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大瘤是山西人。他制作神像，手藝得到劉元的真傳。奚大瘤幼年時失去雙親，因爲相貌醜陋，癡癡呆呆身體肥胖，臉上有很多麻子，加上窮得連一間屋子都沒有，人人都看不起他，所以也沒有人家願意跟他結親。
奚大瘤制作神像得到的錢，總是用來吃吃喝喝，而且他的食量驚人，所以兜裏沒有一文錢，夜裏大多就在古廟裏投宿。
夏天做事累了，奚大瘤經常睡在烈日裏；秋天夜裏喝醉了，又總是躺在冰涼的月光下。因此他就得了病，腰上長了一個瘤。一開始那東西還像個小杯盞，接下來就長得像個碗，很快就比水缸還要大了。
接下來他走路步履蹒跚，甚至只能爬著走，行動非常困難。每次一做事，他就痛得受不了。生計也一天不如一天，求醫問藥也都沒有什麽效果。
他想，自己這樣受罪還不如早點死去算了。到了夜裏，他就爬到樹林裏，准備解了衣帶上吊自盡。
就在這時，樹林後轉出來一位道士。只見對方羽衣翩翩，神采奕奕。道士看到奚大瘤，馬上大聲喊道：“停下來！堂堂男子漢，有什麽大不了的事，要學婦道人家自尋短見？”
奚大瘤痛哭，告訴對方自己活得有多麽艱難。道士說：“你與其尋死，不如就當自己已經死了，轉而去學道，一定能成神仙。”奚大瘤說：“我又沒有師傅教，怎麽成仙？”道士回答他說：“我就是你師傅。你不如跟我到深山裏去，我會教給你法術。”
奚大瘤說：“可以。但我行動不便，翻山越嶺，能行嗎？”道士說：“這個容易。”說完從袖子裏拿出兩枚棗子，給奚大瘤吃。
奚大瘤剛剛咽下去，就感到全身舒爽快活，瘤子帶來的疼痛也消失了。他拜了又拜，跟隨在道士身後，行走如飛。
很快來到一座大山裏，這裏層巒疊嶂，與凡塵隔絕。走進一個石洞中，裏面有煉制丹藥的爐竈，東西擺放得井井有條。道士遞給他一個蒲團，說：“你先學打腿盤坐，坐四十九天，心不能妄動，那樣學道就能夠入門了。身後的石缸裏有幹糧，石縫裏有甘泉水，足夠解決你的饑渴。琴師成連滯留在海上，我去去就來。希望你不要懶惰懈怠以免壞了道術，辜負我的期望和一片苦心！”
奚大瘤一一應承下來。道士長嘯一聲出了門，立即有雲朵從他的腳底升起。一陣清風掠過，身影直上雲霄，轉眼不見。
奚大瘤遵循方法盤坐，才過了三天，就聽到外面有女子的喧鬧嬉笑聲，車馬奔馳聲，睜開眼，卻什麽都沒有看見。聲音漸漸近了，他忽然感到臉上七竅很癢，好像聲音從七竅進入體內，漸漸到了瘤子那裏，卻並不難受。
夜深人靜，他聽到瘤子裏好像有女人在說話，輕聲說：“姐姐妹妹，新居挺不錯啊，早知道有這個地方，就不把別處誤當作神仙洞窟了。現在既然找到這個隱秘的住處，好日子不能辜負，我們應該尋尋開心，你們說呢？”大家都說好。
第四天，聽到瘤子裏有下棋聲，纖纖玉手執棋落子的聲音，很快有悔棋時爭吵罵人的聲音，兩個人勸解的聲音，還有讀書聲，吟誦詩詞的聲音，推門敲門聲，衆人起身讓座聲，接著有鬥酒賭博聲，賭輸了罰人唱歌勸酒聲，唱歌的人喊叫打節奏彈筝伴奏聲，丟杯子的聲音，隔窗吐絨線頭的聲音。
還有一個女子罵阿嬌太懶，爲啥躲著不見客，拉她上酒桌的聲音，問刺繡做完沒有的聲音，以及架子上的鹦鹉聲，貓捉老鼠聲，大家散場道別聲，一個女子殷勤叮囑相約再見的聲音。各種聲音此起彼伏一直不停。
第五第六天，瘤子裏的聲音更加繁雜而且奇怪。一個女子說：“主人到底長什麽樣，性情究竟如何？”另一個女子說：“聽說他也是從患難中過來的人，想來不會太壞。”一個女子說：“罷了罷了！他最近跟隨道士學仙術，誤入迷途，一定是夜郎自大，盛氣淩人的。”
一個女子說：“你這小妮子不要冤枉別人，他昨天還在無人的林子裏尋死，哪裏會有纨绔子弟的習氣？”另一個女子說：“我們幹嘛不出來窺探一下，那樣就能看到廬山真面目了。”
一個女子說：“只怕他一見到我們，就要瘋癫發狂，一刻也離不開了，那就讓人煩死了！”一個女子道：“按說我們住在他這裏，也該爲他做點事，但我們姊妹六人，誰願意先出去看他？”衆女子說：“按照年齡排，應該讓大姐先去。”
第七天，聽到瘤子裏一個女子說：“三妹到後花園裏去摘素馨花和鳳仙花，給姐姐梳妝打扮，好出來見主人。”一個女子說：“姐姐妝扮好了，真的不亞王母娘娘的三女兒玉九娘子的風貌。”一個女子說：“要說身材袅娜，還要勝過她的。”又一個女子說：“我爲你們開道，反倒被你們這群小瘋子奚落笑話，真讓人寒心啊。”有一個女子說：“姐姐不要生氣，妹妹爲姐姐事先准備一些瓜果蓮藕，等姐姐回來祛煩解渴，好不好？”女子們大笑。
奚大瘤正低頭傾聽，突然感到眼角發癢，淚水不停流出來，正准備用手去揉擦，這時一位小美人，從眼眶裏跳出來，落到地上轉個不停。
過了一會兒，小美人變大成一個人，頗有風韻，面容姣好，對著奚大瘤施禮，說：“我是秋水，帶了妹妹們暫時寄身在您的軀體裏，非常感激您的恩德。聽說主人是獨居，孤單寂寞，所以現身出來拜見，乞求您的憐憫。”奚大瘤喜歡她的美貌，心旌搖蕩難以抑制。
秋水很會演戲，耍些小把戲，織錦緞，裁雲朵，刻美玉，雕圓月，每一樣都讓人高興。奚大瘤傻乎乎坐著，只是看著傻笑。秋水把手伸進他懷裏。奚大瘤心意大動，于是就跟她雲雨親昵。事後整理好衣裳，女子仍然變小，像個指頭大小，跳進眼睛裏不見了。隨即聽到瘤子裏喊道：“姐姐回來了！”衆人爭相起身倒酒祝賀。秋水說：“我們姐妹同時侍奉一個主人，按照年齡分先後，不要爭搶，以免外人笑話。”女子們全都說好。
第二天，奚大瘤又在側耳聽聲音，忽然耳朵裏感到一陣陣發癢，一個美人跳了出來，舉動跟秋水一樣，但是相貌卻不同。美人拜過後說：“我是雙珠，出來獻技，讓主人高興一下。”接著彈奏絲竹，全都非常精妙。奚大瘤聽了意亂神迷，于是拉住她也亂搞了一次。事情做完，美人也跳進耳朵裏不見了。第二天，鼻子裏癢，猛地打了一個噴嚏，一個美人掉了出來。她叫玉峰，全身都很香，勝過蘭草麝香。
第四天，感覺嘴巴裏癢，一個美人又掉出來。此女名叫金海，擅長烹調，燒鼈煮魚，味道全都甘美可口。第五天，全身發癢，一位美女從毛孔裏出來。她名叫千金，自稱“隨孔可出，也隨孔可入。”擅長各種變化。奚大瘤突然想出去遊玩，美人就變成車子，坐上去不停地跳動顛簸；隨即又變成馬。來到斷橋旁邊危堤旁，奚大瘤想騎禿尾草驢，馬上就進入意境，美女就變成驢。來到渡口，才想著哪裏有渡船，女子就變成小艇。過了渡，奚大瘤想停下來看看山，女子又變成了肩擡的小轎。她的神妙就是如此厲害。
第六天，感覺心上癢，一位美人從腦後跳出來。她名叫隨娘，美貌在所有姐妹裏堪稱第一。她善于縮地，九州就不說了，九州以外，比如東南神州，西南戎州，正西州，正中冀州，西南桂州，西北營州，東北鹹州，正東揚州，都能縮。
五嶽就不說了，五嶽之外，比如東嶽廣乘，南嶽長離，西嶽麗農，北嶽廣野，中嶽昆侖，也都能縮。只要是奚大瘤想看的奇山異水，她都能擺放在幾案上，隨便去遊覽。她在床榻枕席上的功夫，更是非常奇妙，讓人銷魂。
奚大瘤每天與六位美女玩耍，不再記得道士的話了。過了一年多，六個女子都生了子女。這時就能聽到瘤子裏有嬰兒的啼哭笑鬧聲，要吃奶的聲音，抓梨子尋棗子的聲音。時間稍長，就開始給兒女們談婚論嫁，迎娶成親。能聽到吹鼓手到門口的聲音，玉環珠佩跪拜聲，開筵宴客聲。
人聲在屋內喧鬧，馬匹在槽中騰躍。于是奚大瘤心裏非常煩躁，日夜不能安睡。他的病頓時加劇，瘤子也變得大了好多。
這一天，他突然聽到六位女子在瘤子裏吵鬧，說：“好好的房屋，怎麽就漏雨灌風了，難道是屋子要倒了嗎？明天派奴仆去江西，買點好木料來重做吧。”
一個女子說：“按我的想法，沒必要重造。這幾天主人情況非常糟糕，恐怕不久就要死了，不如直接殺了，我們各自帶著子女逃到遠方去，另找房屋居住，怎麽樣？”大家都說這辦法好。奚大瘤聽了這話，放聲大哭，接著聽到瘤子裏磨刀霍霍，他更是哭得不停。
突然，道士慢慢降落在院子裏，奚大瘤急忙跪下迎接。道士看了看他，驚訝地問：“你怎麽弄得這麽狼狽，你實話實話，也許我還能救你。”
奚大瘤就把事情經過全都說了。道士大怒著說：“與其被賊殺了，不如讓我來殺！”說完抽出牆壁上的古劍，劍光閃閃。奚大瘤剛剛開口哀求，寒冷的劍鋒已經架在他的頸上。道士用力一揮，奚大瘤的腦袋就咔嚓一聲脆生生落在地下。奚大瘤並沒感到痛苦。
他瞪著眼看著道士。只見道士朝他的胸腔裏喊道：“你們這六個賊，趕緊出來，我這裏有丹藥。不准你們在瘤子裏住下去了！”隨即就有一縷縷的白氣從胸腔裏飄出來，就像是鍋上冒出來的蒸騰的熱氣。白氣完全出來後，瘤子也消失了。道士提起奚大瘤的腦袋，把它合在胸腔上，擺放端正，然後敷上藥末，再用布條圍住脖子，喊道：“奚大瘤，你醒醒！”
奚大瘤果然醒了過來，感覺身上的病突然沒有了，心裏敞亮，于是跪在地上領受道士的教誨。道士說：“我們道教度人，有順緣，有逆緣，也有孽緣。我沒想到是以逆緣度了你，很僥幸。六賊已經離開了，你萬念皆空，從此之後頭顱可以安上，也可以拿下來，很隨便，是不是太好了？再過十年之後，你可以到六合外的太微山頂去找我。”說完，這道士又離去了。
奚大瘤拄著拐杖出了山洞，再次回到人世間。遇到以前的熟人，大家都很驚訝，爭相問他頸子上怎麽會有一圈紅線。奚大瘤摳了摳，並未發現有疤痕。從此後他不再制作神像，而是能用奇異的法術爲人看病。就算是刀斧創傷，血肉模糊，他摸出頸子上的汙垢，就像是玉紅膏，敷到創口上，血馬上就止住了，而且馬上能止痛，皮膚立刻重生。
病人給他錢，他不要，只是仍然喜好吃喝。有一天，他在一間酒家裏喝酒，酒保回話慢了一點，奚大瘤就發怒了。他把自己的頭拿下來，擺放在幾案上，四座的客人嚇得四處逃竄，全都跑散了。酒保連忙謝罪，奚大瘤就舉起自己的頭，仍舊安放到頸子上，恢複了原樣。
于是，奚大瘤時不時用這個法子嚇唬別人，酒家都很厭惡他。這一天，奚大瘤醉後，又把頭顱拿下來放在桌子上，自顧自把杯子裏的酒倒進胸腔裏。酒保猛然奪過頭顱，丟進屋後的廁所裏。奚大瘤摸頭沒有找到，雙手亂打，砸杯子拍桌子，心裏非常慌張，胸腔裏的血眼看就要湧出來了。
這時，道士突然從雲朵裏降落下來，手裏捧著一個美男子的頭顱，按合在奚大瘤的頸子上，喊道：“奚大瘤啊奚大瘤，你的頭已經髒了，不能再用了。我剛才在一個富貴人家找到一個，拿來救你。你以後要韬光養晦，不要再顯擺炫耀了！”
說完，道士又罵酒保說：“狗奴才！爲啥要殺害我的弟子，你回頭看看自己的身後！”酒保猛然回首，隨即脖子發硬沒法轉回頭。等到轉過身再看，道士跟奚大瘤已經消失不見了。
一直到嘉靖年間，奚大瘤還往來于山西一帶，自由自在地高歌狂嘯。有一天，他在途中突然遇到一個俊俏的奴仆，騎著一匹駿馬過來，見了他，猛然從馬上跳下來，趴在路邊，傷心地說：“公子你在這裏啊？”奚大瘤聽了，徑直跳到了水裏。一頓飯工夫，他乘龍飛入雲霄，不知去了哪裏。
懊侬氏（作者）說：佛家把眼耳鼻舌身意，稱爲六賊。所謂賊，就是性。能夠克制，就是性；放縱它，就是賊。然而，天上有陽就有陰，地上有人就有鬼，人有形就有性。假如都像佛家所說的“滅性歸寂”，那麽身形又寄托何處呢？女娲當年抟土爲人時，又何必一定要給人以眼耳鼻舌身意？
當年有一個人，喜歡收集醫方，有一次到街市，遇到正在處決囚犯。犯人有病，身患大氣泡，劊子手舉刀一揮，頭落到地上，大氣泡也頓時縮小了。
這人見了，心裏一片茫然。回家後他提筆寫下：“凡患大氣泡的人，把頭割下來，病就好了。”看到這個“醫方”的人，無不捧腹大笑。
（出自《夜雨秋燈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