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風故事:芙娘[完]

圓月說小說 2024-05-28 00:5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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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桑蘇吖

我是教坊司人人皆可輕賤的妓子。

犒賞三軍,我和太子寵妃穿了同款衣裙。

太子暴怒。

「扒光她。」

衣裙落地,露出橫貫腰腹的傷疤。

太子驟然慌了神。

他終是憶起,當年大漠千裏逃亡。

是我一步一血印,將他從漫天黃沙中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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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膽賤婢,意圖勾引太子,拉下去砍了。」

太子良娣精致的眉眼中,布滿狠厲。

話落。

很快便被有人捂住鈴铛的嘴,將她拖了下去。

我將頭埋得更低。

教坊司日複一日的折磨,終是摧毀了一個世家女子的傲骨,鈴铛迫切地想要借太子的勢來擺脫困境。

可她忘了。

這天下間的女子,怎會甘心和旁人分享自己心愛之人。

何況良娣崔莺乃太後侄女,向來跋扈。

「你,擡起頭來。」

我聽話照做。

卻在擡頭的瞬間,尖叫聲驟起,一盞熱茶毫無預兆潑到了我的臉上。

透骨之痛直戳心髒。

我疼得翻滾在地,卻只能死死咬住下唇,不敢發出聲。

坐于上首的崔莺平靜後,隨即暴怒。

「教坊司前來慰軍,竟然帶了如此醜陋之人。」

軍帳內明亮如白晝,右臉被烈火灼燒過的地方,只余蜿蜒凸起的傷疤,我雖用了大量脂粉遮蓋,可燭光映照下,看起來依舊詭異可怖。

我顧不上臉上劇痛,忙伏跪求饒。

「娘娘饒命,奴婢容貌被毀,所以被編入了掌樂司。」

掌樂司,裏面皆是擅長彈奏樂器的罪奴。

頭頂傳來幾聲嬌蠻冷哼,崔莺譏諷道:「剛被打殺的賤人倒是聰明,借你這醜陋不堪的樣貌來襯托自己,直接殺了可真便宜她了。」

我不敢作聲,攥緊的手心裏潮濕一片。

崔莺探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轉而道。

「怎麽?你也想攀太子這兒的富貴?」

我將頭磕得砰砰作響,誠心實意地回答。

「奴婢惶恐,世人皆知,娘娘與殿下青梅竹馬,又情投意合,奴婢羨慕娘娘,更傾慕娘娘才華,斷不會有攀高枝的想法。」

她似乎心情極好,頗爲耐心地同我多說了兩句。

「你明白便好,有些福氣,可不是你這種卑賤之人可以肖想的,仔細自己小命。」

我唯唯諾諾地應了。

腦中卻驟然浮現,太子那張清隽蒼白的臉。

他也曾與我十指緊扣,在大漠的長生天面前,鄭重許下諾言。

「芙娘,跟我回長安吧,東宮爲聘,許你一世長安。」

彼時,我滿心滿眼都是對他的信任。

可他終歸是騙了我。

若我知道,他在長安亦有心上人,斷然不會義無反顧和他逃離漠北。

2

帳內的金絲炭發出哔的聲響。

一陣寒風驟然湧進帳內,太子李承澤裹挾著寒意闊步而入。

我心頭一跳。

玄色鞋尖一閃而過,崔莺面帶嬌媚迎了上去。

「殿下。」婉轉動聽。

饒是身爲女子的我,也難免意動。

李承澤解開披風,寒意頃刻驅散,長臂伸展將人抱至腿上,柔聲問:「怎麽了?誰惹你不開心了?」

眉眼間滿是化不開的柔情。

隨行伺候的人紛紛低頭避讓。

只有我一人傻傻愣在那裏。

李承澤變化太大了,三年未見,他從一個清澈少年,長成了陰鸷弄權的上位者,眉眼也愈加鋒利。

兩人旁若無人地親熱了一會兒。

事畢,崔莺柔弱無骨地挂在他懷裏,口脂暈染,明眸裏蕩漾著水意,輕飄飄看了我一眼。

可我卻沒忽略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殺意。

李承澤充滿情欲的聲音驟然響起。

「是這賤婢惹了莺莺不高興嗎?」

我內心酸澀,身體卻顫抖得厲害。

幻想中的重逢,喜悅、厭惡或憎恨,一概沒有,他認不出我了。

涼透的熱水順著發絲滴落脖頸,徹骨冰冷。

崔莺慵懶擡手攏住大開的領口,答非所問。

「殿下忙碌了一天,傳膳吧?」

李承澤被轉移視線,兩人甜甜蜜蜜用好晚膳,終于想起跪在角落裏的我。

崔莺大發善心。

「滾出去。」

我如蒙大赦,倉皇逃離,生怕慢一步,窒息在李承澤陌生的目光中。

「等等。」

下一瞬。

李承澤滿是探究的視線落在我身上。

「孤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我瞬間如芒在背。

好在,崔莺藕臂一伸,拉著他倒向紅鸾疊被,共赴沉淪。

我這才躲過一劫。

等我出了營帳,塞外寒風一吹,這才發覺,後背早已濡濕一片。

3

我渾渾噩噩回到教坊司的營帳。

甫一進去,掌事李姑姑迎面就是狠狠一巴掌。

她恨鐵不成鋼地憋著嗓子罵:「那賤婢鈴铛作死,你也不要命啦。」

我摸著臉,努力扯出笑臉。

「讓李姑姑擔心了。」

她最終什麽都沒說,只心疼地拿出傷藥。

「咱們這種人,在權貴面前就跟只螞蟻一樣,鈴铛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可你不一樣,明明是不爭不搶的性子,怎麽今日就突然這麽冒失。」

帳外北風呼嘯,雪粒子爭著搶著往屋裏鑽。

清涼的藥膏敷到臉上,明明緩解了疼痛,可我卻覺得渾身無一處不疼。

這麽想著,便落下淚來,啞著嗓子道。

「姑姑,我疼。」

李姑姑軟下神色,紅著眼眶攬我入懷。

「阿芙,聽姑姑一句勸,趁這次犒賞三軍,尋個有軍銜的小兵嫁過去,讓他幫你跳出這火坑,人總歸是要想辦法活下去的。」

李姑姑說得沒錯。

這次隨軍,教坊司的女子大多數存了這樣的心思,倒也正常。

我垂下眸子,遮擋住眼中晦暗。

正要開口,帳子被大力甩開,崔莺身旁的大宮女冷臉而入,趾高氣揚地看過來。

「你這賤婢倒是好命,良娣心善,賜你傷藥,用上吧。」

瓷瓶被重重扔下。

李姑姑瞬間變了臉色,但礙于人還在,不動聲色扯了下我的衣袖。

然後快步上前,從頭上拔下一根銀簪塞進大宮女手裏。

下一瞬,銀簪被揮落。

大宮女眼皮都未擡,譏諷道。

「什麽腌臜玩意也敢往咱們良娣身邊湊,把藥用了吧,我好回去跟娘娘複命。」

我按下還欲再說的李姑姑,恭敬取過藥瓶,仔仔細細將藥膏塗抹到臉上,一股辛辣直沖眼皮,嗆到淚水漣漣。

我知道。

太子那句似曾相識,終歸是讓崔莺入了心。

所以,這根本不是什麽傷藥,而是混著鹽粒的辣椒水。

擦完以後,我的臉已腫得沒眼看。

大宮女以手抵唇,滿意地撂下幾聲嗤笑,轉身步入風雪中。

4

次日,我頂著滿臉潰爛,來到排舞房。

三日後犒賞三軍,教坊司衆人皆要獻藝,而李姑姑爲我安排的是一曲漠北宮廷舞——《流螢》。

她將早就准備好的舞裙遞給我。

「本來是鈴铛跳這支舞的,現在你來吧,好在這舞本就是戴著面紗,你的傷不影響。」

我點頭應下,接過舞衣。

紅紗織就的長裙,摸起來卻並不柔軟,和漠北宮廷的那件柔軟原衣相差甚遠。

「《流螢》名雖靈動,卻是漠北戰舞,傳聞是漠北小公主親自編的舞曲,氣勢如虹,你多加練習,爭取博得上頭人的青睐。」

其實這舞,沒有人比我更熟悉,而跳這支舞,需要同時敲擊戰鼓。

不過,我還是遵照李姑姑的吩咐,練到深夜。

塞外苦寒,南晉雖大捷,仍免不了有零星塞外人會冒險前來搶東西。

李承澤近幾日都不在城中,我從排舞房出來,頂著風雪往住處走,腳下濕滑,深一腳淺一腳朝前邁,眼見前方燃起火光。

天旋地轉,一股汗臭從後而來,死死捂住了我的嘴,隨即沉重地壓了下來。

身後是冰涼透骨的雪水,眼前是精壯矮小的黑影。

這人我認識,不是別人,正是軍營的夥夫,觊觎我多日。

我驚懼躲避,呼哧帶喘的濁氣盡數噴灑在臉上,腥臭難聞,令人作嘔。

我奮力掙脫,擡手甩了對方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聲湮滅在衣衫破裂聲中。

眼前一燙,猩紅噴濺。

夥夫猙獰的頭顱,頃刻間滾落雪地,滾至一雙玄色鞋尖邊,方才停下。

視線流轉向上。

李承澤星眸低垂,雪白的臉攏在銀灰色的披風下,眉心微蹙,戾氣翻湧複歸于平靜。

「孤是不是見過你?」

他問這句話時,手中長劍還在滴著血,語氣平淡,就如尋常寒暄。

我眼睫輕顫,視線被血液覆蓋,北風呼號中記憶被拉遠。

我想起了我們的初見。

5

李承澤是被我那荒唐大哥擄到漠北來的。

他長得漂亮,細皮嫩肉的,甚至比我們塞北所有姑娘加起來都好看。

大哥打算將他當作禁脔養在帳中。

卻被我給撞破,當場將人給搶了回去。

彼時,他雖滿身狼狽,卻不忘向我道謝,就連我最討厭的素衫穿在他身上,都莫名其妙地令人心動。

所以當他問我叫什麽名字時。

我突然忐忑,自欺欺人般略過姓氏,告訴他。

「我叫……」

我張了張嘴,思緒頓收,剩下的話湮滅在匆匆趕來的崔莺臉上。

她赤著足撲進李承澤懷中,桃花眼中盛滿了傾慕。

「承澤哥哥,莺莺等你好久了。」

李承澤俯身,大手握住崔莺雪足,神色溫柔缱绻,連斥責都像情人間的呢喃。

烏泱泱的人群瞬間如潮水退去。

天地間,似乎只留下滿地泥濘,還有一個我。

風雪迷人眼。

我低下頭,砸落一滴晶瑩,那聲「阿芙」,終歸消散在唇齒間。

6

夥夫換了一個憨厚老實的年輕人。

他說他叫甯亦,沒事總是圍著我轉,還給我送來最好的傷藥。

收下傷藥的時候。

周遭士兵調笑。

「土包子配醜八怪,天作之合。」

甯亦一張黝黑的臉,詭異地透出幾縷粉紅,我也故意逗他:「你喜歡我?」

他笑容腼腆,扭扭捏捏塞給我一瓶脂粉,轉身跑開。

我收斂笑意,挖出藥膏仔細塗抹到臉上。

聽說,李承澤從漠北人手裏重金買回一套衣裙,崔莺歡喜不已,便也沒空再找我麻煩。

犒賞三軍那日,連續多日的暴雪天氣驟然放晴。

而我臉上的潰爛也已結痂,和燒傷疤痕混在一起,再用脂粉遮擋,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曾受過傷。

校場內,人聲鼎沸,天還未黑,便支起了大鍋和篝火。

我等在專門的場地,避開衆人,取出甯亦送的脂粉,從裏面摳出一張薄如蟬翼的紙。

上面彎彎曲曲寫著:【戌時,當歸。】

看得出落筆之人孱弱無力。

沒人知道。

這個新來的夥夫,實際上是漠北的奸細,專門爲我而來。

明月高懸,宴席正式開始。

我隨琴聲而動,戰鼓被甯亦推到了校場最中央,我接過鼓槌環視一圈。

李承澤剛匆匆離去。

我扯起一抹釋然的笑,果然美人鄉英雄冢。

全場氣氛正酣,我腳尖微轉,衣裙揚起一道紅色圓弧。

咚!

沉重雄厚的戰鼓被敲響。

南晉人不知道,《流螢》起,戰鼓擂,便是漠北人作戰的信號。

我擡手,第二錘即將落下時。

四周突然寂靜。

循聲而望。

遠處精心搭建的高台上,李承澤一臉餍足地擁著崔莺款款而來。

場內吸氣聲此起彼伏。

饒是我,也被晃花了眼。

她可真美啊。

同樣的紅裙穿在她身上,嬌豔又魅惑,和我的飒爽截然不同,恍若誤入人間的小妖精。

可當我與崔莺視線相撞。

她卻驟然變了臉色。

接連的下跪聲此起彼伏,靜谧中,崔莺面色羞憤,咬牙道:

「大膽賤婢。」

我這才晃神,自己犯了忌諱,竟穿了和她同款衣裙。

李承澤是不忍自己心愛的寵妃將身子氣壞的。

所以,怒氣只能發泄在我身上。

7

「給孤扒光她。」

一聲令下,立刻有識眼色的內侍一同而上,將我按在地上,瘋狂撕扯我的衣裙。

這舞裙本就是做工粗糙,輕而易舉便能扯碎一半。

掙紮間,衣裙落地,我的背部毫無遮掩暴露在衆人面前。

不同于其他女子的膚凝脂滑,一道猙獰蜿蜒的傷疤橫亘整個腰腹,原本看熱鬧的人一時瞪大了眼睛。

下一瞬,黑影從天而降。

甯亦脫下外袍披在了我的身上,替我遮擋了衆人不善且油膩的目光。

內侍散去,我踉跄起身,默默走到戰鼓旁,緩慢擡手落下一槌,鼓聲在空氣中振蕩而去,再回傳過來時。

一道茫然無措的嗓音,一起傳了回來。

「阿芙?」

我渾身一顫,手中不停,一聲聲敲打著鼓槌。

遠處高台上一片嘩然,太子李承澤眼尾通紅,一步步踉跄向前,崔莺想要阻攔,卻被他一把推倒在地。

所有人都露出驚駭之色。

唯有我一人,眉眼間平靜無波,靜靜地看著他小心翼翼步步靠近。

直到一丈遠的距離,李承澤終于停下。

他渾身顫作一團,視線緊緊膠著在我臉上,啞著嗓子道。

「阿芙。」

音落,一口鮮血飛濺而出。

一時間兵荒馬亂。

我趁亂丟掉鼓槌,從甯亦外衣口袋裏摸出把匕首,迅速貼到了他的後背,朝著衆人狠聲放話。

「備馬,送我出城。」

嘩啦!

銀光閃過,衆人紛紛掏出了佩劍,直指我和太子方向。

8

太子卻恍然未覺,他擡袖擦幹嘴角血迹,笑容苦澀。

「阿芙,你身上的疤,還疼不疼?」

我心頭微動。

他終是想起,當年大漠千裏逃亡,是我一步一血印將他從漫天黃沙中救出。

可惜終歸是遲了。

我手下用力,他白皙的脖頸立刻有血珠滲出。

「給我備馬,放我出城。」

話音剛落,立刻有守城士兵倉皇來報。

「漠北軍來犯,漠北軍來犯。」

喊殺聲從城外傳來,鼓點密集,與我剛剛所擊打的節奏相似。

一時間內憂外患。

李承澤最終下令:「備馬。」

崔莺撩起衣裙追上來,發髻散亂,聲音絕望:「殿下,不能放過這賤婢啊。」

「閉嘴!」

李承澤臉色青紫,眸中滿是濃濃的悔恨,這是他第一次怒斥崔莺,還是當著這麽多人的面,崔莺受不住,大滴大滴的眼淚傾注而下。

他瞬間軟了態度。

我實在懶得看他們在這裏柔情蜜意,手下用力:「還不快點。」

迫于我的態度,很快便有人牽了兩匹馬來。

甯亦持刀護在我身側,我們緩慢地朝城池側門退去。

邁出城門那刻,異變突生。

一道流光直沖雲霄,照亮一方天地。

城外荒草叢中,驟然湧出數以百計的兵甲,他們拉滿了弓箭,箭頭直指我們三個人。

我用力一拉,將李承澤擋在身前。

他痛苦地嘶叫了一聲,脖子上又被割開一道傷疤。

「我是左營將軍孟貞良,放了太子殿下?饒爾等全屍。」

一位中年將軍站出來喊話。

我湊近李承澤耳邊嘲諷:「看樣子,想要你死的人還真是多。」

竟不顧他死活在半路設伏。

李承澤嘴角緊抿,良久才出聲。

「只要阿芙在,我就不會死。」

甯亦聽到後,冷哼一聲轉開了臉。

孟貞良眼見喊話沒有用,當即擡手朝後退去,弓箭手魚貫而出,排成一排,拉滿弓弦,只等一聲令下。

我渾身發冷,再開口不由急了。

「李承澤,你這太子之位坐得還真是窩囊,自己人都想要你死。」

他苦笑,卻沒再說什麽。

千鈞一發之際。

身後城門再次打開,崔莺邊哭邊叫地跑了出來。

「舅父,住手!」

9

崔莺張開手臂擋在了我們前面,聲淚俱下地哭訴道。

「舅父,快住手,這是太子殿下啊。」

孟貞良從人群中走出,臉黑成了鍋底。

「莺莺,還不退下。」

眼下他是進退兩難。

我調侃道:「看來今日只要崔娘娘在,殿下就不會死。」

崔莺循聲望過來,眉眼間滿是哀痛。

李承澤下意識避開了她的目光,看向別處。

正僵持不下間,李承澤終于開口。

「孟將軍護駕有功,事後重賞,孤可以給你一份手書,決不反悔。」

這便是不再計較今天這些事了。

孟貞良思慮再三,還是選擇讓開了道。

崔莺是崔家好不容易盼來的女娃娃,自小便是全家人的心頭肉,讓他對著自家外甥女放箭,孟貞良實在辦不到。

可我卻知道。

孟貞良的下場怕是不會太好。

李承澤向來是個睚眦必報的性格。

崔莺的面子在孟家有分量,但在他眼裏,她只是一個爭權奪利的棋子,而棋子是沒有立場討價還價的。

我松了口氣,押著李承澤走到兩地交界處後,給了甯亦一個眼色。

他將人從馬背上扔下。

隨我疾馳而去,任由李承澤在身後嘶吼挽留。

直到我們渡過了通往大漠必經的烏遂河,速度慢下來,甯亦這才欲言又止,時不時看我幾眼。

我被看得不耐煩,勒緊缰繩。

「你想問爲什麽放了李承澤?」

甯亦點頭。

我看向遠處連綿的黃沙,嗓音悠遠。

「剛剛你也看到了,南晉並不如我們想象中那麽團結,如果我當著南晉人的面殺了李承澤,仇恨就會盡數轉移到咱們大漠人頭上,可若是讓他們內鬥,那就跟我們毫無關系了。」

甯亦松了口氣,騎馬追上來。

「公主在南晉受苦了,爲何不早點逃回來?」

我搖搖頭:「我在找一個答案。」

他繼續問:「那找到了嗎?」

我看向由遠及近黑壓壓的騎兵,側頭回他:「找到了。」

駕!

伴隨著清喝。

駿馬疾馳,與騎兵彙合。

數百騎兵翻身下馬,單手抱肩,跪地行禮:「恭迎公主回家。」

這些人,都是父汗在我出生時就准備好的,父死子替,永遠只效忠我一個人。

10

我終于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大漠。

一番梳洗後,侍女將我引領進了宏偉的王帳。

光線透過細密的紗帳,照亮著這座氣派的大廳。

我朝上首望去,寶座上的老人已然垂垂老矣,他的面容布滿歲月的皺紋,白色的胡須垂至胸前,給人一種慈祥而莊重的感覺。

他看到我,露出驚喜的神色:「阿芙我兒,你終于回來了。」

我眼眶發酸,緩緩走近,跪在地上:「父汗,我回來了。」

他顫抖著拉起我的手。

「好好,平安回來就好。」

可他話音剛落,一道粗犷的聲音響起:「妹妹,你竟然活著回來了?」

我循聲望去,是我那同父異母的荒唐大哥慕容璟,他穿著能代表大汗身份的衣袍闊步而來,看向我的目光凶狠。

這些年,父汗身體漸漸不好了,他開始掌權,我們向來不對付,他的母親更是害死我娘的凶手。

我娘是南晉人,被人賣到了漠北,因爲貌美被父汗看上欲娶爲側妃,可母親不肯,始終惦念著想要回到故土,可父汗不願放手,強迫母親留了下來,母親生下了我,最後卻死在了大夫人的陰險手段下。

我曾經埋怨過父汗。

可後來,李承澤出現後,我便明白,放下比拿起更難,有的人一生都在學習如何放下。

我的思緒拉遠,忽覺脖頸處冰涼。

擡頭一看,不知道什麽時候,慕容璟抽出佩刀,抵在我的脖頸處,語調漫不經心。

「你倒是命大,我以爲你去了南晉,便再也回不來了。」

我瞳孔緊縮,後知後覺道:「你做了什麽?」

他俯下身,注視著我的臉,神色陰鸷可怕。

「能做什麽,當然是將大漠公主隨李承澤那小子回南晉的消息,透露給了他們的皇後啊。」

我這才明白。

原來我之所以被送進教坊司,全是慕容璟的手筆。

「混賬!」父汗劇烈咳嗽,擡手握在了慕容璟鋒利的刀尖上,鮮血瞬間湧了出來。

「還不挪開你的刀,我大漠男兒的刀劍從不會指向女人。」

慕容璟被訓斥一番,神色讪讪,終是狠狠剜了我一眼,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我們不歡而散。

可我沒想到,當晚,父汗便撒手人寰。

甯亦沖進我帳中時,我剛好翻出從李承澤營帳裏順出來的城防圖。

他面色慌張,二話不說拉起我就往外跑。

「公主,大殿下殺了大汗,正往你這裏來,快走。」

11

帳外厮殺震天。

甯亦牽來戰馬,急切道:「公主快上馬。」

我只猶豫片刻,便抽出刀,轉身跑進黑暗裏。

趁著大亂,摸到了父汗的王帳。

也許是覺得人已經死了,所以慕容璟並沒有派人守在這裏。

我走進去時,濃郁的血腥味直撲鼻腔。

父汗了無聲息地躺在榻上,還維持著白天我見他時的姿勢,而一旁跪著神色呆滯的大夫人。

她見到我,臉上扯起一個極詭異的笑,自言自語道。

「我們誰都沒有贏,對不對?」

我邁著沉重的腳步一步步走近,擡刀抵在她胸口。

「強扭的瓜不甜。」

她卻笑得更加癫狂。

「可我才是最先嫁給大汗的人,憑什麽那個南晉女人一出現,便奪走了大汗所有的目光,憑什麽,這不公平。」

一股無力感從我心裏蔓延。

下一瞬,銀色刀尖貫穿了大夫人的胸膛。

她倒在地上,目光不甘,我漠然地松開手。

「既然如此,那你就下去陪伴父汗吧。」

離開前,我踢翻了燭台,帳內火勢蔓延,染紅了一片天。

我殺了慕容璟最依賴的母親。

他對我下了草原追殺令,勢必要親手斬下我的頭顱,以慰長生天。

我帶著父汗給的人馬,躲進了流沙荒漠。

這裏也是我和李承澤曾逃命走過的路。

12

漫無邊際的流沙沙漠中,寸草不生。

地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細沙,沙粒細膩而流動,宛如一條條黃色的河流在地面上緩緩流淌。

流沙沙漠的邊緣,聳立著一座座巨大的沙丘。

我和士兵們就藏身在這裏。

十天後。

漠北王庭動亂的消息傳到了南晉。

我終于在第十二天的傍晚,等來了李承澤。

他只帶了兩個隨從,其中一位還是扒我衣服的那個內侍。

他們一路風塵仆仆,還要避開慕容璟的搜查,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間,他臉上的疲憊一掃而光,露出了欣喜的笑。

可我卻轉開視線,爬上了沙丘。

他緊隨其後。

流沙沙漠中的夜晚異常寒冷。

天空被無盡的星光點綴,猶如一幅宇宙的畫卷展開在我面前。

微風輕拂過沙漠,帶來了一絲涼意。

李承澤小心翼翼地開口:「阿芙,跟我回去吧,這次我一定不會讓你受委屈。」

我看著天上的星子,卻提起了別的話題:「你可以喊我慕容芙。」

他神色痛苦,嗓音帶了哽咽:「你恨我?」

我搖搖頭。

「我在京城這些年,看明白了許多事,比如當年你爲何會在到達京城後突然失蹤,又爲何會不記得我,轉而和旁人恩愛白首。」

「其實你就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你怕我的身份影響到太子之位,便想和我撇清幹系,你主動服下能忘記我的秘藥,也是爲了日後想起來,可以用一句迫不得已來逃避愧疚。」

我一字一句地揭露。

李承澤面色慌亂,瘋狂否認。

「我沒有,阿芙,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母後騙我說將你安排妥當,騙我吃下秘藥,我從未想過要棄了你。」

我冷哼。

「可事實是,你選擇了皇權,選擇了能幫你坐穩太子之位的崔氏女。」

「什麽都想要,只會害了你,太子殿下。」

李承澤渾身驟然一松,他的肩膀低垂,背部微微彎曲,仿佛承受著無形的壓力,他的嘴唇緊閉,下巴微微顫抖,仿佛已然到了崩潰的邊緣。

良久後,他終于開口,卻是像當年一樣帶著討好和撒嬌。

「阿芙,我知道錯了,你給我機會彌補你好不好?」

「你現在的處境,也只有我能幫你了。」

這次,我轉過身和他對視。

「太子殿下,你還是先考慮下自己的處境爲好。」

他面色錯愕。

下一瞬,躲藏在周邊的人魚貫而出,將他帶來的兩人拿下,而李承澤也被我關進了洞裏。

13

我命人扒了李承澤的衣服,給那位囂張的內侍換上,並割了他的舌頭、劃花了臉,揍得親娘都認不出,而後送去了慕容璟那裏。

慕容璟雖然見過李承澤,可那是多年以前了。

那時候的李承澤就像這個內侍,瘦弱得像只小雞仔。

再加上我故意散布李承澤被慕容璟俘虜的消息。

南晉人終于坐不住了。

提出要和慕容璟談判。

我這個哥哥哪哪都好,就是夜郎自大,聽不進勸。

他自以爲拿捏住了南晉人的軟肋,把那內侍綁在柱子上帶到陣前叫囂,愣是勒索了不少好東西回去。

可去的次數多了。

南晉人終于發現了不對勁。

第一個提出不對的,是崔莺。

她畢竟和李承澤朝夕相處,見自己心愛之人受此折磨,自然受不了,日日去城牆上眺望以解相思之苦。

那日,難得天氣放晴。

崔莺例行公事般登上城樓哭訴。

慕容璟本就荒唐,眼看美人哭得梨花帶雨,頓時就色心頓起。

讓人朝崔莺放話。

「讓你們的貴妃娘娘朝著我們大汗笑上一笑,我們大汗心軟便放你們的殿下回去休整一番。」

連日來的折磨,已經讓那內侍看不出模樣,異常狼狽。

衆人皆勸說崔莺不要。

可她卻咬牙應下了,特意讓人開了城門,走到近一些的地方,整理好表情剛要擡首,正巧與那內侍四目相對。

她預想中的感動、憐愛統統沒有。

對方眼裏只有驚懼。

崔莺的表情生生僵在臉上,慕容璟當即大怒,扯下了內侍的上衣。

光潔的上本身裸露在衆人視線下。

李承澤腰腹部有個極淺的傷疤,而這內侍沒有。

崔莺兩眼一黑,昏死過去。

等她再醒來,又笑又哭地告訴衆人:「綁在外面的不是太子殿下。」

14

慕容璟被南晉人以和談爲由,騙進了邊城,當場斬殺。

可惜他到死也不知道,南晉人怎麽突然就不金貴他們的太子了。

我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是三日後。

南晉趁漠北群龍無首,整軍西進。

我帶著人馬殺回了王庭。

沒了慕容璟的威懾,以我公主的身份收攏漠北勢力,還算順利,不願歸順的,皆被流放到草原深處。

而後我帶著人,借著邊防布防圖的指引,從一個陡峭的山坡拿下了邊城。

攻打漠北的大軍遭遇到了暴風雪,損失慘重,等他們退回來准備休整時,卻發現,家被偷了。

我在城牆上豎起漠北王旗。

八百裏加急,送了書信給南晉天子。

同時將李承澤交給了李姑姑,將人偷偷帶回京城送到三皇子手中。

臨走前,李姑姑朝我跪下,滿臉欣慰。

「二姑娘若是知道她的女兒爲她報仇了,在天之靈也算瞑目了。」

她口中的二姑娘,便是我娘邱靜姝。

當年還是太子的陛下對我娘一見鍾情,要立她爲太子妃。

可本朝建立國都以來,心照不宣的便是皇後必須出自世家崔氏,且如今的皇後崔淩宜本就心悅太子。

從小到大的心願便是嫁給太子做正妃。

所以,當她聽聞太子放言非我娘不娶後,醋意大發,趁花朝節時,將我娘綁到了邊塞,賣給了漠北做奴隸。

我娘失蹤後,邱氏和太子瘋了般找了許久,始終一無所獲。

而崔淩宜如願以償嫁給了太子,後來更是成了皇後。

而我,在被送進教坊司的當日,三皇子便找了過來。

他的母妃正是我娘的親姐姐。

李姑姑正是我娘未出閣時的婢女,爲了方便照顧我,她幹脆進了教坊司,也是爲了不讓皇後發現,我已經知道真相。

而我利用教坊司樂女的身份。

將所有參與我娘當年被綁的人都查了個水落石出,親手手刃他們,爲阿娘報了仇。

如今,這一切,都被呈給了陛下。

包括我從大夫人和慕容璟那裏搜到的書信。

大部分都是皇後寫來的,證據確鑿,她不得不認。

15

聽說書信被送入皇宮的第二日。

皇後便吞金自殺了,可惜沒死成。

陛下得知自己的白月光下場如此淒慘,還是自己枕邊人所爲,怒火攻心,當即下旨廢後,並把崔淩宜貶到了辛者庫,負責日夜不停地刷洗夜壺。

而太子母族失儀,他自然也好不到哪裏去,被幽閉冷宮,非诏終身不得出。

崔家倒台,三皇子上位。

當朝便向陛下呈請。

「還望父皇能同意漠北歸順我朝。」

南晉帝沉思良久,提出一個要求。

「靜姝的女兒,朕想見見。」

于是我日夜兼程進了京。

16

禦書房的大門在我身後合攏。

年邁的皇帝端坐高位,我禮儀周到跪下行禮。

「臣叩見陛下。」

「擡起頭來。」

我順從照做,南晉帝目光如炬,依稀可見當年英俊模樣。

他歎息道:「你和你娘,不太像,但性子倒是一樣,朕還未准許你們漠北歸順,你上來就自稱臣,倒是機敏。」

我忙叩首。

「還請陛下恕罪,漠北苦寒,王族雖有罪,可我漠北的老弱婦孺無罪,她們也只是想像南晉人一樣,只想過著吃飽穿暖的生活。」

南晉雖然富庶,卻也有吃不飽穿不暖的地方,我這番話,本就是爲了恭維。

帝王自然明白。

他贊同地嗯了一聲,感慨良多。

「你的阿娘將你教得很好,可惜……」

我明白他在歎息什麽:「父汗真心愛慕阿娘,所以在漠北那些年,雖然條件艱苦,可阿娘這一生都是被呵護疼愛著度過的,即便最後未得圓滿,但她的仇,我已經親手報了,長生天會保佑阿娘來生幸福。」

一室靜谧,時間仿佛凝結。

良久,南晉帝悠然開口。

「准了!」

17

邊城大開,大漠人再也不用燒殺搶掠,可以自由地出入南晉,生活、做生意或讀書。

我頒布法令。

【自願遷徙入南晉戶,允許通婚,買賣自由!】

漠北人再也不用忍受冬日裏的饑寒交迫,南晉人也能在夏日品嘗到最新鮮的牛羊。

三年後,三皇子登基,冊封我爲護國公主,賜良田千畝,食邑百石。

再見李承澤是在入宮參加封後大典時。

他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見人就問:「你見過阿芙嗎?」

問完也不等別人回答,又笑嘻嘻地跑開,繼續問下一個,身後追著滿頭大汗的太監,等終于追上後。

那些太監惱羞成怒對他拳打腳踢。

而李承澤抱著頭蹲在地上,嘴裏不斷喊著:「阿芙。」

他徹底瘋了。

聽說崔家覆滅時,崔莺也一並被罰入辛者庫,陪著她的好姑母一起刷夜壺。

封後大典即將開始,我顧不上理他,轉身朝著朝鳳台走去。

那裏,有我阿娘的家人在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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