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世界裁員,有人當面罵領導,投入上億打水漂,遊戲大廠熱血涼了?

每日人物 2024-06-21 12:50:38

如今,人們對遊戲的期待正發生著變化。隨著耐心和注意力的消逝,以及時間進一被分割成碎片,屬于大型多人在線角色扮演遊戲(MMORPG)的時代,已成過去時。

誤判時代的代價是巨大的。當完美世界意識到這一切,大船已經難以掉頭——不光意味著已經砸進去的上億資金,還意味著一個數以千計的團隊可能會因此裁撤,更意味著曾經支撐人們的一切熱愛和期待,也全部成爲泡影。

這不光是完美世界的遭遇,這也是每一個做錯選擇的公司必須面對的艱難時刻。

文 |王潇

編輯 |易方興

運營 |虎鯨

最意想不到的事

與超長的遊戲研發周期不同,優化來得迅速、高效,甚至令人有些意外。

鄭海洋的手機接連震動了好幾下,同事發來好幾條消息,顯得有些激動,說公司發生了大事,“你絕對想不到的,猜猜”。鄭海洋想也沒想,開玩笑地回道:“項目停了?”這是他覺得最不可能發生的事。

但沒想到,最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他所在的《完美新世界》項目組真沒了。

《完美新世界》是基于“完美世界”IP升級誕生的一款端遊(客戶端遊戲)。2005年時,彼時的完美世界公司還叫完美時空,推出了《完美世界》端遊,上線立刻成爲爆款,完美時空也隨之走紅,成爲端遊時代的第一梯隊遊戲大廠。而《完美新世界》,則寄托著公司新的爆款期待。

▲《完美新世界》。圖 / 截圖

那時的鄭海洋完全不擔心,完美世界是按照項目制進行的,一個遊戲就是一個獨立的工作室。公司由一個個工作室組成,只要自己所在的項目是安全的,就不必擔心被優化。對于鄭海洋來說,“完美世界的《完美新世界》,肯定安全啊”。

但問題在于,往往人們所以爲的安全,只是他們這麽以爲。

李奇在完美世界工作了六年多,他的預感要更早一點。今年四月,完美世界發布2024年一季度財報,李奇翻開嚇了一跳,財報顯示,淨利潤虧損將近三千萬。這是他第一次在公司財報上看到負值,心裏立刻響起一個聲音,“估計要來一波大的了”。

果真,去年年末優化了一波,春節回來後,又來了一波。到了第二季度,直接按月優化,規模也越來越大。

而對于等待裁決的員工來說,他們只能處處留心,發現蛛絲馬迹。最明顯的變化是,電梯不擠了。完美世界的電梯太擠,一直是員工們吐槽的熱點話題,早高峰時,公司大樓的八個電梯都會大排長龍,門口擠滿了人,爲了維持秩序,要在電梯外豎起圍欄,甚至還有專人指揮,“擠完地鐵進了公司,沒想到還要擠電梯。”

爲了避開早高峰,李奇特意提前一個小時上班。可這個月開始,電梯門口的人在迅速減少,尤其這幾天,“完全不擠了”。

懸疑電影裏有一類經典畫面,隔天醒來,發現身邊的人突然消失了。這一幕也發生在了現實生活裏,李奇總是發現,隔天來上班時,有幾個工位就空了,起先是零星幾個工位空了下來,後來,範圍越來越大,整層整層地空。

除去食堂,完美世界一共有三棟大廈,如今,兩棟大廈幾近搬空,只剩下A座還有員工。公司剩下的項目可能一只手都數得過來,“已經很難被稱爲大廠了”。

最具像化的表現出現在食堂裏。李奇有一次吃飯時,看到幾個女同事剛從三樓餐廳聚餐完結伴走出,其中一個女同事抱著紙板箱,塞著文件、資料等辦公用品,還有小盆綠植從箱子的縫隙間溢出。女同事揮手和同事告別,徑直走出公司,“就像電影裏的畫面一樣”。

▲圖 / 視覺中國

辦公室的氛圍好像也變得有些緊張,身邊的人似乎更容易發脾氣了,三天兩頭就會有人互相嗆聲。最激烈的一次,女同事和部門領導當衆吵起來了,女同事甚至直接用手指著領導,“飙了髒話”。李奇上去勸架,原來,女同事要從公司畢業了,“以前忍的氣沒必要再忍了”。

李奇曾向人事部門的同事打聽,他所在部門的優化名額,人事的同事給他透口風:他所在的項目組沒事,不會優化。而且李奇的部門業績還不錯,他這才放心下來。可是一天早上,李奇剛到公司時就發現,他附近的工位空了,和同事一問才得知,“也被優化了”。

這一次和其他的優化都不一樣,這次的規模更大。趙肅遠在完美世界工作了三年多,去年七月時,趙肅遠就離職了,但他還在公司的二手交換群裏。公司內部的通訊軟件因爲系統原因,趙肅遠也一直沒退出,還能實時查看同事們的帖子。

三月開始,他發現二手群又開始變得異常活躍,同事們紛紛轉賣升降桌等家具,那時他還不以爲意,“估計又有人畢業了”。

可當他打開內部通訊軟件,才發現這次有些不同。內部通訊軟件從沒如此活躍過,隨便一劃,都會蹦出好幾條新帖子,而且都像是在打啞謎,有人運用比喻,“排隊XX,終于到我了”;還有人心裏著急又不敢明說,“一個個打啞謎,看得心裏急死了”。

“這是完美最大規模的一次優化了。”他向還在職的同事打聽,總人數超過千人,有的研發部門直接少了幾百人,中台原本150人,如今只剩幾十人。

早有預兆

當一艘巨輪迅速向下沉去時,站在巨輪上的人仔細回頭看,才發現一切都早有預兆。

2018年時,鄭海洋從上海來到北京發展,他主要負責的領域是戰鬥類遊戲的關卡策劃。對他來說,在北京找到一個滿意的工作並不容易,北京的遊戲大多以休閑遊戲爲主。去年時,鄭海洋從上一家公司離職,再次面臨著找工作的痛苦。

翻開招聘軟件,連翻好幾頁都是休閑遊戲,終于刷到了《完美新世界》項目的招聘。

項目穩定性是鄭海洋在找工作時主要考慮的因素,他剛來北京時負責的項目,進行到一半,公司資金鏈斷裂,項目沒了,工作也丟了,社保差不多也是從那時開始斷繳的。面試《完美新世界》的項目時,他和制作人聊起這段經曆,制作人向他打包票,“就算我被開,項目都不會停”。

《完美新世界》的項目的確很穩定。公司內部會定期給項目評級,根據評級分配不同程度的資金和人員等支持,每次評級時,《完美新世界》的評級都爲A級。

對完美世界來說,《完美世界》端遊幾乎幫助完美世界沖進納斯達克,對于這個已經被市場反複驗證過的旗艦IP,池宇峰(完美世界創始人)顯然不願放棄。2019年時,《完美新世界》在公司內部立項成功,2021年時,在戰略發布會上,項目正式亮相,那時池宇峰對《完美新世界》抱有厚望,號稱斥資3億打造。而到現在,依然在研,“估計大幾個億肯定是有了”。

在項目突然叫停前,鄭海洋一直都覺得項目很穩定,但事實上,他並沒有趕上屬于完美世界的“好時候”。

李奇很早加入了完美世界。對于那時的李奇來說,完美世界的研發崗是他最理想的offer。他記得高中時,水木年華推出了完美世界同名曲《完美世界》,歌詞熱血,聽得人心潮澎湃,等面試通知時,李奇特意找出這首歌,每天單曲循環,“算是好運加持”。

剛工作時,完美世界公司還在大屯路東,每次坐15號線地鐵上班,快到站時,都能透過地鐵車窗看到大樓上醒目的亮紅色logo,每次看到,“心裏都覺得很驕傲”。

▲圖 / 視覺中國

那段時間,李奇最期待的事就是和同學聚餐。每次聚餐時,李奇心裏都會暗自等待同學們聊起工作的話題,當話題丟到李奇時,他再故作不在意的淡淡提起完美世界,每次講完都會立刻偷偷觀察同學們的反應。果不其然,同學們立刻投來羨慕的目光,紛紛傳來“哇”的聲音,這是他整場聚會最期待的一刻。

還在上學時,李奇和同學們總會把自己想像成遊戲裏的主角,熱血追夢,保持棱角。很多同學們畢業後都選擇考公務員,進體制內,在那時的李奇看來,選擇走上遊戲研發,進入完美世界的自己,是最像追夢熱血少年形象的那個。

完美世界的老板們似乎很喜歡熱鬧,每次年會,“都辦得很盛大”,還會專門把成都等分公司的同事都請到北京來一起辦年會,會專門包一個場地,一天玩累了索性住下。李奇最期待的環節是抽獎,他還曾抽中過幾千塊的大紅包和一部iPhone手機。

年會抽獎往往還不止一次,有時,老板們喝高了,心情好,會再抽一輪,“按桌抽,隨機叫桌號”,叫到號的桌,每一個人都會發一部手機。疫情期間,不能線下辦年會,但完美世界專門辦了場直播線上給員工抽獎。

▲圖 / 視覺中國

可也是從那以後,完美世界這艘大船似乎變得緩慢起來。

率先被取消的肯定是每年的年會和戰略發布會,不過,下沉信號變得格外明顯的時候,是在公司的廁所裏。趙肅遠發現公司的廁紙突然變得特別薄,原本上廁所時,疊兩層就能用了,可現在拿手裏一看,甚至都透光了,“一用就破了”。過節時的禮物也沒了,原本每次趕上端午、中秋等節日,公司會給每個員工都發一個禮盒,有月餅、粽子等禮品,可後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突然沒有了,他覺得“公司可能沒錢了”。

艱難掉頭

如今完美世界所做的事,似乎都在爲前幾年的戰略決策失誤買單。

完美世界幾乎是與MMORPG(大型多人在線角色扮演)類遊戲深度捆綁,在領域裏有無數個裏程碑一般的進程。MMORPG遊戲爲玩家創造了一個全新的異世界,這個世界裏有一整套獨立的世界觀,有完備、成體系化的架構。每個玩家在遊戲打造的世界裏扮演角色,相互社交,建造人際關系,打怪升級。

那時,最具代表性的是《魔獸世界》。鄭海洋幾乎是沒日沒夜地打,“已經成瘾了”,初中時,只要一有空,鄭海洋就會鑽進網吧,打開魔獸世界,幾個小時的刷本,“就像上班一樣”。角色扮演類網遊都有幫派和戰隊,每次系統升級,出新的怪物時,同戰隊的人都會相約一起打怪升級。

在全民沉浸MMORPG類遊戲時,完美世界成功乘上了這股東風,2007年,推出同類遊戲《誅仙》,這是根據同名仙俠小說改編的網遊,誅仙的ip也幾乎成了完美世界最成功的ip。

▲遊戲《誅仙》。圖 / 網絡

對于李奇來說,有關于完美世界印象最深刻的時刻是在2012年,完美世界拿下DOTA2的代理權。李奇自诩爲資深遊戲玩家,那時他還在上大學,幾乎所有同學都會玩DOTA。上大學時,空閑時間多,只要沒課,李奇都會打開電腦玩DOTA,後來,幹脆逃課玩。

完美世界作爲主辦方,還曾多次舉辦DOTA2線下賽和高校聯賽等,李奇記得每次都至少提前半個月就開始期待,直播時,守在電腦前等著,“連飯也不吃”。

但隨著時代之風的悄悄轉向,人們對遊戲的期待也在發生著變化。

上班後,李奇對《魔獸世界》等客戶端網遊的熱愛明顯減少了。每次下班回家,想打局遊戲放松時,又一想到做日常、打戰場、打副本,就無比漫長。尤其是25人的團隊副本,需要不斷失敗再挑戰。打一局遊戲,就要花上好幾個小時,一想到這些李奇就覺得疲憊。于是准備拿起鼠標的手又放下,掏出手機,窩在沙發裏刷抖音。

以前李奇覺得《魔獸世界》等MMORPG遊戲搭建起了一整套精美的世界體系,“是史詩級的”,可現在,李奇已經沒有興趣和精力去了解另一個世界了。與此同時,人的耐心也在大幅縮減。

但似乎,完美世界並沒有太意識到這一點,這使得它的戰略決策正變得笨重。

完美世界在手遊上的布局就常被人诟病。早在2011年,網易就開始同時布局自主研發手遊和對外投資兩條線路。而三年後,完美世界才開始加碼手遊賽道,而且每年只推出2-5款,和其他公司比,速度要更慢。

在端遊時代,憑借著《誅仙》和《完美世界》等幾款爆火的遊戲,完美世界曾被視爲龍頭,但完美世界似乎一直沉浸在那個時代。

完美世界一直無法擺脫對于MMO遊戲的依賴,翻開數據,在完美世界所有發行的遊戲中,MMO類占比達到74%。在完美一直加碼MMO遊戲時,其他遊戲公司早已開始轉型。2019年,競爭對手們則有更多嘗試,推出MOBA(多人即時戰略遊戲)、SLG(回合策略)、競技射擊等遊戲。

而遊戲用戶也在變。鄭海洋從2013年起就轉行進了遊戲行業,剛工作的那幾年,遊戲行業“像是撿錢”,不管推出什麽遊戲都有人玩,那時最流行的就是“換皮”,抄幾款國外火的遊戲,“拿來一套代碼,皮一換,就是個新遊戲了”,三四個月就能推出一款遊戲。

▲圖 / 視覺中國

鄭海洋負責的遊戲推出後,他都會到網上查詢用戶的評價,他發現,用戶不好騙了,以前就是玩個熱鬧,但後來,“評價越來越專業”。于是,遊戲公司們只能越來越卷,推出更精品的遊戲,遊戲的研發周期和投入都直線增加,周期動辄五年起步,研發投入也以億爲單位增加。

研發遊戲于是變成了一場賭博,籌碼不斷增加,變成了漫長的時間,和不斷投入的金錢。而那些賭輸了的公司,在多年以後,只能被迫買單。

2021年,完美世界的淨利潤只完成了預期目標的30%;到了2022年,就傳出了千人大裁員的消息。再到2023年,完美世界的業績頹勢依然沒能止住。財報顯示,完美世界年營收77.9億,淨利潤下降超過60%。

而到了現在,這條路似乎再也走不下去,不得不調轉車頭,曾被寄予厚望的《完美新世界》和《一拳超人》被停,員工也被優化。

審判以後

當審判一次次降臨,等待被裁的人正一點點從憂慮、恐懼變得麻木。

這好像變成了一條流水線。鄭海洋收到同事微信後,立刻結束請假趕回公司辦理離職。那天下午很忙,全組的人坐在工位上等待財務叫名字,一個個聊,跟人事、財務、制作人都聊完,就能拿錢出公司走人。

和想象中的愁容滿面不同,全組的人似乎都很“輕松”。同事們的臉上滿是自嘲的笑,“本來不擔心,沒想到輪到了”,同事們聚在一起互相打趣,鄭海洋甚至感覺到了一種小學時排隊等待體檢的興奮感。

▲圖 / 視覺中國

和制作人聊時,鄭海洋一進制作人的辦公室,就和制作人相視一笑,笑裏帶著些無奈和荒唐:本來打包票就算人被開了,項目也不停,結果都沒了。

對一些人來說,優化也像是一種解脫。N+1的“離職大禮包”,都是正常發放。同組的人有工作三四年甚至快十年的,“會拿到很大一筆錢,能好好放個假”。

鄭海洋離職後給自己放了個長假,玩了兩個月,每天睡到自然醒,約朋友一起玩。但假期的快樂很快就被再次求職的焦慮沖淡了。鄭海洋有個朋友打算創業,研發一款休閑類遊戲,他去拉投資,然後邀請鄭海洋和他一起幹。可兩個月過去,投資沒拉到,“估計也拉倒了”,鄭海洋只能再找工作。

只不過,在如今的遊戲行業,找工作似乎變難了。去年還能看到幾個休閑遊戲以外的品類,今年好像全是休閑遊戲了。鄭海洋試探著發了幾份簡曆,可都石沉大海。他開始琢磨:要不幹脆回南方去。

而成功躲過這一波的人,也依然焦慮。

完美世界的也不是第一次裁員了。起先,李奇還在網上查詢:一般公司優化時,什麽類型的員工最容易中招,怎樣才能避免。網上有說能力強的更安全,可李奇的一個同事,工作了五年多,能力也很強,可是也走人了;網上說新人有保護期,可有個剛畢業的同事,試用期還沒過也走人了。李奇拿著網上的一條條標准和現實對照,發現幾乎都對不上。

李奇開始意識到,可能跟員工自己沒關系。

但再分析分析,又好像能找出緣由,比如李奇後排的人,他之前好像從不加班,有幾次還拒絕了領導安排的任務;附近工位的人,和領導不和。他越想越亂,裁員規則于是變成了一個抓不住、摸不著的線,卻又總是勒著人的脖子,喘不過氣。

在這種內耗中,對遊戲的熱愛也在迅速被消磨。

去年時有個帶過李奇的前輩,能力很強,可是也畢業了。前輩畢業的當晚,李奇一夜沒睡,想到和前輩工作的經曆,還哭了幾次,隔天上班,“全靠咖啡續命”。

關系好的同事離開後,大家會一起聚餐送別。有段時間,李奇每周都有送別聚餐。李奇也漸漸從恐懼、不舍變得有些麻木,“也只是工作,大家也只是同事”。

幸存的人們開始想辦法留下來。李奇總能看到,幾個同事開始頻繁出入領導辦公室,盡可能往身上攬活。同部門的同事畢業後,原以爲安全的李奇陷入了後怕,他往回倒推,上個星期時,領導安排給他一項任務,可他當時因爲忙不過來拒絕了。李奇擔心,自己會因爲這件事被裁掉。

當天,李奇就改好了簡曆備著,也開始上招聘軟件翻新的機會,甚至連公務員考試都考慮了,一系列的問題一股腦擠進腦子裏:

社保斷了怎麽辦、未來的事業方向怎麽辦、回老家還是留北京......

他沒有答案。

(文中受訪者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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