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我好想你呀！”十五歲的董靜望著黑白照片默默垂淚。去世這個詞彙在她年輕的生命中第一次具化地呈現。不知道是不是哭得有些久了，她覺得頭微微有些眩暈。
“靜靜，人死不能複生。媽媽也不想看到你這樣。瞧，這是天使派來照顧你的張阿姨，以後我們一起生活。她會繼續延續媽媽的使命的。”父親董方指著一個笑意盈盈的女人對她說。
“爸，你這謊扯得也太沒技術含量了吧？如果我是四五歲的小孩可能就信了。可惜我今年十五了！媽媽重病的時候，你在哪裏？她彌留之際拼命呼喊的是誰，你知道嗎？我媽才走了幾個月呀？你這麽快就要娶別人了？”董靜擦了擦眼淚，冷漠地望著眼前熟悉的面孔，聲聲質問讓董方尴尬地擡不起頭來。
憋了半晌，董方才擠出一句:“你小孩子家家懂什麽？”
董靜沒有理會父親的話，而是轉而望向那個女人。不知爲什麽她對父親的這個新歡沒什麽好感只悶悶地說了一句:“以後，他也會這麽對你的。”然後就如一道利箭般沖了出去，不知所蹤。
“靜靜，你能不能回來看看？你張阿姨沒了。算命先生說我命裏克妻，這個世界上，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一晃就過了六七年，董靜一直沒有回去過，與父親僅有的聯系便是過年過節的一通電話和一點彙款。
聽著父親前言不搭後語的狀態，董靜感覺自己透過聽筒都能感受到他嘴裏噴出的酒氣。
“你把老家的房子賣了吧。我在城裏買了一套房子，你可以過來住。”可能是父親最後一句話刺痛了董靜內心最柔軟的位置，她難得的心平氣和地和他說話，亦或許是因爲時間沖淡了怨恨，閱曆開闊了她的心胸。
“那我能帶你劉阿姨一塊兒來嗎？”父親突然激動起來，語速都快了不少，快得差點讓董靜沒聽清話裏的人物角色。
“誰？”董靜又問了一遍。
“劉麗梅，劉阿姨。”
董靜感覺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劉麗梅！正是她母親的名字。果然，父親的下一句話就證實了她的猜測。
“這真的是緣分啊！麗梅和你故去的母親的名字分毫不差，這次我們一家人算是可以團聚了！”董方說到這，還抽了抽鼻子。
董靜卻沒多少情緒變化。在她看來遲到的深情比草賤，何況父親這麽多年，女朋友換了一茬又一茬，這個與母親同名的女人只可能是巧合，絕對不是什麽緣分使然。
雖然如此，她還是提了一句:“那我們一起吃頓飯吧。”她對這個與母親同名同姓的人還是有些好奇的。
接風宴設在了四星級酒店的包廂裏。董靜十五歲辍學在社會上闖蕩了一番後，也掙了些錢。她覺得第一次見面吃飯不能太過寒酸，就沖著母親的名字，她也想要給對方一個體面的初見。
“像……太像了。”劉麗梅一見董靜就一把抱住了她，眼裏含淚仿佛是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閨女。
“阿姨，您坐下說話。”董靜被一個第一次見面的人抱著，說不出的別扭。她默不作聲地推了好幾下，都沒推開這女人的懷抱，只得開口邊說邊推著女人坐在了沙發上。
“太像了，老董。靜靜就跟我親閨女一樣。這眉眼，這五官，太像了。”劉麗梅坐在沙發上，眼睛還是不住打量董靜。時不時還伸手拍一拍，摸一摸。
董靜對這個女人的熱絡感到非常不適，她覺得事出反常必有妖，而且劉麗梅的手十次有八次是摸在她手腕上的玉镯子上。再看看劉麗梅那對精明透著市儈的三角眼，她對她又多生出幾分厭惡來，怎麽看，她也和自己那個溫柔善良，一笑就眉眼彎彎的女人聯系不起來。父親怎麽會找這麽一個女人呢？
紛繁複雜思緒像一團亂麻，萦繞在心頭揮之不去。董靜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才硬擠出一個笑來:“劉阿姨，你說我長得像你閨女，怎麽她沒跟著一塊兒來呀？”董靜不動聲色地將屁股往後挪了挪，與劉麗梅拉開一定的距離。
“唉，別提了。你劉阿姨的前夫還喝酒，一喝就大，還總是打人。劉阿姨爲了盡快離婚就沒要孩子。所以她一見到你，就跟看到親閨女一樣。”還不等劉麗梅開口，父親就沖在前頭幫她解釋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啊？那把孩子留在一個家暴的男人身邊可太危險了。我剛好有認識的律師朋友，可以幫劉阿姨爭一爭撫養權。”董靜表現得格外上心。
“唉，還爭什麽爭呀！孩子都大學畢業了，她自己有自己的想法了。”這前後矛盾的話立刻引起了董靜的重視。如果說她的女兒已經成年，自然不存在撫養權的問題，那麽她提起家暴的丈夫，和自己相像的女兒目的就很明確了，那就是拉近自己和她的關系，並且讓人對她心生同情，從而放松警惕。
“既然這樣，那妹妹怎麽沒一塊兒過來吃頓飯啊？”董靜還是揪著這個問題不放。
“她上班呢，工作忙走不開。不像你這麽出息，自己有自己的企業。”話題重新回到董靜身上，劉麗梅又借著拍她手背的機會摸了幾下玉镯子，這目的再明顯不過了。
“瞧我，我和阿姨第一次見面，都忘記准備禮物了。”董靜說這話時，余光時刻注意著劉麗梅的表情。果然她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大概是強忍著目的即將達成的笑意吧。
“我看這玉镯子就是極好的禮物了。”董方瞥見了女兒手腕上的镯子，隨口說道。
“父親糊塗了嗎？這是我媽媽留給我的遺物啊！這些年顛沛流離，我多少次餓肚子都沒敢賣了它。這是媽媽留給我的唯一念想了。”董靜說著說著，眼睛裏就蓄起淚來，這眼淚來得貨真價實，她委屈呀！自己的父親竟然幫著別人謀求她的東西。
“你胡說什麽呢？我們身爲長輩，第一次見面應該我們給孩子東西才對，你怎麽還向孩子要起了東西了？”劉麗梅假模假式地打了董方胳膊一下，然後又說:“入座開席吧，菜都涼了。”
董靜看著一桌子的涼菜也不戳穿，只是客氣地讓兩個人入座。
“靜靜，爸最近手頭有點緊，給我拿點零花錢吧。”接風宴吃過沒兩天，父親就又打來了電話。
“要多少？”董靜淡淡地問，對于這個七八年來只有電話聯系的父親，她真的沒多少感情。
“兩千。”董方要得倒也不多。
“不給劉阿姨拿點嗎？”身處商場的董靜突然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轉而問起了劉麗梅。
“也行。那你再給拿兩千吧。”董方倒是不客氣，一張口就跟女兒要了四千塊。
“好，你過來我家拿吧。我還有事先這麽說。”董靜挂斷了電話後，舉起手機咔咔咔拍了幾張照片。
“你看看這照片上的人是劉阿姨嗎？如果是這男人又是誰？”董靜指著她邊上的一個年輕男人問。
“這……這是她兒子。”董方沉默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
“她不是只有一個閨女嗎？哪來的兒子？”董靜大惑不解。
“她其實是有個兒子，沒閨女。”董方說得自己都有些心虛。
“那她那個嗜酒成性，還家暴的丈夫也是假的咯？”
“這個是真的。她把兒子說成閨女就是怕我覺得負擔重，畢竟她兒子還沒結婚呢。”
“這種大事都能撒謊，你覺得她對你有幾分真心？”董靜對這個女人厭惡到了極點。
“她也是太愛我了，怕失去我。”
董靜看著一把年紀的父親，氣得差點笑出聲來。
“人家愛你什麽？愛你的地中海，還是你的啤酒肚？都這麽大歲數了能不能清醒一點！”董靜的話刺痛了董方的神經。
他在口袋裏掏啊掏，掏了半天掏出兩本結婚證扔在了女兒面前:“不管怎麽說，我們已經結婚了！”
董靜抓起面前的結婚證看了又看，只覺心口憋悶，一口氣上不來差點憋死過去。
“所以，你想怎麽樣？”董靜深呼吸了好幾口氣，又喝了一大口咖啡才將情緒壓了下去。
“我現在年紀大了，你每個月要給我一萬塊的贍養費。”董方以爲自己拿捏住了女兒，神情比剛開始的時候放松了許多，一雙腳放在了茶幾上抖個不停，像得了帕金森綜合征。
“你現在還有掙錢的能力，我不可能給你拿錢的。”
“那我就去起訴你，到時候你不給也得給。”董方覺得女兒的話太噎人，氣得手抖，仿佛真的得了帕金森。
“那你就去起訴吧。”董靜不爲所動，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咖啡。
“不孝女，你等著吧！”董方扔下這一句威脅的話，拂袖而去。
很快法院傳票就寄到了董靜手裏。望著眼前薄薄的紙片，董靜覺得自己和董方那爲數不多的父女親情也被消耗得差不多了。
還沒等到開庭，劉麗梅先來找了她，做起了他們父女倆的和事佬。董靜沒讓她進家門，只是在家樓下的茶室裏點了一壺茶。
“你爸歲數大了，性子也倔。我怎麽勸，他都不聽。你說父女倆鬧上法庭打官司，多丟臉啊，對你的名聲也不好。”劉麗梅說話輕聲細語地，眼睛卻滴溜溜亂轉，讓人很不喜歡。
“這是我們父女倆的事，就不勞劉阿姨操心了。畢竟我就是要贍養也是贍養我父親。”董靜看穿了劉麗梅的本來面目後，連虛以委蛇這一套都懶得做了。
“另外麻煩你帶給我父親一句話。如果他指望以後走不了路，下不了地的時候要人照顧，那就請他收斂點。”
“你這孩子怎麽說話的呢？”董方不知從哪躥了出來，嚇得周圍茶客一跳。
董靜卻是沒什麽反應，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她又笑意盈盈地對劉麗梅說:“法院判的贍養費都是有數的，我會按月支付。只是那點錢想給你兒子買房娶媳婦，怕是不夠。”說完，她轉身就走。
沒多久，劉麗梅就和董方離婚了。董方依舊是活躍在各個老年舞蹈隊，想要結識一兩個女性好友，可惜董靜給的錢都是有數的。他就是想多請一頓飯都十分困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