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騰蛟（下）

（接上集）一個男子披著衣裳跑出來。郝騰蛟瞪著眼看向他。紅紅低聲告訴郝騰蛟說：“這個人就是我丈夫。”郝騰蛟點點頭，略略拱了拱手，就大步流星地走進廳堂，自顧自坐在高位上，又讓紅紅與丈夫在旁邊坐下。

郝騰蛟凝視了半天，這才問道：“你這個男人，就是李秀才嗎？”對方回答說是。郝騰蛟又指著紅紅問：“這個就是你的小妻子嗎？”對方又回答說是。郝騰蛟問：“後面宅子裏氣勢洶洶的，是你大老婆？”李秀才戰戰兢兢，羞愧得不敢回答。

郝騰蛟當即捧腹大笑，聲音響亮震徹房頂的屋瓦。村裏的人，不論男女老幼，全都聞聲前來看熱鬧。有的人坐著，有的人站著，鬧哄哄濟濟一堂。

這時忽然有一個頭發蓬亂的婦人走出來召喚紅紅，郝騰蛟制止了她。很快又有一位光腳的婢女喊紅紅，過來准備攙扶紅紅，郝騰蛟又予以制止。

突然，一根木杵飛了出來，擊中了紅紅的手臂；很快又有一塊磚頭飛出來，擊中郝騰蛟的肩膀。但郝騰蛟就像沒有感覺到一樣。

李秀才的妻子怒吼著跑了出來。她面色發青，雙目圓睜，頭發蓬亂，出來就暴打紅紅，接著又打自己的丈夫，對郝騰蛟這個客人罵罵咧咧。郝騰蛟仍然像是沒有什麽感覺。

李妻的吼叫怒罵聲，紅紅的哭泣求饒聲，李秀才的歎氣聲，郝騰蛟的捧腹大笑聲，還有衆人紛亂的勸解聲，響成一片。聲音越來越大，人聲鼎沸，以至于鄰村的父老鄉親，還有李妻的哥哥弟弟，全都被驚動了，都跑到李秀才家裏來。他們想把李妻勸進內室，怕她在外人面前丟臉。

郝騰蛟大聲喝止。聲音就像是晴空霹雳一般，衆人的聲音戛然而止。過了一會兒，郝騰蛟跟大家打了招呼，介紹了自己的姓名和來曆，說了自己在破廟邂逅紅紅的經過。

說完他猛然抽出佩刀，插在幾案上。刀光晶瑩寒氣逼人。他厲聲喝道：“我京城的試期臨近，不能在這裏久留。但我要先爲天地間除去這個禍害！”

說完他把李妻拽倒，讓她跪在廳堂上，接著伸出巴掌上下拍打，每打一下就責備幾句。他說：“李秀才不過是愛面子，不跟你計較，你竟然如此猖狂？紅紅也是好人家的女兒，有什麽罪過，你要對她又打又罵，還要用烙鐵害她？人家和我們一樣的皮膚，我打你，用烙鐵燙你，你痛不痛？你不能生兒子，秀才這才娶妾；小妾有了兒子，就是你的兒子，你卻要將她置之死地，是看著李家的香火斷絕，後繼無人嗎？你不知道三從四德，七出休妻的大過條條觸犯，還在裝傻嗎？紅紅在背後說的話我可以不相信，但你當面做出來的事情，你能抵賴嗎？紅紅是我的姨侄女，我如今才找到她，我要把你送到官府治罪，哪是打你幾巴掌就了事！你的丈夫、鄰居還有你的兄弟都在這裏，他們敢把我怎麽樣？如果敢偏袒，我就把他們殺得幹幹淨淨，何況是你？”

開始拍打的時候，李妻怒罵，再拍打，李妻開始呼救，接下來就開始哭泣，跪地求饒。最後，李妻就像殺豬一般，只顧嚎啕大哭了。郝騰蛟正在一邊拍打，一邊數落，忽然一陣風刮過，吹開了他的衣袖露出了手臂。

一個童子驚呼道：“大家看，這位官人手臂上有紅字！”郝騰蛟聞言陡然清醒，想起了離家時父母的叮囑，于是停下了巴掌。

衆人見他威風凜凜如同天神下凡，一開始並不敢勸阻，到這時才開始上前請他入座，請求他寬恕李妻。其實，紅紅早先逃走後，大家到處尋找沒有結果。李秀才雖然心中憐惜，但也無可奈何。現在聽到郝騰蛟說的這些話，他完全相信了，也非常害怕郝騰蛟責備他，于是長跪不起，一再請罪。

大家也紛紛上前施禮，爲秀才和妻子求情。郝騰蛟說：“你們想平息這件事也很容易，只要寫一封保證書，署名畫押給我。等我會試回來，再來看紅紅，如果她頭上少一根頭發，身上有一處傷痕，我就跟你們拼個你死我活！”

衆人答應下來，于是寫了保證書交給郝騰蛟。接下來，留他吃午餐，又送路費給他，郝騰蛟全都不肯接受，只站在那裏喝了一大杯酒，收了刀子背上行李，懷揣保證書，揚長而去。

郝騰蛟進京，一舉考上進士，做了侍衛官。他手持豹尾神槍，隨聖駕出征，殺敵有功。他寫了書信，迎接父母進京奉養。

過了五年，朝廷讓他鎮守壽春鎮，他先回一趟老家，這才准備去上任。因此重新路過這個地方。在路旁的店裏，父母偶然說起當初的事情，問道：“兒子你心氣平複，果然身份高貴了，當年在你手臂上刺字，你不覺得痛嗎？”郝騰蛟蓦然想起以前的事情，膽戰心驚說了出來，還說自己知道錯了。

父母又驚又怕，當即命武官前去探聽消息。沒過多久，鼓樂齊鳴，李秀才穿著正裝背著女兒，紅紅穿著繡衣背著兒子，全都頂禮行香，跪在門外。

問過後才知道，原來郝騰蛟走後，李秀才妻子羞憤難當，生病死去。紅紅被扶正做了李家主婦，一胎生下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如今已經呀呀學語。

李秀才夫婦堅持請恩公重新去山莊看看。郝騰蛟笑著推辭，哪知對方堅決挽留，村裏的父老，也圍攏上來磕頭，說：“相公錦衣還鄉，而且高堂二老又隨行，應該爲我們山野小村帶來點喜氣，祛除不祥。”

郝騰蛟一行人來到村裏，被安排到溫暖的居室。李秀才讓他們享受美味佳肴，又找來劇組演戲，爲兩位老人祝福。下人隨從也都給了豐厚的酬勞。村裏人爭相宴請郝家人。

李秀才和紅紅早晚過來問安，如同拜見父母一般行禮。于是郝騰蛟跟李秀才說，紅紅其實並沒有什麽親戚，當日說謊只是擔心給她惹下麻煩。然而李秀才夫婦在這之後，對郝騰蛟更加禮敬謙恭。

李秀才家裏的廳堂上，挂了一幅找人繪制的郝騰蛟的小畫像，酷肖神似。李秀才夫婦虔誠供奉，已經五年了。

村裏有一個姓羅的女子，相貌非常豔麗，生下來就識字，精通文章，只是兩只手緊握著，從來都伸不開，所以吃飯穿衣都需要婢女幫忙。鄉下人娶妻，都要婦人做苦事的，所以羅女雖然三十歲了，也沒有人家提親議婚。

羅女一向跟紅紅關系很好，所以也來拜谒郝家太夫人，跪在地上磕頭。紅紅于是就說了羅女雙手的事情。太夫人不信，走近查看，開玩笑地抓住羅女的右手腕，誰知羅女的右手突然張開了。

再拿左手，也是一樣。手掌心裏有兩塊玉石，像棋子，一塊上寫：“羅氏女名嬌娆。”另一塊上寫：“年三十嫁騰蛟。”

太夫人驚喜地說：“這是天意啊。”當即聘娶羅女爲自己的兒媳婦，借李秀才的宅子，拜堂成親後才離開了這裏。

郝騰蛟是個武夫，不識字。鎮守壽春時，案牍文書，全都靠夫人審閱處理。經常是她在紅燭下批閱，郝騰蛟站在一旁侍候，沒有一點不耐煩的表情。夫人雖然爲郝騰蛟娶了小妾，但卻不妒忌。只是每次因公事發生爭論，她總是拽著郝騰蛟的胡須，逼迫丈夫穿著軍裝跪下謝罪才肯罷休。

做了十年官，郝騰蛟父母去世，他回鄉守孝；孝期滿了再次被朝廷起用，官聲很好。這一切都出自夫人的幫助。郝騰蛟經常在同僚們面前感歎：“從今往後，我才知道懼內也是可以理解的呀。”他派了武官帶著銀子去往李秀才家，爲李秀才之前的那個悍婦妻子舉辦法會追薦亡魂。

郝騰蛟的夫人羅女生了兩個兒子，小妾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們全都科舉高中，大多與紅紅所生的兒子是同科。兩家世世代代聯姻。

（完）

（出自《夜雨秋燈錄》）

妓女扔詩

益都人朱天門告訴我（作者紀曉岚）說：乾隆朝甲子年的夏天，他和幾位朋友一天夜裏在大明湖邊聚會，招來妓女陪酒。正喝得高興，向來不識字的妓女忽然拿起筆來寫了一首絕句。

這首絕句寫的是：“一夜潇潇雨，高樓怯曉寒。桃花零落否？呼婢卷簾看。”

妓女寫完，把詩稿扔到一位朋友面前。這個人看完，頓時面無人色，撲倒在地。妓女也撲倒地上。

過了片刻，妓女蘇醒過來，這個朋友卻一直沒有蘇醒。後來問遍了他的親朋好友，始終沒人知道其中的緣故。

（出自《閱微草堂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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