷹），2只獵犬（德國短毛指示犬和可卡犬），還有4只安格魯貂。對我而言，它們都不是寵物，是我的戰友。

被野兔破壞的田地（受訪者供圖）

用動物抓兔子有些名氣後，有些人會通過狩獵協會找到我，希望我幫忙。據我所知，英國有專門的森林獵人抓兔子，因爲英國羊牧場多，穴兔挖的洞容易讓羊跌斷腿。法國盛産葡萄酒，穴兔會啃食葡萄藤的根，葡萄酒莊園主也很頭疼。和英國不一樣，法國沒有職業獵人，所以我經常會幫認識的葡萄酒莊園主抓兔子。幫認識的人，包括一些陌生的老年雇主抓兔子，我一般不收費，接到一些公對公的業務才收，但費用也不會太高。

安格魯貂是兔子的天敵，體長一般在30厘米到50厘米之間，成年後體重約1.5公斤，壽命有7-10年。胖嘟嘟是我養的安格魯貂之一，毛茸茸、肉乎乎，狩獵表現出色，在洞穴中追趕兔子，敏捷准確。在我的視頻裏，胖嘟嘟出鏡頻率很高，很多人都成了它的粉絲，有些人甚至會專門找我預定胖嘟嘟的後代。

狩獵表現和天賦有一定關系，但更重要的是馴養方式。我養胖嘟嘟的時候，只餵專門的貂糧，間或餵一些煮熟的雞肉和寵物罐頭，會經常和它親密互動，幫助它形成溫和聰明的性格。有些人會給安格魯貂餵生肉，不“用”的時候就關籠子裏，不怎麽互動。這樣長成的安格魯貂會比較凶狠，愛咬人，特別疼。我和家裏所有的動物互動都很多，所以它們的個性都比較溫和親人。

最近，我家的安格魯貂又生了一窩小崽子，一共17只，我每天會把它們一只只拿出來，讓它們熟悉人類的味道，熟悉被人接觸的感覺。小安格魯貂長大一點了，我一般就會分送給朋友。不同的安格魯貂天資有別，有一些很有狩獵天賦，有一些則更適合當寵物養在家裏。

圖源小紅書：芝麻熊在法蘭西

安格魯貂抓兔子可以跟鷹配合，安格魯貂先進入兔穴，通過氣味迅速找到兔子，將兔子奮力追出巢穴。此時，鷹會一把出擊，咬住獵物。

帶鷹捕獵之前，需要馴鷹，這是最難，也最有成就感的事。在國內，鷹屬于保護動物，不能私自捕獵、購買或飼養，在法國乃至整個歐洲，合法獵人能購買的鷹也不是野生個體，而是在專業養殖場人工繁殖的。

法國對飼養猛禽實行嚴格的申請管理制度，要購買和飼養，需要持飼養、運輸及使用猛禽進行鷹獵授權證。而要申請這個證件，先要考到狩獵證，還需要掌握申請飼養品種的生活習慣、飲食習慣、繁殖習慣，以及基本防疫防病知識。此外，還有一些其他手續需要向政府相關部門提交申請。申請時，要提供鷹舍的規劃圖，詳細標注位置、結構、材料等細節，還需要一個持有飼養、運輸及使用猛禽進行鷹獵授權證兩年以上的人寫推薦信。

除了狩獵證和猛禽執照，我還持有一個執照，表明我能分辨獵物是否健康可食用。比如我打到一只野豬，我可以自己食用，也可以分送給親戚朋友吃。但如要送給一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就需要持有這個執照，來檢查這個肉是否健康，並開具證明。

郝強和他飼養的鷹（受訪者供圖）

回到馴鷹，馴鷹第一步給鷹脫敏，進行適應性訓練，就是把鷹長時間駕在手上，不停撫摸，帶著它在外面不停走路。最多的時候，每天我會要讓一只白倉在我的手上呆10個小時。那只白倉重1.5公斤，一個星期後，我手臂腫得觸目驚心。

接下來是通過控制鷹的進食量，讓它既有充足的肌肉量，又有因一定饑餓感産生的捕食欲望，這樣反複馴至“揮手即來”。不同品種的鷹狩獵方式不同，飛行需求不同，訓練方式也有所不同。

比如遊隼，是飛到一兩百米的高空之後，俯沖捕獵，需要訓練體能和飛行高度。我們一般是用無人機挂著鴿子或者假餌引著它向上飛，再慢慢把高度拉到兩三百米。而蒼鷹狩獵時是貼著地面飛的，就不需要這樣馴。現代的馴鷹方式和古人在本質上是一致的，只是古人使用風筝、鴿子，費時費力。現在科技發達了，我們專業獵人都購有追蹤儀器，不管鷹飛到哪裏，都能找回來。我們常常開玩笑說，因爲不丟，不用重新購買，鷹才越來越便宜了。

鷹每年都需要換一次羽，大約從三、四月份開始，一直到初夏。換羽只能在安全、安靜的環境裏進行。像我家的鷹舍就是全封閉的，換羽期間，我每天只會在投食口按時投餵，不會跟鷹接觸。所以到八月的狩獵期，鷹對我一定會生疏，理都不理我，像一次“格式化”，需要進行重新訓練。

二

作爲戰友，我和每一個動物的相處時間都很長，一起經曆的事情很多。動物的平均壽命都比較短，我注定要不停面對死亡。每一次都很痛苦，永遠都無法習慣。隨著每一只動物的離去，我人生的一部分也隨之消亡；但是，它們又同時永生于我的記憶中，永恒地活在了我的身體裏。

郝強飼養的安格魯貂（受訪者供圖）

我養了十四年的狗，前陣子剛剛安樂死去世。進行安樂死之前，正好是個周末，我專門把它接回來，全家一起和它道別，送它去醫院，一直陪伴在它身邊。我覺得，我們在狗狗生前付出的愛與關懷，比它去世後做的一切事情都有意義。

在法國，動物死後，可以深埋，也可以火化。對于深埋，有非常嚴格的法律規定，必須在自己的院子裏，需要挖掘達到大概1到1.5米深度的深坑，不可以埋在公共的花園、公園這些地方。有一些小鎮可能還需要向政府部門申報。火化則一般在寵物醫院進行，需要花錢。醫院會問你要不要回收骨灰，需要的話也要另外付費。但是寵物火化後，骨灰中一定會混入其他動物，所以我不會回收。

我認爲，好的獵人其實是自然保護的第一人。這句話乍一聽，似乎有些反常識，但一個好的獵人，會比任何人都更關心自然環境，關心周圍動物的健康。比如說我，每天沒事的時候，就會拿著望遠鏡去觀察附近動物的生存環境。最近法國這邊很多牧場開始打草，爲冬天儲備動物糧食。但這個時候也是野雞的繁育期，如果附近有一窩野雞蛋或者小鹿，我就會去做個標記，或者提醒附近的打草人，怕他們一不小心傷害到動物幼崽。

作爲一個獵人，看到一串腳印，我就可以分辨是野豬還是小鹿，如果是野豬，我可以分辨是公的還是母的，大約什麽重量。其實我不是每次出獵都能有收獲，但只要我能看到各種隼，看到鹿，看到野豬，看得懂他們路過的痕迹，我就會覺得很開心，因爲我知道這不是每個人都能讀懂的自然之書，這是專業獵人獨享的幸福感。

我曾經在網上看見不少自然保護者宣稱熱愛與保護自然和動物，卻對許多基本常識一無所知；也看到過動物保護的宣傳海報，連動物的種類與習性都標記錯誤。在我看來，沒有了解，卻聲稱熱愛，是不成立的。

帶著安哥魯貂和猛禽在農場抓兔子，是郝強的生活日常（受訪者供圖）

我從小其實是在城市裏長大的，但天生親近大自然，特別喜歡和動物接觸。我記得小時候家旁邊有個公園，裏面很多的花鳥魚蟲，我會和小夥伴在裏面抓蜻蜓。我的外公住在鄉下，我記得，他就帶我去抓過兔子。具體是怎麽抓的我早已記不清了，但我還能依稀記得那時的兔子洞，和那童真的快樂。

一開始拿到獵人證的時候，我會打各種各樣的動物，參加幾乎所有的狩獵活動。但現在，我基本上只參加對生態平衡有用的狩獵活動，通過人爲抓捕沒有天敵的動物，比如說兔子和野豬。對于那些娛樂性的狩獵，我是極其反感的，且非常抵制的。

在法國，大部分農村都非常需要獵人。除了泛濫的兔子外，像野豬、狍子這樣的動物，在鄉間經常引發車禍。其他一些繁殖速度過快、缺乏足量天敵的動物，以及一些外來入侵物種，如果沒有獵人適時抓捕，數量會井噴式爆發，給農業生産造成巨大影響，甚至出現瘟疫。在我看來，用天敵對付動物，比如用鷹和安格魯貂去抓捕兔子，是一種更接近自然的調控方式，對保護生態平衡而言，既有效，又溫和。

（摘編自微信公衆號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