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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同時愛上了兩個女人。
他哭得可憐,眼尾泛紅:「我喜愛你的性子,卻鍾情于她的容顔。」
我擡起他的下颚,輕歎:「既如此,便娶了她罷。」
夢京人皆以爲我愛夫君入骨,說我是無顔女,癞蛤蟆吃上天鵝肉。
開天辟地頭一遭。
可他們卻不知道,男人能愛上兩個女人。
我卻不能。
我的一生,只愛過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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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的夫君陳圖南同時愛上了兩個女人。
他說:「我喜愛你的性子,卻鍾情于她的容顔。」
許諾過我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他,想娶另一個女人過門。
其實,陳圖南和蔣樂知的事,已經在夢京傳得沸沸揚揚。
偏就瞞著我一人。
眼見著瞞不住了,公婆逼著陳圖南將此事告訴我。
我揉了揉寫文章酸痛的手腕,看了眼在門外飛雪中站著的陳圖南。
「知道了,擇日便娶她進門罷。」
眼見他半晌不開口,我似笑非笑:「怎麽,還要我替她置辦彩禮?」
「非是如此。」陳圖南帶著一身寒氣,邁步進入內室。
「小園,沒什麽別的話要說嗎?」
我看他滿心愧疚,勉爲其難安慰了句:「我們三把日子過好比什麽都重要。」
他大爲感動,攬我入懷:「得賢妻如此,夫複何求。」
我細致地描繪著他的眉眼,吻了吻他的唇。
成婚三年,在我精心呵護下,他保養得甚好。
和我第一次見他在海棠花樹下拈花一笑的少年幾乎一模一樣。
2
我和陳圖南的婚事是我主動追求來的。
彼時,他才十六歲,青春正盛。
而我已經雙十年華,沒有嫁人,正八經的老姑娘。
夢京貴女圈傳聞我是因長相醜陋,性子怪異才嫁不出去。
我倒追陳圖南這事,簡直讓夢京貴族圈肮髒的水沸騰了。
他們都翹著二郎腿,等著看我笑話。
「向小園到底能不識好歹到什麽程度?」
「當年懷州一戰,應該扒了向小園的臉皮做城牆。」
剛開始追陳圖南,我也沒想著自己能成功。
畢竟年紀差距擺在這裏。
我每日勤勤懇懇地給他帶吃食,冒著風雨滿城尋他喜歡的字畫。
跟在他身後關心他的吃穿用度。
就連他的好友崔沐白都忍不住調笑道:「你什麽時候換了丫鬟?」
陳圖南後來嚴肅地拉著我:「你不必自輕自賤到這種地步。」
「我喜歡你呀。」
他漲紅了臉:「你這人,輕浮放浪,不成體統。」
「你不喜歡我?那我不跟了。」
他扭扭捏捏地牽著我的衣袖:「我不是那個意思。」
3
「眼下,我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科考。」
陳圖南不願受祖輩蔭蔽,他要靠自己科舉入仕,走人間正道。
聽說,道光寺的符咒很是靈驗。
我便去爲陳圖南求符。
靈覺大師孤高,只贈誠心禮佛的有緣人。
我不夠誠心,也不是真心信佛。
便留在道光寺包攬了寺廟素食。
靈覺大師道:「施主面容模糊,命薄艱辛,該修身愛己。」
「命格模糊是何意?」
「情深恨海,千般惆怅,祝願施主早日脫離苦海。」
我揣著符,滿心疑惑,去尋陳圖南。
他皺著好看的眉,小心翼翼:「這些日子,你去哪裏了?」
「哝,我去求了符,祝你蟾宮折桂,一舉成名。」
雖然憑他的才貌家世,早就名揚夢京。
陳圖南拇指摩蹭著黃紙,羞澀地眨眼:「你等我。」
4
人生第一的意事,應當便是金榜題名。
放榜之日,夢京震動。
陳圖南不但蟾宮折桂,還高中狀元。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他騎馬遊街,頂著滿身落花。
紅衣狀元郎膚白如玉,漆黑的眸子裏有萬千流星。
他含情脈脈:「向小園,我來娶你了。」
我心中怔松,這樣的場景在我夢中出現過無數次。
一瞬間淚盈于睫,阿娘擦了擦我的眼淚:「這樣大喜的日子,應該高興才是。」
她替我梳著長長的水亮的頭發:
「小園是上天賜予我的珍寶,阿娘希望小園能順心順意,得償所願。」
「不要學你的父親。」
我幾乎不敢和阿娘對視,
打我記事起,我便知道。
我的父親心頭有一汪不能被人觸碰提及的明月。
這輪明月的清輝,讓我娘無可奈何,肝腸寸斷。
我乖巧地點頭:「我聽阿娘的。」
5
我風光嫁給當朝狀元,
晃眼便是三年。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三年裏,我們的夫妻生活,過得平淡又無趣。
有時候,陳圖南會發了狠作弄我,他累倒在我的胸脯上,冰涼的液體從他的眼角滑下來:
「我愛你。」
我無措地揉著他的肩背,那一刻,我有些後悔。
是我的一意孤行,造就了他的痛苦。
可我看著他這張臉,怎麽也說不出放手二字。
直到蔣樂知進京。
蔣家人與陳家人向來同氣連枝,若不是我中途插手,或許陳圖南早就同蔣樂知成婚。
幽暗清冷的回廊,我眼見著陳圖南和蔣樂知相攜走來。
蔣樂知宛如一只漂亮可愛的糯米團子,白白淨淨,軟軟糯糯。
她杏眼黑亮,一側的臉頰輕輕鼓了起來。
陳圖南掐了掐她的臉:「怎麽不高興?」
「嫂子和我想象中有些不一樣。」
「你想象的是什麽樣子?」
「你因爲她拒婚,我以爲......」她別別扭扭:「反正不是她這樣。」
陳圖南的視線若有似無地放在我身上,我盈盈一笑。
上前去打招呼。
陳圖南卻甩袖離開,他個子高,路過我像是刮起一陣旋風。
6
「多年不見,高高在上的蔣小姐竟然做起了這樣的勾當。」
蔣樂知眼神陰冷,宛如毒蛇:「彼此彼此。」
「可憐的陳公子,還以爲他的夫人是有多愛他。」
我揚著笑,這點攻擊力傷害不了我分毫:「你又怎知我不愛他呢?」
「你還是,一如既往的假得讓人厭惡。」
「你也是,一如既往地喜歡我的東西。」
我和蔣樂知話不投機半句多,草草互怼了兩句,便分開了。
我和蔣樂知認識的時候,她只有十二歲。
是個極有心機的小不點,終日雲哥哥長,雲哥哥短。
我有時候看得好笑,抓著她的頭發繞在指尖逗弄。
被她惡狠狠地瞪一眼。
她的雲哥哥便彈一彈她的額頭。
看她吃癟的樣子,即便比她年長四歲,我還是忍不住放聲大笑。
陳圖南和蔣樂知的感情如火如荼地發展。
陳圖南要在家中爲她辦生辰宴,我忍不住提醒他:「明日也是我的生辰。」
「小園,你想讓我怎麽做?」
我說:「我會辦一個賓主盡歡的生辰宴。」
我看著他眼睛裏希冀的光一點點消散。
「你是個很大度的妻子。」
7
生辰宴上,我特地給蔣樂知准備了來自她家鄉的糕點。
蔣樂知囫囵吞下道:「好香!」
陳圖南歎氣,替她揭掉唇邊糕點渣:「仔細噎著。」
誰知蔣樂知忽然臉頰泛紅,呼吸艱難:「這裏邊放了什麽?」
我不明所以:「就是普通的杏花、糯米粉、白糖,再就是夢京人時興往裏加的花生碎。」
「嫂子,害苦了我。」
陳圖南抱著蔣樂知憤然站起身。
冰涼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樂知有花生藓。」
蔣樂知小時候我還給她剝過花生,她吃得歡快得不得了。
拙劣的計謀讓我忍不住扶額失笑。
陳圖南沒想到我還能笑出聲,他厭棄道:「真是最毒婦人心。」
他抱著蔣樂知匆匆離開。
留我一人面對閑言碎語和衆人異樣的眼光。
來客散去,只一人留了下來。
「陳夫人。」
「你是何人?」
「陳夫人貴人多忘事。」
我實在想不起眼前這個身材筆挺,腰懸寶劍的是何人。
那人咬碎了一口銀牙:「崔沐白!」
原來是他,我聽陳圖南講過,此人桀骜不馴,我們成婚後不久,他便跑去江湖當了遊俠。
今年才被他爹壓回京,如今正是禦前侍衛。
「夢京家家戶戶做杏花糕都放花生,蔣樂知來京數月,不可能不知道,我看分明是她馬虎大意,釀造此錯。」
「不不不,都是我的不是。」
「幾年不見,你變化真大。」
「我哪裏變了?」
「我認識的向小園,自信執著,天不怕地不怕。」
我尴尬道:「我從前,也沒您說得那樣張牙舞爪。」
崔沐白眼底漾著一層懷念:「是麽。」
8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我是個毒婦的消息席卷了整個夢京。
我爹狠狠扇了我一巴掌:「不孝女!隨我去崔府道歉。」
阿娘閉著眼睛,不發一語。
阿爹對生病的蔣樂知殷勤備至。
陳圖南陪侍一旁,他們三人其樂融融,更像是一家人。
阿爹沖著我使眼色讓我上前道歉。
「蔣小姐,對不起。」
蔣樂知吞吞吐吐,陳圖南也似乎有話要說。
阿爹將空間留給我們三人。
我尴尬地站在原地。
「小園,樂知她因爲此次紅疹,身上留了瑕疵,不便嫁人。」
「我想娶她爲平妻。」
我垂著頭。
「小園姐,我保證,我不會幹涉你和阿南哥哥的感情,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
我擡眸,看見陳圖南牢牢站在蔣樂知的身側。
多年前,我和蔣樂知的身側也站著一個人。
不同的是,那個人總是護著我。
9
我以煎藥爲借口離開。
彩霞漫天,我從繁茂蔥郁的樹枝間隙偷看到正在假山隱蔽處偷情的男女。
阿爹和蔣夫人。
我忍不住笑了一聲。
這麽多年,阿爹也算是得償所願。
「阿娘,我不愧是阿爹的女兒。」
盡管早知道,阿爹和蔣夫人之間的故事,親眼看見他們偷情還是讓我心緒起伏。
我趴在阿娘的膝頭,說:
「阿娘這些年痛苦嗎?」
阿娘潛心禮佛,她閉著眼睛,念著佛語。
「我做錯了,我讓一個人像您一樣痛苦。」
阿娘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腦袋:「我痛不痛苦,取決于愛不愛你爹。」
「您愛嗎?」
「曾經愛過。」
阿娘摸了摸我的臉:「因爲那點稀薄的愛,我容忍他傷害你,小園,阿娘要向你道歉。」
我眼底泛著淚光,搖了搖頭。
「阿娘希望小園能知錯就改,好好的,向傷害過的人道歉。」
10
蔣樂知進府的那天,我枯坐在自己的屋舍。
聽著外面歡天喜地的慶賀聲。
如果不是我橫插一腳,他們也不至于蹉跎三年。
我提筆寫字,宣紙氤氲墨痕,眼淚打濕衣衫。
「小園。」
我背對著陳圖南,擦掉眼淚:「你來做什麽?」
「我最後問你一次,小園,你到底有沒有話和我說!」
「夫君,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愛蔣樂知嗎?」
陳圖南猶豫了,我摸著他的左胸,掌心下心髒跳動的聲音明顯。
「蔣樂知的一颦一笑對我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我喜歡她明媚的杏眼,甜蜜的酒窩。」
「抛開我和她之間的恩怨不談,她是個好姑娘。」
他有些迷茫,
像是一只迷失在海棠花林的小鹿。
我初見陸雲幕的時候,也曾錯把陸雲幕當成一只小鹿。
11
我十六歲的光景,去往懷州。
那時我是個陰郁少女,懷著滿腔憤懑。
揣著一把刀,一門心思想爲自己報仇。
我當時想好了,只出三刀,一刀蔣夫人,一刀蔣樂知,還有一刀給自己。
幹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
我一個人出門,跋山涉水不知吃了多少苦才到懷州。
打聽到第二日懷州權貴要去海棠林賞花,便提早在花樹上埋伏。
一不小心,睡著了。
「別動,煩。」
我模模糊糊感覺到有個人拿著一支花在我臉上蹭來蹭去,嫌煩地睜開眼睛。
看見一雙清亮的笑眼。
如霧的粉光裏,少年溫潤如玉,潔淨如雪,清澈似水,帶著溫和的笑意。
「你是誰家的姑娘,怎麽睡在這裏?」
我悶頭掏出一張大餅啃了啃:「要你管。」
「你是不是找不到家啦?你姓什麽?我怎麽從未在懷州見過你?」
真煩,看來我要砍四刀了。
我抽出長刀,龇牙咧嘴:「再廢話,砍了你!」
他愣住了,按住我的手腕:「在懷州,還從沒人敢拿刀對著我。」
我後來才知道,陸雲幕是陸將軍的兒子,從小過著刀尖舔血的日子,練就了一身武藝。
有他在,我的砍人計劃宣告失敗。
12
但我還年輕,怎會輕言放棄。
我留在懷州,伺機而動。
陸雲幕卻像是纏住我了一樣,那段時間,懷州平靜祥和,我走到哪裏他都要跟著。
「你這樣真的很煩啊!」
陸雲幕撓了撓後腦勺:「你看你脾氣不好,還總是生悶氣,動不動就掉眼淚,我要是不跟著出事了怎麽辦?」
「那就出事好了,反正這世上也沒人在意我。」
「哎呀,哎呀」他急得團團轉:「你年輕,有沖勁,漫長的人生還能見到許許多多的人呢,總有人會愛你。」
我瞪他一眼,遠遠地跑走。
但當我發現陸雲幕是蔣樂知沾親帶故的表哥時,我就不嫌他煩了。
我讓他帶我見蔣樂知。
他目光有些猶疑:「這.....不好吧,這麽早就見親人嗎?」
「怎麽,害怕我對你傾國傾城的表妹做壞事?」
陸雲幕不置可否。
沒過多久,陸雲幕牽著一個才十歲左右的糯米團子出現。
「蔣樂知呢?」
小糯米團嘟著嘴:「姐姐,你找我。」
她還這麽小,一派天真。
我怎麽也掏不出藏在袖中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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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遊魂一樣,失去了複仇的動力。
漫無目的地不知走向何方。
「吧唧吧唧。」
我忍無可忍:「你就不能換個地方吃糖人!」
陸雲幕無辜:「我們都見過親人了,你用完就丟,你不是人!」
「我本來就不是好人。」
我和他不歡而散,只顧著悶著頭向前走。
不小心撞到一堵肉牆。
「斯。沒良心的,撞到人都不知道道歉。」
我不吭聲。
「真生氣啦?雲哥哥給你買了糖人哦?」
「什麽雲哥哥,怪惡心的。」
「那你想叫什麽?」
「嗯,小陸子。」
我一邊咬著糖人一邊和陸雲幕拌嘴。
「我堂堂陸小將軍,在你眼裏竟然和太監一樣。」
我不知道陸雲幕這樣的人喜歡我什麽。
我長得不好看,性格也不好。
老是喜歡和他拌嘴,還來曆成謎。
可他偏偏喜歡我。
滿心滿眼都是我。
我和他逛遍了懷州城。
我們一起釣魚,放風筝。
一起遊湖摘蓮蓬。
一起打獵烤鹿肉。
我們做了許許多多我從前在夢京沒有做過的事情。
有一天,我們躺在冰涼的草地上。
星漢燦爛,一望無垠。
我說:「我其實是來砍人的。」
「我知道。」
「你知道?你早知道我姓向,來自夢京?」
「對,從你剛到懷州,我們就知道了。」
我啞著嗓子笑,眼淚如泉湧,爲我這荒唐的一生。
「小園,我真心喜歡你。」
陸雲幕送了我一只漂亮的鳳尾簪:「要打仗了,你先回家,等我來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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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那場仗打輸了,朝廷割讓了懷州,我的小將軍連著他的屍骨徹底埋在了他鄉。」
陳圖南眼中一片冰寒:「那麽我呢?向小園,我算什麽?」
「你和他很像。」
我細致地描繪陳圖南的容貌:「這雙眼睛總讓我沉醉于一場幻夢。」
「對不起阿南,我寫了封休書,自請下堂。」
「憑什麽?你傷害了我,卻想一走了之,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他情緒激動,大掌緊緊箍著我的腰身。
「你當年爲什麽要去懷州,你爲什麽恨蔣家母女。」
我意興闌珊,略過他的詢問:「祝願你和蔣樂知恩愛不疑,白頭到老。」
陳圖南不肯放我離開,他將我囚禁在院子裏。
殘忍的落鎖。
「我要你孤寂地活著,看我紅袖添香,錦衣玉食,風光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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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過了小半個月。
崔沐白拎著一壺酒,躍上我的牆頭。
我和他遙遙相望。
他輕聲說:「陳夫人,我帶你走。」
「多謝崔大人好意,我還有事情沒有做完。」
崔沐白帶來的酒是懷州醉,一醉夢懷州,甘冽醇香的液體輕易將我帶回車水馬龍的懷州。
「崔大人去過懷州。」
「我做遊俠時,曾在那裏遊曆,不過都是些頹垣廢址,荒煙野草。」
「是嗎?世事變遷,猶如滄海桑田。」
「我在那裏見到了一群人,他們自稱是陸將軍的殘兵,發誓此生要收複懷州。」
我聽得入迷,忙詢問他後來發生了什麽。
「寥寥殘兵就算舍去一身熱血,也如螳臂擋車,不自量力。」
「至少,他們爲之努力過。」
我和崔沐白喝了一夜的酒,天將明,日未升。
我碰了碰他的酒杯,醉眼朦胧:「多謝崔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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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個月,皇帝壽宴。
陳圖南解了我的封禁,攜兩位妻子進宮祝壽。
我落在新婚的小夫妻身後,看他們親密無雙,你侬我侬。
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氣。
阿娘也來了,她常年禮佛,不問世事,我很有些擔心她。
席間,歌舞升平,群臣共樂,一片祥和。
到了送壽禮的環節,阿娘竟然拿出了一副千裏江山繡圖。
皇帝龍心大悅,問她可要什麽賞賜。
「臣妾,求聖上爲臣妾之女向小園做主。」
「娘,你要做什麽?」
阿娘不理:「聖上,可曾聽過巫術換顔。」
「前朝之術,本朝已列爲禁術。」
「不錯,正是此術,大約二十年前,蔣夫人的女兒出生帶有半身紅痕,蔣夫人不願她受終生奚落,想到了此術。」
滿堂嘩然,阿爹臉色鐵青:「你在說什麽胡話!」
蔣樂知尖叫:「哪裏來的瘋女人誣陷我娘。」
阿娘冷冷看他們一眼:「換顔術需要生辰相同,命格相仿的女子互換,我的女兒向小園成爲了她的獵物,她利用私情,串通向大人,坑害了我的女兒。」
「求聖上爲我的女兒做主。」
我實沒有想到,阿娘會在此時,勇敢地站出來爲我討回一個公道。
盡管這一站,她晚了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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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愛俏,到了慕少艾的年紀更是注重姿色。
我姿色平庸,才情普通,還頂著半面紅痕,
與才高八鬥的爹和名冠夢京的娘相比實在遜色。
出門在外,常被人奚落是醜八怪,是阿爹和阿娘人生的汙點。
阿娘抱著我默默垂淚,不停地說:「小園是阿娘的寶貝。」
「可我長得一點也不像阿娘。」我故作大度:「如果阿娘找到我的親生父母,就把我送回去吧。」
因爲我的存在,阿娘飽受折磨。
他們說,她生了一個妖怪。
「我在阿娘身邊是個錯誤。」
「不,不是的。」阿娘疼惜地摟緊我:「小園,是上天賜予的珍寶,是阿娘永遠的寶貝。」
從那時起,我受不住外人诘難,不願意出門,即便是出門也不願意陪在爹娘身邊。
阿爹對我的痛苦視若無睹,他張羅著要爲我尋一門親事。
可每一個見到我的世家子弟,都沉默地拒絕。
後來,阿爹的同僚剛死了妻子,願意讓我嫁給去當填房。
阿爹興高采烈地將這個消息帶給我們。
阿娘卻失手打翻了碗筷。
她第一次失控地打了阿爹一巴掌。
「你憑什麽這麽對我的女兒!」
「你看看她那個樣子,這門親事已經是極好的了!」
「我的女兒出生的時候像是天下最漂亮的明珠,明明是你,是你將她變成這樣。」
阿爹一把攥住阿娘的手腕:「翻舊賬?那事你當年可是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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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扒在門外偷聽,卻聽到了驚天大秘密。
原來在我四歲的時候,阿娘和阿爹同意將我的容貌換給懷州蔣大人的女兒。
阿爹負氣離開,阿娘像破布一樣躺在地上,聲如泣血:「我後悔了,我後悔了。」
我悄悄進屋,無措地站在阿娘身邊。
被她一把抱住:「我的女兒,我該怎麽辦。」
她向我道歉,她說她過去是被所謂的情愛蒙蔽了雙眼。
她以爲外貌不重要,只要有她和阿爹的愛,我依然可以錦衣玉食地過一輩子。
「阿娘錯了,阿娘真的錯了。」
我才十五歲,花一樣的年紀,那一刻,像是被所有人抛棄了一樣。
父母之愛,並不純粹。
阿娘謝絕了阿爹給我找的親事,她不惜散盡家財,重金求購能治我紅痕的藥物。
終于,一個遊方和尚寫下了一劑有用的藥方。
「小娘子服用此藥,可保紅痕消退十年。」
「如何才能根治?」
「解鈴還須系鈴人,前塵舊緣,因果循環,阿彌陀佛。」
我在鏡中窺見自己盡管紅痕消退卻依然平庸的面容,默默拿起了一柄彎刀。
19
阿娘平靜而有力的聲音在大殿之上回響。
煎熬了數十年,她曾想過放下,想過原諒自己。
可當她意識到,蔣樂知正在奪走我的一切時,她忍不住了。
高堂之上,噤若寒蟬。
賢明的君主道:「大人醜事,稚子何辜,向大人既然與蔣夫人情深義重,朕許你們生生世世結爲夫妻。」
他剝奪了我父親的官職,同時沒收了他們的財産,貶他們去遙遠的漠北做一對平凡夫妻。
君主問我:「向小園,朕許你公道,你想要什麽?」
他隱晦地看了一眼藏在陳圖南身後四肢發麻的蔣樂知。
我淡淡笑道:「我要懷州。」
「何意?」
「時下北涼內亂,而我朝休養生息,秣兵厲馬數年,正是一雪前恥,收複懷州的好時機,求聖上即刻發兵,征討北涼。」
我們的君主從沒有忘記那堪稱恥辱的戰役。
我在群臣之中慷慨激昂的陳詞,是錦上添花的東風。
讓那些怯戰懦弱的朝中勢力看到,
一介女子,尚且不要容顔,一心爲國。
他們又有什麽理由退縮。
「好!我朝女子當有此志!」
君主登高點將,拔山舉鼎,鳌擲鯨吞。
我對臉色不是很好看的崔沐白點了點頭。
20
多年來,我對父親的恨是擺在明面上的恨之欲其死。
而對阿娘,是想恨不能,想愛不敢的變扭。
但當阿娘將秘密告訴天下,我的恨意也隨之煙消雲散。
人之複雜,可見一斑。
我欲要離開夢京,隨軍遠征。
阿娘挽留不住,她說:「當年你從懷州回來就徹底變了個人。」
「阿娘很好奇,是誰讓你重新自信樂觀。」
我望向懷州方向:「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陸雲幕教會了我愛,他讓我意識到,
就算一無所有,身無長物,也會有人愛我。
讓我意外的是,送行的人中有陳圖南。
他是那樣的年輕,站在花樹下,與春天相得益彰。
我摘了一支花,別在他的耳後。
「阿南,可以原諒我嗎?」
陳圖南悲哀地看向我:「你爲什麽不換回自己的臉?」
「因爲沒有必要。」我灑脫笑道:「我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和外界的評判,我的心因爲被人赤誠的愛過堅定而有力量。」
「就讓我的臉陪在你身邊,這是我對你最後的補償。」
策馬揚鞭,我的小陸將軍,在遠方等我。
21
大軍開拔不過十日,就從隊伍裏揪出了兩個私自隨軍的人。
我扶額歎息:「你跟上來做什麽?」
陳圖南眸光倔強:「自然是爲懷州出一份力。」
「那麽你呢?」
蔣樂知抱著她的行囊,淒楚道:「我在夢京活不下去,你滿意了嗎?」
崔沐白問我拿這兩人怎麽辦。
我無奈:「隨他們罷。」
既然要跟著,那跟著也無妨。
少年人,風輕雲淡,世界寬廣。
陳圖南一路上對我殷勤備至。
比我當年對他還要好上三分。
我謝絕不過他的好意,只能拼命躲他。
崔沐白仰躺在桦樹上,咧著他的大白牙,一副與他無關的悠閑樣:「難得見陳三這樣低聲下四,我看你們是天定情緣,注定糾纏不休。」
我隨意洗了一把臉:「得了罷,況且我心中有人,與他重修舊好,對他不公平。」
「你就沒想過,你的心上人也希望你的人生重新開始?」
如果是陸雲幕,我想了想。
他的確會裝作不在意的樣子,真心地祝福我。
「陳三是很好很好的人,可偏偏不是他。」
我在年少時,遇見了足夠驚豔我一生的人。
此後種種,皆是將就。
崔沐白眼底閃爍著一簇火花,轉瞬即逝,我疑心是自己看錯了。
「算了,大敵當前。」
22
銀鞍照白馬,飒沓如流星。
大軍壓境,一人當前的崔沐白意氣風發,讓我心頭鼓漲。
陸雲幕當年,也是這樣的模樣罷。
騎著俊美高大的馬,銳利的眉眼,勢不可擋的殺意。
懷州,曾經埋葬陸家軍之地。
我們要親手奪回來。
你死我活的戰爭,曆來殘酷,血色黃昏下,屍橫遍野。
好在,我們贏了。
我和軍醫一起擡救傷病,聽見兩聲大喊。
「小心!」
擡眼看去,未死透的北涼人高舉寒刀向我劈來。
崔沐白猛跑幾步,向前一躍,將我撲倒在地。
噗嗤。
刀劍穿透血肉的聲音。
血色浸染,我的眼前一片模糊,用力摟住他的肩背。
陳圖南:「你們沒事吧。」
我胡言亂語,泣不成聲:「救救他,救救雲哥哥。」
崔沐白笑了笑:「你認出我了啊。」
我的疑心是在那個翻牆的月夜起的。
我和崔沐白向來無私交,甚至他多有看不起我。
怎麽會突然翻牆說要救我。
還提到了懷州。
我和他把酒言歡,飲到深夜。
恍惚中,有好幾次將他認成了陸雲幕。
23
但子不語怪力亂神,我笑自己糊塗。
找替身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再接著確認是和他同行的那段日子。
他們太像了,
陸雲幕喜歡悠閑地倚靠在樹上,輕撩眼皮,冷淡觀察人世。
陸雲幕喜歡在出劍的時候,微微挑起左手,迷惑對手。
陸雲幕喜歡我。
所以,我認出了崔沐白的身體裏藏著陸雲幕的靈魂。
他不是一直都在,只是短暫的出現。
「小園。」
「雲哥哥。」
我握著他的手,抵在唇邊,含淚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對不起,小園,我當年不知道你曾經受過那種委屈,還自私地勸你放下仇恨。」
「沒關系,我當年收下你的鳳尾钗就原諒你了。」
陸雲幕也笑了,帶著羞澀的笑:「你十裏紅妝的樣子,一定比天上的仙女還要好看。」
「雲哥哥快點好起來,我穿給你看。」
「陳三,就是年紀小點,我一路觀察,他是真心愛你。」
「我不要,我誰都不要,我只要你。」
「可我不能陪小園一輩子。」
陸雲幕說,當年他身死離魂,遇見學了道家手段的崔沐白。
崔沐白感念懷州兵士舍身忘死的英雄氣魄。
他讓陸雲幕上身。
「若有一天,山河重歸,英靈永甯,我便也要魂歸地府。」
「雲哥哥,再多陪一陪我。」
陸雲幕勉力笑了笑,閉上了眼睛。
24
我守在他身邊一天一夜,等他再次睜開雙眼。
我便知道,那是一雙屬于崔沐白的眼睛。
我再一次失去了陸雲幕。
我扯了扯酸痛的嘴角,無力地站了起來,向門外走去。
陳圖南一直在外面等我。
他通紅著眼睛,帶著委屈的哭腔:「我不會放棄的,就算你永遠也不會接受我。」
我越過他向院外走去。
「小園,我很潔身自好,我沒有碰過蔣樂知。」
「小園,求求你看我一眼啊。」
我疲憊道:「阿南,讓我安靜一會兒。」
這一安靜,便安靜了一個月。
我每天除了幫助崔沐白重建懷州,就是去懷州城外的英靈廟祭拜。
陸雲幕的牌位被供奉在這裏。
有時候,我會抱著他的牌位睡過去,醒過來已經回到了房間。
我知道,是陳圖南將我抱回來。
崔沐白班師回朝,我想了想,還是決心回夢京。
阿娘還在夢京等我。
25
在回京的前夜,消失已久的蔣樂知忽然上門。
我幾乎認不出她的樣子,弱質芊芊的嬌小姐變得幹練樸實。
她說:「我找到我阿娘了。」
蔣夫人和我爹北上,起初兩人有情飲水飽。
但好景不長,我爹受不住苦日子,將蔣夫人賣給了看守他們的雜役。
悄悄帶著幾兩碎銀跑路。
他想回夢京,路上不幸遇見水匪,掙紮中失足落水,淹死了。
蔣夫人則是撐到了懷州,和蔣樂知母女重聚。
「我娘以前爲了我毀了你的人生,我思來想去,如今這一切都是報應。」
「我將容貌還給你,從此我們兩不相欠。」
她說著,就要割腕。
我忙攔下她:「不用賠上你的命。」
老和尚當年留下了兩串念珠。
換顔之人若是以誠相待,真心相解,便可此邪術。
蔣樂知迫不及待將手串戴在手腕上:「向小園,你不是壞人。」
「陸雲幕愛上你,一點都不虧」
我哭笑不得。
她潇灑轉身,留給我和陳圖南一個背影,淹沒在人潮中。
26
回京的路上,我褪去了灰塵的明珠。
肌膚越來越瑩潤,眉眼也愈發清麗脫俗。
阿娘落發爲尼,去了道光寺隔壁的尼姑庵。
我和她相見,她淚如雨下。
「阿娘!」
「小園!真的是小園。」
「阿娘,我長得像你嗎?」
「像,真像,與阿娘一個模子刻出來。」
我們相視一笑,緊緊相擁。
我讓阿娘見到了我真實的樣子,我希望她能徹底放下。
走到城門口,我牽著馬對身側的陳圖南道:
「我們就此別過吧。」
「小園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我笑了笑:「阿南你是新科狀元,未來前程似錦不可限量。」
「你不是說過,要我一直看著你,看你風光無限,看你高登廟堂嗎?」
「那都是氣話。」
「可若是我想呢。」我含笑道:「我想見到陳圖南過明媚燦爛的人生,你會成全我的願望嗎?」
陳圖南眼神暗淡:「若是,我想你了怎麽辦?」
「那就看一眼海棠花吧,也許我們會在海棠花下重逢。」
不過,
那些事屬于春天,
屬于琢磨不透的未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