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有一方便,價值百匹練。
相打長伏弱,至死不入縣。
他人騎大馬,我獨跨驢子。
回顧擔柴漢,心下較些子。
這是兩首很隨意的“組詩”,因爲過于隨意,就沒起什麽好聽的名字,索性叫《詩二首》。
《詩二首》出自于一個“隨意”的詩人,卻有一個很不隨意的名字,叫“王梵志”。
關于這個名字,可大有來頭,涉及到了玄學、哲學、植物學、佛學等。
我們還是先來說這首詩。
之所以王梵志寫詩很隨意,因爲他是大唐最著名的“白話詩人”,爲“白話詩人”之祖。
張繼因一首《楓橋夜泊》聞名古今,其中有一句“姑蘇城外寒山寺”,“寒山寺”因詩僧“寒山”而得名,而“寒山”就是王梵志的關門大弟子。
盡管王梵志筆下的詩都是大白話,可往往蘊含很深的生活哲理,同時又很風趣幽默。比如這組《詩二首》,大概意思是:
我有一個法寶,價值一百匹錦緞,法寶的秘訣就是,如果和別人幹架,我就主動示弱,只要不把我打死,我就不會去告官。行走江湖,總得講些規矩,最重要的是,架幹完之後,別人騎著高頭大馬走了,我乘坐我的小毛驢繼續溜達,回頭看看那些腳上沒鞋的砍柴漢子,心裏瞬間就平衡了。
所以王梵志這首詩想表達的是,一個人的快樂不是因爲擁有得多,而是因爲計較的少。多是負擔,是另一種失去,少非不足,是另一種更爲寬廣的擁有。更何況,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時風平浪靜。知足的人最快樂了!
02.
郭德綱和于謙這兩位老師在表演相聲時,常講這樣一個段子,他爸爸姓于,但他卻不是他爸爸的兒子……
巧了不是,王梵志姓王,他爸爸也姓王,但他卻不是他爸爸的兒子……因爲王梵志是被撿來的。
尤其,他爸爸撿王梵志的地方很特別,不是糞堆,也不是荒草甸子,而是在一顆蘋果樹上。
請千萬不要誤解,王梵志不是被誰放在蘋果樹上的棄嬰,而是就長在蘋果樹上,可他又不是蘋果……男孩子們或許都知道,小時候會拿小刀到大樹皮上挖“樹瘤”,把那個疙瘩剝開以後,裏面會有奇形怪狀的東西,有的像貓,有的像狗,還有的像小孩。
這個樹上結的疙瘩有個學名,叫“樹瘿(yǐng)”,樹木因受到真菌或害蟲刺激,局部細胞增生而形成的瘤狀物。
王梵志小時候,就是這個東西。
他父親王德祖自從在樹上發現這個“樹瘿”就開始魔怔了,每天都會去看好幾遍,一點點看著他長大,一看就是三年整。
三年之後,這個樹瘿幻化成人型,外表開始腐爛,于是王德祖決定親自“接生”,畢竟這種事找個接生婆挺駭人聽聞的。
接生出來以後,王德祖發現是個男孩,滿心歡喜,就這樣撫養到七歲,孩子突然開口說話,問: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要到哪裏去?
王德祖一愣,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想過,畢竟是個“樹孩兒”,不過仔細一琢磨,他就跟兒子說,我叫王德祖,你就隨我姓吧,至于名字麻,你長在樹上,屬于天賜,就叫“梵天”吧!
那爲何“王梵天”又變成了“王梵志”呢?這其中還有一段有趣的故事。
這件事始載于唐人範摅的《雲溪友議》,《太平廣記》和《桂苑叢談》中有更詳細的記載:
王梵志,衛州黎陽人也。黎陽城東十五裏,有王德祖者,當隋之時,家有林檎樹,生瘿,大如鬥。經三年,其瘿朽爛。德祖見之,乃撤其皮。遂見一孩,抱胎而出,因收養之,及七歲,能語。向曰:“誰人育我,複何姓名?”德祖具實以告:“因林木而生,曰梵天。後改曰梵喜。我家長育,可姓王也。
從這段記載中可以看出,王梵志中間還改名“王梵喜”。
而小注中的“林檎樹”就是蘋果樹,在中國古代,是沒有“蘋果”這個詞的,始終都叫“林檎”,千字文中的“果珍李柰,菜重芥姜”的柰,說的就是林檎,發黃發白的叫素柰,紅彤彤的叫丹柰,綠瑩瑩的叫綠柰。
但不管王梵志是樹瘿還是蘋果,在王德祖心裏,都是他的寶貝疙瘩。
千百年後,一首歌紅遍大江南北,其中有一句歌詞唱“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此時讀來,很有畫面感。
03.
關于王梵志的身世,多半是民間話本的附會之言,一傳十十傳百,也就被記錄下來。
真實的王梵志生活在隋朝末年,家住衛州黎陽,原名的確叫“梵天”,也確實是被收養的。
並且,王梵志早年富有,膝下有五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家中有奴婢、耕牛和良田,而且王梵志熟讀經史,學問不淺。
不過隋唐戰亂多,百姓難安居樂業,久而久之,王梵志受大環境影響,家道逐漸衰落,最終只剩下薄田10畝,難以養家。
到了唐代初期,由于剛剛建國,賦稅增多,王梵志被迫外出務工,可依舊養不起老婆和7個孩子,並遭到妻子和兒女的嫌棄。爲此,王梵志寫了一首詩:
吾富有錢時,婦兒看我好。吾若脫衣裳,與吾疊袍襖。
吾出經求去,送吾即上道。將錢入舍來,見吾滿面笑。
繞吾白鴿旋,恰似鹦鹉鳥。邂逅暫時貧,看吾即貌哨。
人有七貧時,七富還相報。圖財不顧人,且看來時道。
詩文意思很簡單:當我有錢的時候,媳婦和孩子看我什麽都好,衣服剛脫下來,就會替我疊上,出門賺錢的時候,更會把我送出很遠,回來一家人笑容滿面,全都圍著我轉。可如今我窮了,他們的態度就變了,常常冷眼相待。
所以,已經年近50的王梵志決定離家出走,衣不遮體、食不果腹,一路沿街乞討來到長安。但是繁華的長安城也沒有他的活路,無奈之下王梵志只好出家爲僧,至少這樣能有口飯吃。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王梵志改“梵天”名,因爲“梵天”印度婆羅門教的創造之神,也是智慧之神,他自覺擔不起這樣的名頭,同時“志”有志向之意。
名字改好之後,王梵志有感于自己飄零的身世,就寫下了那首著名的《道情詩》:
我昔未生時,冥冥無所知。
天公強生我,生我複何爲。
無衣使我寒,無食使我饑。
還你天公我,還我未生時。
這首詩素有“天問”之稱,爲屈原楚辭《天問》之後的又一問: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
古希臘著名的學者、哲學創始人蘇格拉底也有三個問題:
我是誰?
我從哪裏來?
我要到哪裏去?
剛剛出家爲僧的王梵志沒想那麽多,他只是想問問蒼天:
在我未出生的時候,不解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
然而上天偏偏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不知道我的存在有什麽意義?
沒有衣服穿使我寒冷,沒有食物吃讓我饑餓,還要處處遭受白眼;
既然如此,還是讓我回到來時的地方吧,讓我像未生之前一樣無憂無慮,一無所知。
王梵志這首詩,蘊含了一定的哲學和禅學之理,從林檎樹“梵天”到苦行僧“王梵志”,又有植物學和玄學,但似乎有人說過,哲學的盡頭是玄學,所以存在即合理。
比如王梵志,他被妻子和孩子們嫌棄,但也因此走上了另一條道路,成爲了古今著名的“白話詩人”,這就是佛家所言的因果。
雖然王梵志的詩格調不高,但對後人的影響卻很大,敦煌寫本《王梵志詩原序》有這樣的評語:不守經典,皆陳俗語,非但智士回意,實易愚夫改容,遠近傳聞,勸懲令善。
除卻寒山、拾得、豐幹等人得王梵志真傳,就連王維、顧況、白居易、皎然等,也或多或少受其啓發。
王維曾在自己是詩中注“梵志體”,顧況作過多首“梵志體”五言詩,白居易主張的“文章合爲時而著,歌詩合爲事而作”,也契合梵志詩的意旨。
皎然更是盛贊梵志詩“外示驚俗之貌,內藏達人之度”,黃庭堅的評價也不低:是大修行人也!
江西詩派陳師道、曹祖等也曾引用過王梵志的詩句,範成大巧妙地化用了王梵志的“千年調、鐵門限、土饅頭”之句,寫下“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的名句,並且此句後來還被《紅樓夢》轉引。
作爲一個詩僧,還是一個經曆不凡的詩僧,王梵志的詩大道至簡,更具有教化意義,要居文學性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