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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家屯八十五歲的李老太要不行了，兒孫們聽到消息都趕回來了。
年輕時身材勻稱長相秀麗的李老太如今好像練了縮骨功，比以前小了一號不說，全身瘦得只剩骨頭。
她努力地睜開眼睛，用那雙渾濁灰藍的目光看著床前的李老爺子，張了張嘴，說了一句話，滿屋子的人誰也沒有聽清她說的是什麽。
只有同樣滿臉核桃紋的李老爺子用和年輕時候一樣硬邦邦的語氣說：“嗯，我該吃吃，該喝喝，你放心走吧！”
李老太似乎是滿意了，笑著眯一下眼，舉起手，想再摸下老爺子。可是，手舉到半路突然落了下去，人沒了呼吸。
李老太走了，圍在身邊的子孫們跪了一地，嚎啕大哭。
李老爺子木然地站起身，擺擺手，對兒孫們說：“哭啥哭，她享福去了。起來，該幹啥幹啥，把你媽後事答對了才是正事。”
于是，兒孫們陸續站起來，開始忙起老太太的後事來。
李老爺子一個人走出了堂屋，去了院子，看到園子裏有雞在啄吃老太太種的那些菜，撿起石頭一邊追趕那些雞，一邊說：“老婆子都走了，你們還欺負她。”
趕走園子裏的雞，李老爺子背著手沿著門口的小路往東走。
屯子口大樹下納涼的人看到了，不禁議論起來：“這李老爺子老太太沒了不在家守著，咋還溜達呢？心可真夠狠的。李老太太伺候了他一輩子，也被他呵斥了一輩子。臨了，也沒把這李老爺子的心捂熱，太可憐了。”
有好事的人就對湊近李老爺子喊道：“老爺子，老太太走了，沒人伺候你了，你會不會不習慣？”
李老爺子像沒聽出他的打趣，愛理不理地說：“有啥不習慣的，到老了總得有一個先走一個後走的。活著的人也要過日子的吧！”
聽到他這些話的人搖搖頭，說：“這李老爺子就是那糞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大家都覺得這李老爺子一輩子看不起李老太太。否則，不會照顧他這麽多年，人走了，他一點兒都不難過。
這時，那位平素與李老太關系好的黃老太說：“李老爺子愛不愛李老太我不知道，但李老太愛李老爺子我卻是知道的。
李老太是十八歲那年嫁給大她一歲的李老爺子的，李老爺子上過幾天私塾，是村裏的文化人。李老太沒上過學，對李老爺子羨慕又崇拜。
李老爺子這個人年輕時就是個能人。要不，人家的孩子都出息了。不過，他大男子主義，家裏大事小情都必須他說了算。性格比較暴躁，一點小事就能把他點燃。
李老太太性子慢，做事不急不緩，說話溫和，倆人的性格就像冰火兩重天，一路吵吵鬧鬧過了六七十年。
李老爺子嗓門大，啥事不沖他心他就拉高嗓門對李老太一頓吼。
可被吼的李老太居然從不生氣，依然不溫不火，伺候著他。
感情這東西呀真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咱們看到的也都是表象，至于人家夫妻是好是壞，咱是真看不清。”
黃老太太說完，西院的周家媳婦接上黃老太的話說：“黃大娘說得對，這李老太和李老爺子真是這樣。
別看李老爺子暴躁起來像頭牛。可李老太一點兒不怕他，隨他喊，隨他鬧，等他鬧完喊完，就慢聲慢語地來一句：“我又不是聾子，你用不著這麽大嗓門說話。”
再看李老爺子，氣癟了，“哼”一聲，背著手，虎著臉，哼著不成調子的曲子踱著小步走了。
李老太在他的身後氣得瞪著他，咬著牙，揮著拳頭，跺著她的小腳……
一旦李老爺子回頭，李老太就趕緊假裝在幹活，李老爺子也裝作沒看著，像個得勝的大公雞，昂著頭找前院的陸老爺子下棋去了。”
大家一陣哄笑。
東院的李嬸說：“陸老爺子是李老爺子的拜把哥們，年輕時救過李老爺子，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李老爺子了。
他有次在我家喝酒時說李老爺子就是一只公孔雀，愛惜羽毛，比誰都在乎李老太太，怕丟面子，偏作的用吼和罵來掩飾，總有一天他會後悔。人家李老太太才是聰明的，看破不點破，將就著他。”
村外的人在議論李老太，李老太的兒孫們也在說著李老太的好，都說李老太一生活得憋屈，竟伺候老爺子了，自己都沒享到福。
二兒子家的小孫女陽陽說：“我以前問過奶奶，奶奶說爺爺對她很好，她很幸福。”
我那時問過奶奶，我說：“奶，爺爺老罵你，你咋不生氣呢？”
奶奶說：“你爺爺雖然性格不好，但人好。這麽多年，哪家女人沒下過田？但你爺爺卻從沒讓我下田種地。”
接著，奶奶臉上洋溢著笑容對我說：“我生了你爸他們姊妹六個，那時候你爺爺就算再怎麽忙，他都不讓我去田裏。他嘴裏雖然罵罵咧咧說我，但我知道他是心疼我，不讓我去幹那些重體力活。
那時候沒有自來水，家裏用水只能去村裏一口大笨井裏挑水。咱家人口多，有一口大水缸，你爺不管多忙，每天都會按時把水缸裏的水挑滿，從不讓我去碰扁擔。
冬天天冷，你爺爺早早起來，把一天的柴火都給我搬到廚房裏，奶奶只管燒火做飯，其他的她從來都不用管。”
陽陽說：“我聽爸爸說爺爺的錢從不給奶奶管，還總跟他們幾個說您蠢，不會算數。”
奶奶笑了，說：“我沒上過學，不太識數，沒你爺聰明。我認識的字也是你爺爺教的，他罵我蠢，就和你們現在小年輕說自己喜歡的姑娘“小傻瓜”“小笨蛋”一樣。”說完，奶奶還像少女一樣眼裏有了光幸福的笑了。
不管是村裏人，還是他們的家人，對于老兩口之間的相處，劇情永遠是他們自己的，是苦是甜，誰也說不清，反正兩個人樂在其中。
李老太給李老爺子做飯，老爺子每次都會挑三揀四，要麽說老太太鹽放多了，要麽說老太太辣椒放多了。
有時候，老爺子心不順，吃著吃著就生老太太的氣，最後幹脆把筷子一摔，氣呼呼地離開桌子。
每當這個時候，李老太太像個聾子，啞巴，始終保持著沉默，等李老爺子氣消了，依然給他夾菜，添飯。
這幾年，李老太太年紀大了，忘性也大，經常上一秒放的東西下一秒就忘記放哪兒了。
這個時候，愛挑刺的李老爺子又能起來了，把老太太大罵一頓。然後，又默默地幫老太太把丟的東西找到。
李老爺子愛擺譜，每天吃飯的時候從不會自己盛飯，都要等李老太太把飯給他盛好，把酒給他滿上，他遞給他，他才吃。
晚上，也是等李老太給他打好洗腳水，送到他跟前，他才洗腳。
李老太的兒女們很看不慣父親的大男子主義，說過李老太：“媽，您也這麽大歲數了，幹嘛什麽事都慣著我爸。他有手有腳，要吃飯你還怕他不會自己去盛？你還給他盛好了送他手裏，太慣著我爸沒邊了。”
李老太總是慈祥地說：“你奶你爺沒了，沒人疼你爸了。”兒女們聽完，也就不再多說了，隨他們老兩口自己折騰。
尤其是近一年，李老太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好，李老爺子偶爾會幫把手，但還時不時地罵李老太幾句“蠢”。
這不，過完端午節，李老太病倒了，就再沒起來。
李老太太喪禮後，李老爺子每天按時起床，吃完飯背著手去看園子，去找陸老爺子下棋，依然看不出有多難過。
兒女們讓老爺子隨他們走，去城裏生活。老爺子拒絕了，說他一個人住在這裏更自在。”
兒女們看李老爺子的身體一直很硬朗，耳不聾眼不花，也就沒強制他，只要他高興就好。
只是，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在母親去世後的第二年，身體硬朗的父親也突然走了。
兒女們在給李老爺子整理遺物時發現了老爺子的一個秘密。
在老爺子貼身衣服的口袋裏，有一張李老太的年輕時候的照片。照片的邊已經有些卷毛了，可見是經常撫摸。
直到這一刻，大家才明白，李老爺子這一生不是不在乎李老太，而是深愛。
只是，他把他的想念和愛都藏在了胸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