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唐宣宗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李唐王朝發生了很多事。

4月，嶺南軍亂；5月，長沙軍亂；6月，江西軍亂；7月，宣州軍亂……

這一年，李商隱卒于鄭州，走完了自己悲苦的一生。

這一年，恩科進士30人上榜，李億拔得頭籌，狀元及第。

但是這一年，轟動長安城的，卻是一個15歲的女孩，以及她筆下的一首詩，和一段流傳古今的淒美愛情故事。

在長安朱雀街東新昌坊，有一座崇真觀，觀南樓有一面高牆，紅底青瓦，曲接長廊。

每一年新科進士都會在這裏張榜，爲朝野盛事，登第者會在牆上留名，或題詩一首。

這一年的新科狀元叫李億，史書中沒有關于他更多的記載，如果不是因爲一個15歲的小女孩，也許後世根本不會有人記得他是誰。曆史總是這樣殘酷。

這一天，魚幼薇起得特別早，前幾日她就計劃好了，要去崇真觀看新榜，一睹新科狀元之風采。

盡管如此，等魚幼薇到崇真觀時，這裏已經是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不一會，禮部就送來了黃榜，小心翼翼展開，裱于牆上。落第者一聲歎息，嘴裏念叨著來年再戰，登科者笑逐顔開，與衆人還禮，定也是要謝天恩的。

李億名列榜首，身邊早就圍滿了人，紛紛請他題詩，並開始攀關系，甚至有公卿貴族正在琢磨選婿事宜，這是曆來的習俗。

不過，此時李億已經婚配，妻子出河東裴氏，屬名門望族。

魚幼薇遠遠地看著李億，見他舉止穩重，談吐風雅，並不驕倨傲慢，留下了十分不錯的印象。

同時，魚幼薇也很羨慕這些上榜的士子，身爲女兒身，她此生都沒有機會享受這樣的風光，于是她默默走到牆下，在角落裏寫下了一首《遊崇真觀南樓睹新及第題名處》：

雲峰滿目放春晴，曆曆銀鈎指下生。

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詩成，圍觀的人紛紛叫好，就連李億也走過來行禮稱贊，其中有人喊：不愧是溫飛卿的高徒，出手果然不凡。

是的，雖然此時魚幼薇尚在及笄之年，但已經小有詩名。

而李億與溫庭筠關系莫逆，因此便結識了魚幼薇，寒暄了幾句以後，除了愛慕她的才華外，竟然有了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

02.

一念起，萬水千山；

一念滅，滄海桑田。

那一年魚幼薇11歲，在歌樓中初遇溫庭筠，獻詩一首，得溫庭筠賞識，收爲弟子。

魚幼薇早年喪父，母親爲了生計，便在花街歌樓中靠洗衣謀生，魚幼薇經常過來幫忙。

這時候的溫庭筠爲莊恪太子李永的座上賓，詩名早已滿長安，坊間歌女們都在爭相傳唱他的作品。

拜師以後，魚幼薇便常與溫庭筠酬唱，詩名漸顯，深得溫庭筠喜愛。

同樣也是15歲，魚幼薇情窦初開，紅著臉向溫庭筠告白。奈何世俗桎梏、師徒名分，溫庭筠婉拒，而且他正在努力求取功名。

因與李億交好，溫庭筠便找到了魚幼薇的母親，商量後決定牽線搭橋，促成這樁好事。

雖爲侍妾，但能嫁給新科狀元，也是魚幼薇最好的歸宿，所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魚幼薇縱然有許多無奈，也只能服從命運安排。

不成想，李億正妻彪悍，又身出名門，魚幼薇嫁過去以後，裴氏極爲嫉妒，就逼李億將魚幼薇送去了道觀。

李億答應魚幼薇，等時機合適再將她接回來。盡管如此，魚幼薇還是很傷心，就寫下了那首傳唱千古的《贈鄰女》，以表達內心的悲涼：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03.

雖恨獨行冬盡日，終期相見月圓時。

別君何物堪持贈，淚落晴光一首詩。

這首《春情寄子安》就是魚幼薇因思李億而作，奈何李億暫時還沒有辦法將她接回，魚幼薇也只能空歎。

春愁秋苑，魚幼薇在道觀中獨守寂寞：

自歎多情是足愁，況當風月滿庭秋。

洞房偏與更聲近，夜夜燈前欲白頭。

一年一年，魚幼薇亦不曾見李億兌現諾言：

聚散已悲雲不定，恩情須學水長流。

有花時節知難遇，未肯厭厭醉玉樓。

久而久之，魚幼薇已經習慣了沒有李億的生活，因此她決定南下尋親，並在江淮一帶偶遇了溫庭筠，留下一段美好的回憶。

相伴遊行兩月後，溫庭筠因事轉回長安，魚幼薇作詩《送別》：

秦樓幾夜惬心期，不料仙郎有別離。

睡覺莫言雲去處，殘燈一盞野蛾飛。

一年後早春，魚幼薇也返回了長安，依舊沒有李億的消息，苦等無果後，魚幼薇決定遁入空門，正式爲尼，披戴修行，了卻這紅塵雜念。

04.

紅桃處處春色，碧柳家家月明。

樓上新妝待夜，閨中獨坐含情。

芙蓉月下魚戲，螮蝀天邊雀聲。

人世悲歡一夢，如何得作雙成。

這首《寓言》爲魚幼薇出家前所作，是凡塵的最後一念，她取法號“玄機”，正式在鹹宜觀修道。

佛說，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可是對魚玄機而言，這紅塵有太多意難平，她心有不甘，便在道觀門口張貼告示，廣邀天下才子共論風雅。

從那以後，道觀成了秦樓楚館，夜夜笙歌，通宵達旦，長安城內許多公卿貴族家的子弟，都以能一睹芳容，共度良宵爲榮。

昔日的才女，變成了道姑，今日之道姑，又變成了跳入世俗的交際花。

某一日，魚玄機外出，叮囑婢女綠翹，若是有人來訪，便言自己在某處，打發走便是。然而等魚玄機回來時，卻見綠翹與客人在門口攀談，似曾入觀。

爲此，魚玄機大怒，呵斥綠翹私自會客，或與客有染。

綠翹不服，反唇相譏：師欲求三清長生之道，而未能忘解佩薦枕之歡，反以沈猜，厚誣貞正，翹今必斃于毒手矣，無天則無所訴，若有，誰能抑我強魂？誓不蠢蠢于冥冥之中，縱爾淫佚。

意思就是說，您是修道之人，自己都不不守清規戒律，行枕帳之歡。您生性多疑，猜想我今日必遭毒手，無處訴冤，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會默默忍受。

話音剛落，氣急敗壞的魚玄機隨手就抄起一根木棍，當頭就朝綠翹砸去，不斷揮舞，等醒過神來時，綠翹已斃。

爲此，京兆尹溫璋將魚玄機收入大獄，不久後腰斬于市，一代才女，就以這樣的方式走完了自己的一生，終年24歲。

行刑前，魚玄機曾有詩《獄中作》：

焚香登玉壇，端簡禮金阙。

明月照幽隙，清風開短襟。

她死後，溫庭筠才得知消息，淚灑當庭，作《夢江南》一首：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裏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

值得一說的是，溫璋是溫庭筠的表親，魚玄機死後不久，溫璋被貶爲振州司馬，服毒自盡。此事有無關聯，無法定論，但魚玄機之死，或有蹊跷。

按照唐律，主殺仆需入獄一年，而溫璋卻殺了魚玄機，還用了腰斬之刑。尤其是綠翹之言，犀利剛猛，不像是一個十一二歲女童所能講出來的，反而更像是早就安排好的供詞，以坐實魚玄機罪名。

另外一個疑點是，此案審訊之快，幾乎沒給任何回轉余地。魚玄機是空門中人，在當時又極具詩名，況且還是李億侍妾，雖然李億將她送去道觀，卻並未寫下休書。

溫庭筠雖然也不得志，但有官職在身，此事他竟一無所知。

這絲絲縷縷的關系，以及背後的真相，不是一些偏史記載所能理清還原的，至少不能全信。

無論如何，魚玄機身爲空門中人，卻如此貪戀世俗，這個結局也是她逃不脫的宿命。

縱觀魚玄機這一生，遇人不淑，情路坎坷，愛而不得讓她走上了不歸路，空留遺憾也空負才華。

在詩壇，她與李冶、薛濤、劉采春齊名，並稱“唐代四大女詩人”，而這四個人中，魚玄機和李冶均爲道姑，薛濤晚年亦曾著道袍，在碧雞坊吟詩樓黯然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或許正應了那句話，紅顔不是薄命就是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