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回顧中唐,風雲際會,文有韓愈、柳宗元,詩有元稹、白居易,更有李賀、劉禹錫、韋應物、劉長卿、杜牧、張籍、孟郊、賈島、張祜、王建、李益、錢起、李紳、姚合這些大咖彼此爭鋒,堪稱神仙打架的一個時代。
但是,有一個女才人卻讓半壁詩壇爲之傾倒,她就是“蜀中四大才女”“唐代四大女詩人”之一的薛濤。
然,紅顔不是禍水就是薄命,薛濤也不例外。
那一年,她剛剛8歲,和父親薛鄖在庭院內的梧桐樹下乘涼,薛鄖觸景生情,隨口賦了兩句詩:庭除一古桐,聳幹入雲中。
兩句成了以後,薛鄖苦思下聯,卻怎麽也想不出,于是他望向小薛濤,問,你能續上此句嗎?
薛濤想了想後,隨口便吟出: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
詩對的天衣無縫,意境更勝父一籌,但這卻讓薛鄖喜憂參半,內心五味雜陳,畢竟在古代,人們都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
前有才女李冶(季蘭)6歲時與父詠薔薇,留詩“經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被父親送至道觀,因爲她父親覺得小小年紀就知道待嫁女子心緒亂,長大後恐失婦德。
實際上,李冶後來的確感情混亂,視爲“半娼”,又因曾上詩叛將朱泚,被唐德宗下令杖殺。
但身爲獨女,薛鄖沒有李冶父親那般狠心,反而帶她一起宦遊,增長見聞。
唐德宗建中初年,薛鄖因得罪權貴,被貶谪到成都,不得已從長安遷居蜀地,薛濤母女跟隨。
幾年後,薛鄖奉旨出使南诏,不幸感染瘴疠,與世長辭,當時薛濤只有14歲,母女倆生活一下就陷入了困境。
時薛濤已經小有詩名,但卻無力養家,爲了生計,兩年後被迫加入樂籍,成爲一名歌伎。
她的命運也因此而改變。
02.
劍南西川節度使是當時成都的最高行政長官,薛濤居蜀期間,前後換了11任,而這11任節度使大多與薛濤熟識,皆有詩歌酬唱。
公元785年,左金吾衛大將軍韋臯出劍南西川,這是薛濤入樂籍的第一年。一次酒宴上,薛濤獻藝,韋臯聞薛濤有詩名,便命其賦詩助興,薛濤沒有謙讓,一首《谒巫山廟》揮筆而就:
亂猿啼處訪高唐,路入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陽台下,爲雨爲雲楚國亡。
惆怅廟前多少柳,春來空鬥畫眉長。
韋臯雖爲武將,卻滿腹經綸,同時也是一位詩人,但他見薛濤詩後,佩服得五體投地,忍不住拍案叫絕。
從那以後,薛濤就是侍宴的不二人選,而她的詩名更盛,連遙遠的長安城,都有關于她的傳說。
不久,袁滋、高崇文、段文昌、李德裕等人慕名而來,欲一睹風采。
韋臯身爲節度使,公務繁忙,一些案牍工作無人打理,因此就召薛濤以“清客”的身份入其幕府,幫助他整理公文。
所謂的“清客”,就是指古時在富貴人家幫閑湊趣、教授吹彈歌唱的藝人,薛濤當時與京師這些慕名而來的高官交往,皆是用此身份。
雖爲女流,但薛濤在韋臯幕的工作完成得很出色,因此韋臯特意上表,奏請唐德宗授薛濤以秘書省校書郎之職。
按唐律,只有考中進士才能獲此職,校書郎品階雖不高,卻需要極深的文化底蘊,非一般人能勝任。
況且,女校書史無前例,所以最終唐德宗未允,而“女校書”之名早已傳外,王建就曾有詩《寄蜀中薛濤校書》:
萬裏橋邊女校書,枇杷花裏閉門居。
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聲名鵲起以後,薛濤的煩惱也就來了,正所謂人紅是非多。
03.
當時由京入蜀的官員都知道薛濤和韋臯關系密切,深得器重,所以往往以禮相贈,時不時走一個後門。
薛濤倒是很克制,每次收到禮物都會如數上交,可久而久之,還是有風言風語傳了出來,因此韋臯很生氣,就將她外放至松州反省。
唐時的松州很荒涼,接近邊界,這樣的懲罰讓薛濤意識到自己行爲確有不妥,便在赴任的路上寫下了那組著名的《十離詩》:
鑄瀉黃金鏡始開,初生三五月徘徊。
爲遭無限塵蒙蔽,不得華堂上玉台。
到松州後,薛濤再作《罰赴邊有懷上韋令公二首》:
聞道邊城苦,今來到始知。羞將筵上曲,唱與隴頭兒。
黠虜猶違命,烽煙直北愁。卻教嚴譴妾,不敢向松州。
韋臯收到詩後,見薛濤寫得如此動情,心就軟了下來,不久後召回,繼續留任幕府。
在松州期間,武元衡想要再次奏請薛濤出任校書郎,以助其脫離韋臯的處罰,而薛濤此時已經做好了“脫籍”的打算,故以詩寄武元衡《罰赴邊上武相公二首》:
螢在荒蕪月在天,螢飛豈到月輪邊。
重光萬裏應相照,目斷雲霄信不傳。
按辔嶺頭寒複寒,微風細雨徹心肝。
但得放兒歸舍去,山水屏風永不看。
從松州回到成都後不久,薛濤就脫去了樂籍,以自由身寓居成都西郊浣花溪畔,院子裏種滿了枇杷花。
這一年,薛濤22歲,風華正茂,引無數詩豪折腰,包括韓愈、白居易、元稹、武元衡、劉禹錫、王建、杜牧等人,紛紛以詩與其交往,嘗以一聚而爲幸。
自然,也會有一些爭風吃醋的花邊新聞。
公元807年,武元衡以宰相身份主政西川,一度邀薛濤以“清客”的身份入其幕府,經常辦詩會請薛濤參加。唐宗室後裔、狀元李程,及中書舍人張元夫,就是在武元衡幕中與薛濤相結識的,彼此之間均有詩酬唱。
李程後來也成爲了宰相,可見薛濤交往之廣。
04.
公元809年,31歲的元稹升任監察禦史,以詳覆使身份出使劍南東川。
這一年薛濤已經42歲,入不惑之年,元稹慕薛濤芳名,特邀薛濤于梓州相會。當時元稹正如日中天,加上比薛濤小近10歲,故一見鍾情,因詩而戀。
薛濤步入中年,對未來充滿期待,作《池上雙鳥》表心:
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
更憶將雛日,同心蓮葉間。
奈何妾有情郎無意,不久後元稹因彈劾不法官吏而遭排擠,調往洛陽任職,同時元稹的妻子韋叢不幸離世,所以這段感情暫時擱淺于蜀山青川。
幸好,待元稹處理好手上事物後,有信寄薛濤,與詩《寄贈薛濤》:
錦江滑膩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
言語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鳳皇毛。
紛紛辭客多停筆,個個公卿欲夢刀。
別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
爲此,薛濤特意創造了一種信紙,對當地造紙工藝加以改進,將紙染成桃紅色,裁成精巧窄箋。這種桃紅色的小彩箋,特別適合寫詩,故人稱“薛濤箋”,有詩《寄舊詩與微之》:
詩篇調態人皆有,細膩風光我獨知。
月下詠花憐暗澹,雨朝題柳爲欹垂。
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向紅箋寫自隨。
老大不能收拾得,與君開似教男兒。
遺憾的是,元稹並沒有珍惜薛濤這份感情,韋叢過世後不久,他就另娶谏議大夫李景儉的表妹安仙嫔,逐漸冷落薛濤。
心灰意冷的薛濤作《春望詞四首》: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
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從那以後,薛濤脫下喜愛的紅裙,換上了一襲黯淡的灰色道袍,離開了熙熙攘攘的浣花溪畔,移居到成都郊外,在碧雞坊築吟詩樓,終生未嫁。
公元832年初夏,薛濤在詩與畫中安靜離世,終年65歲。
曾任宰相的段文昌爲薛濤親手撰寫了墓志銘,墓碑上題:西川女校書薛濤洪度之墓。
“洪度”爲薛濤之字,同時薛濤還有“孔雀”之號。
韋臯鎮蜀時,南诏國王贈獻幼孔雀一只,薛濤建議,設籠以棲,從那以後,薛濤便與這只孔雀形影不離。
公元831年秋,孔雀不幸病死,次年薛濤也隨之而去。
後人一些詩詞中提到的“韋令孔雀”,指的就是這件事,比如武元衡就曾有《孔雀詩》:
荀令昔居此,故巢留越禽。動搖金翠尾,飛舞碧梧陰。
上客徹瑤瑟,美人傷蕙心。會因南國使,得放海雲深。
詩中有藏不住的愛意,身爲中唐第一美男子,武元衡的確很喜歡薛濤,因此白居易也不甘人後,作《和武相公感韋令公舊池孔雀》:
索莫少顔色,池邊無主禽。難收帶泥翅,易結著人心。
頂毳落殘碧,尾花銷暗金。放歸飛不得,雲海故巢深。
薛濤去世以後,劉禹錫也寫了一首《和西川李尚書傷孔雀及薛濤》:
玉兒已逐金镮葬,翠羽先隨秋草萎。
唯見芙蓉含曉露,數行紅淚滴清池。
能讓中唐半壁詩壇追慕的才女,也就只有薛濤了。
後人爲了紀念薛濤,在成都東門錦江南岸修建了“望江樓公園”,同時還有吟詩樓、薛濤井、浣箋亭、五雲仙館、清婉室、籌邊樓、薛濤箋、薛濤酒等留念。
除了詩詞以外,薛濤還擅長書法,傳世的作品有行書《陳思王美女篇》,頗有王羲之風範。
縱觀薛濤這一生,早年淒苦,不得不入樂籍,後得一衆權貴賞識,以詩聞名于世,奈何良緣難遇,傷情于元稹。暮年看淡紅塵,一襲道袍了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