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 | 柳色黃

插畫來源 | 網絡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人生的命運無常，福禍不過朝夕之間。

呂蒙《寒窯賦》有言：深院宮娥，運退反爲妓妾；風流妓女，時來配作夫人。

命運的巨大轉換，不過頃刻之間。唐代便有如此一位女子，從金尊玉貴的千金小姐，流落風塵，變成秦樓楚館的歌伎，又因自己的美貌與才情，成爲大唐娛樂圈的第一網紅，與詩人文士往來相酬，文采才情不落下風，備受尊崇，時人尊稱“掃眉才子”。

她便是命運多舛，卻青史留名的四大才女之一——

薛濤。

“蜀中四大才女”和“唐朝四大女詩人”，都有她的排名。

現如今，四川成都依舊有薛濤墓，薛濤井和紀念她而建造的望江樓，這些遺迹和杜甫草堂一樣有名。

如此驚才絕豔的女詩人，她的一生又有怎樣坎坷曲折的經曆，人生的歸途又在何方？今日，便一起讀一讀這位女詩人的詩詞，了解關于她的前塵往事。

壹

才情卓絕的“女校書”

和衆多才名遠播的才女一樣，薛濤也有一個同樣開朗又博學的父親。

受父親寵愛的她小小年紀便開始讀書習字，聰明靈敏的特質也展現于人前，這使得父親越發寵愛這個冰雪聰明的女兒。

八歲時，父親和她在院子裏喝茶，綠葉蔭濃，茶香氤氲，不由得詩興大發。看著挺拔蔥郁的梧桐樹，薛父脫口而出：“庭除一古桐，聳幹入雲中。”然後就卡殼，陷入沉吟。薛濤見狀，隨即便說：“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

薛父大驚，覺得女兒才思敏捷，很是驚喜，又生出幾分擔憂，文采出衆的女子不爲時代所容，日後想必生活坎坷，且小小年紀便有幾分“迎來送往”的世俗，覺得不太吉利。但這些不過是一時的靈光乍現，薛父對于女兒的文采還是十分滿意的。只可惜，這首詩如同薛濤的谶語，雖有梧桐般高聳入雲的才情，卻在命運的龍卷風中如迎風的弱柳，迎來送往，無枝可依。

十四歲時，薛父因直言納谏，得罪當朝權貴，不多時被流放蜀都，途中感染瘴氣，不治而亡，剩下孤兒寡母，一時不知該何去何從。

小小年紀的薛濤爲了照顧陷入悲痛之中的母親，不得已撐起一個家的生計，只可惜一個小姑娘能做什麽才能養起一個家呢？

自此，從前那個被呵護著嬌寵著長大的名門閨秀自賣己身，換取銀錢，供養母親。

本該在枝頭肆意綻放的花朵，從此陷入淤泥之中。曾經的貴族千金，淪爲樂籍的小歌伎。

淪落風塵中，成爲薛濤命運的分水嶺。

有才華的人到哪裏都能混得開，才情與美貌雙修的薛濤短短幾年間便成爲屈指一數的樂人，受到衆人的追捧。

據說，蜀中前後十一位劍南節度使，都非常欣賞欽慕她。其中最爲知名的便是韋臯。

他是唐朝一代名臣，有勇有謀，十分具有才幹。《新唐書·韋臯傳》記載：韋臯，字城武，京兆萬年人……贈太師，谥曰忠武。

韋臯任職劍南節度使時，聽聞了薛濤的才名，便宣她入府令她即席賦詩，以此考驗她是否名副其實。

薛濤于席上沉吟片刻，揮筆寫下《谒巫山廟》：

亂猿啼處訪高唐，路入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陽台下，爲雨爲雲楚國亡。

惆怅廟前多少柳，春來空鬥畫眉長。

韋臯暗暗觀察著，見她臨危不亂，氣定神閑，下筆時如行雲流水，當讀到“惆怅廟前多少柳，春來空鬥畫眉長。”時，也不由得暗暗贊歎，心悅誠服。

從此，薛濤出入于節度使府中，與文人賓客往來相酬，頗受韋臯愛重，甚至于一度成爲韋臯的私人秘書，爲他整理公文，如此聰明伶俐的女子，只是寫詩作詞頗有些浪費，韋臯上書奏請唐德宗授薛濤以秘書省校書郎官銜，但因格于舊例，未能實現。但“女校書”一事還是流傳出去，成爲一樁美談，時人都尊稱薛濤爲“女校書”

受到韋臯恩寵的薛濤，也不過是一個年輕氣盛的姑娘，一時間不由得有些得意忘形，行事變得驕縱起來。

據五代時期何光遠撰寫的《鑒戒錄》記載：“應銜命使者每屆蜀，求見濤者甚衆，而濤性亦狂逸，不顧嫌疑，所遺金帛，往往上納。”

薛濤收受錢財，卻又全部上交韋臯，此等狂妄行爲卻觸怒韋臯，小小女子，不過受我嬌寵之恩，行事如此狂悖，簡直豈有此理！

一怒之下，一紙命令將其流放至松州邊境，以示懲戒。

貳

世事沉浮的薛濤

松州，被稱爲“川西門戶”，是當時荒涼又苦寒的邊塞之地。

荒山，黃土，冷月和死亡陰影籠罩的邊關，是久居繁華之地的薛濤沒有見識過的。

她看著荒無人煙的土地，和連綿不絕的青山，感覺人生迎來至暗時刻，也陷入深切的彷徨之中。

她是錦衣玉食中長大的千金之軀，縱使流落風塵，也受人追捧。如今到了戰亂不斷的邊關，她害怕了，膽怯了，她讀過的關于戰亂和死亡的詩詞和公文終于不再是一張白紙，而是慘烈的生活實錄。

她迫切地想要回到蜀都去，這該死的地方她是一刻也不能待了，因此，她接連寫了《罰赴邊上韋相公二首》、《罰赴邊有懷上韋相公二首》四首詩寄往蜀都，虔誠地向韋臯道歉，渴望韋臯將她調回蜀都。

而書信一去不複還，薛濤不由得有些消沉，也不由得開始思索自己的人生。

莎士比亞說：患難可以試驗一個人的品格，非常的境遇可以顯出非常的氣節。

這一次流放事件，對于薛濤而言是毀滅性打擊。

在松州，她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也審視自己與韋臯的關系，審視著自己未來的命運。

短暫的消沉後，她決定一定要離開松州，爲此，她寫下著名的《十離詩》，將自己比作犬、筆、馬、鹦鹉、燕、珠、魚、鷹、竹、鏡，作爲對主人韋臯的誠服。

一字一句，皆是示弱；一詞一句，皆是卑微虔誠。

韋臯的心，終于還是軟了，不過是一個被自己驕縱的姑娘，如此才華，埋沒邊關還是有些可惜了。遂下令將其召回。

經此一事，薛濤明白了靠才華與美貌生存的樂伎，是多麽可笑又可悲。即使當初如珠如玉，一旦觸動到權臣的威勢，自己也不過是惶惶的喪家之犬。

她清醒了，也明白了。剛回到韋臯身邊，便請求消除她的樂籍身份，她想要重回自由之身，不再任人擺布，她也實在是太害怕了。

韋臯大概也沒想到薛濤回來的第一件事便是這樣，邊塞的荒涼沒有擊碎她的傲骨，反而促進了她的成長。

她成長了，可那又如何呢？在男權社會，在他的權勢之下，他依舊是她的手、廄、籠、巢、掌、池、臂、亭、台。

那時候，大概是韋臯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而跪俯在地的薛濤早已後背濕透，她在賭，她能贏嗎？

……

她贏了。

韋臯答應了她的請求，這是他對薛濤最後一點良善，也是對才情最後一點尊重。

三

清醒又理智的女黃冠

她見識過邊關遠飛的雄鷹，見識過邊關朝不保夕的平民，見識過“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的荒誕……

她明白了自己不過是權勢的點綴，是名望上的一朵嬌貴的花，她和韋臯不是知己，不是朋友。

她好像做了一場華麗又迷亂的夢，現在她醒了，不再渴望士與知己的情誼，也不再渴望心心相惜的情誼。

喜獲自由身的薛濤定居于浣花溪畔，門前種下高大的枇杷樹，院內是自己喜歡的花。

她過上了安逸又閑適的生活，變得更加小心和謹慎，也沒有之前的驕縱與輕狂。

武元衡《贈道者》所言：若到越溪逢越女，紅蓮池裏白蓮開。

幾經世事浮沉，她更加地成熟，爲人處世多了幾分澄明和淡然。

在浣花溪畔，她與白居易、張籍、王建、劉禹錫、杜牧、張祜等詩壇領袖往來相酬，閑暇時，還陷入自己的發明創造之中，突發奇想以鮮花入紙，將胭脂摻水染制成桃花色的紙箋，裁剪成與律詩長短相配的小幅，壓上各色花瓣，風幹後紋路精美。

一時間，“薛濤箋”風靡大唐，爲古今絕藝。

沒曾想，人到中年，卻能遇見屬于自己的愛情。

809年，元稹以監察禦史的身份，奉命出使劍南東川。

這一年薛濤42歲，而元稹不過31歲。

也許，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元稹慕名前來拜訪。

薛濤徐徐而來，看到廊下長身玉立的青年才俊，不由得眼前一亮。而元稹擡頭望去，是如蓮花一般端莊又秀麗的女子，滿身詩書才氣，還有少女所沒有的風情韻致，如此別樣的風情，令元稹一瞬間墜入情海。

兩個相差十余歲的男女，開啓了一段你侬我侬的中年愛戀。

有愛情滋潤的薛濤仿佛重新回到二十歲，兩人攜手同遊，互贈情詩。

“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更憶將雛日，同心蓮葉間。”

願與君雙宿雙飛，朝朝暮暮，同心同德，長相厮守。

可惜，她遇見的是元稹，見一個愛一個負心薄幸的人

又或者，即使不是元稹，四十二歲的她談婚姻都有些太遠了。

所以，當元稹離去後，她失落了一段時間，懷著一點微末的期盼，她寫下情真意切的四首《春望詞》，渴望能得到對方的回複。

其中一首，寫盡綿綿相思：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

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張愛玲說：“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元稹早已忘卻這個遠在蜀都空相思的女子，高高興興地娶妻納妾，開始了新生活。

而薛濤也沒有沉淪在這段無望的愛情中，聽聞他已有新歡，便斬斷情絲，不再吃愛情的苦，退隱浣花溪畔，過上了半退隱的日子。

在某一日，頓悟了，出家爲女冠，從此不沾情愛，只論詩文。

最後一次出場，是應新任劍南節度使李德裕所邀，參與籌邊樓落成的喜宴。

她一襲道衣，手持拂塵，緩緩走來，雖已青春不在，但氣質如蓮花般高華。引來一陣竊竊私語，關于她的一切，是活著的傳奇。

盛情難卻，她提筆寫下一首《籌邊樓》：

平臨雲鳥八窗秋，壯壓西川四十州。

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

時光荏苒，飽經滄桑的薛濤已經老了，但她的詩詞越發厚重，見地深遠，更擁有了沉穩的氣度，在節度使府中做秘書的經曆，還是帶給她不一樣的政治見地，籌邊樓雖高，可不要忘記邊境的異族，那是存在的威脅。她的眼裏，有唐朝的山河，她的心中，還有她的大唐。

宴席散去，她也飄然遠去，從此潛心研習經書，不再踏入世俗紅塵。

白落梅說：“走過平湖煙雨、歲月山河，那些經曆劫數、嘗遍百味的人，會更加生動而幹淨。”

曆經世事滄桑的薛濤，好像度過她在人間的劫難，洗濯了她身上的浮華，驕縱和輕狂，其精神與魅力，更令人著迷。

薛濤是一個具有成長型魅力的女子，無怪乎到如今都以其爲榜樣。

面對生活的艱難，不得已淪落風塵，卻沒有自輕自賤。

面對權勢的威壓，明白了遊戲規則，抽身而去，潇灑幹脆。

面對戀人的背棄，沒有自怨自艾，而是揮劍斬情絲，看透了渣男的本質。

她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樂觀接受來自生活的磨煉，並且回以漂亮的一擊。

“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奇。”

《全唐詩》的編者認爲這是薛濤自身的寫照。

她像一塊璞玉，越雕琢越美麗；她像一顆竹子，越成長越挺拔，蒼勁有節。

年少有才名，晚歲享安樂，身後有盛名，薛濤這一生，也算是無憾了。

（聲明：所有圖片均來源于網絡，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