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枿坐雲遊出世塵,兼無瓶缽可隨身。
逢人不說人間事,便是人間無事人。
杜荀鶴 《贈質上人》
上人:對高僧的敬稱
枿(niè)坐:枯坐。枿,樹木砍去後留下的樹樁子
質上人打坐的時候,靜如枯木,而出行的時候,則飄若浮雲。他不似其他僧人,雲遊時還要帶著化緣的水瓶和飯缽,上人心無所系,超脫世俗,除赤條條一身外,別無牽挂;
人生亦是如此,遇人不聊紅塵中的瑣事,始終保持內心的清淨,就是這世間最灑脫之人。抛開那些世俗桎梏,何處不是世外桃源。
從詩題和詩意中就能看出,這首詩是杜荀鶴寫給僧侶朋友“質”的,道理樸素,但禅意高深,許多人都明白這一點,能夠做到的卻是寥寥。
正所謂大道至簡。
現實生活中有太多羁絆,我們都會被這些瑣碎磨砺心志,漸漸失去重心,也忘記了自己的初衷。歸根結底,還是我們想要的太多,太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如此便爲自己套上了枷鎖,裹挾著去比較。
等到人生暮年垂垂老矣時,回頭望去,才發現一切都是一場空。
蘇東坡曾在詩中寫,“世緣終淺道根深”,生命是一場漫長的修行,每天我們都在悟,好讓自己明白,這輩子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可是什麽才是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呢?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早已成曆史煙雲,古往今來,那些曾富甲一方的巨賈們,百年之後又留下什麽?
眼中有塵三界窄,心底無事一床寬。
生命到最後,所求所念,無非就是內心的平靜,看透過去,看破未來,坦然過好現在。睡前忘掉一切,醒來不計過往,此爲禅也!
因此,與其說杜荀鶴這首詩是贊譽質上人的,不如說是他自己的悟。
02.
自從亂後別京關,一入煙蘿十五年。
窗回旅夢城頭角,柳結鄉愁雨後蟬。
杜荀鶴出生在晚唐,世道不好,由于是寒門學子,沒有門第背景,縱懷有大才,亦不得重用,甚至屢次考進士都未曾登第。
中年時,黃巢起兵,攻入長安,無奈之下杜荀鶴放棄仕途,“一入煙蘿十五年”,這說明他長期過著深居簡出的隱居生活。
“文章甘世薄,耕種喜山肥”便是他真實的生活寫照。
進入不惑之年以後,杜荀鶴不甘心自己的才華就這樣被埋沒,因此決定行幹谒之路,再次入世謀取功名。
公元891年,杜荀鶴46歲,時朱溫降唐後平定蔡州,爲唐昭宗所倚重,加檢校太尉、兼中書令,進爲東平王。
杜荀鶴決定前去“行卷”,但朱溫脾氣暴躁、喜怒無常,長期的軍旅生涯更讓他嗜殺成性,手下部將都很懼怕他。
但爲了仕途,杜荀鶴還是想去試一試,于是便動身去了蔡州,作《時世行》10首獻給朱溫,谏言朱溫省徭役,薄賦斂,但朱溫見其言辭激烈,並未予理會。
朱溫麾下有一個幕僚叫敬翔,深得朱溫信任,他很欣賞杜荀鶴的才華,因此爲杜荀鶴支招,言:稍削古風,即可進身。
杜荀鶴揣摩出這8個字的意思後,再作《頌德詩》三十首,通過一些官員獻給朱溫。然而朱溫此時正打算親征郓州,忙于軍務,無暇打理這些瑣事。
爲此,朱溫在蔡州等了足足半年,杜荀鶴所托官員也不敢追問,他本身就沒什麽錢財,困居旅舍後更是饑寒交迫,失落之時寫下了那首著名的《小松》:
自小刺頭深草裏,而今漸覺出蓬蒿。
時人不識淩雲木,直待淩雲始道高。
03.
半年後的某個清晨,朱溫忽然問了身邊人一句:那個叫杜荀鶴的,現在身在何處?
左右聞言,趕緊將杜荀鶴找來,朱溫是個爽快人,見到杜荀鶴後直言,我許久前就聽說你很有才華,不知是真是假?
杜荀鶴聞言忙行禮,因懼朱溫的威嚴,竟一時無言以對。
隨後,朱溫看了看天色後說,外面好像下雨了?
左右出門查看,回禀說,是下雨了。
朱溫踱步到窗前,仰望天空看了許久後,才把視線轉到杜荀鶴身上,問:你可見過無雲雨?
杜荀鶴不知何意,趕緊回答,未曾見過。
朱溫指著天空說,這就是無雲雨,又叫天哭,不知是什麽征兆?你能替我解一下嗎?
左右聞聽此言,嚇得紛紛跪倒,杜荀鶴也嚇得不輕,但還是硬著頭皮請求賦詩一首。
紙墨筆硯都准備好後,杜荀鶴略加思索,隨後寫下:
同是乾坤事不同,雨絲飛灑日輪中。
若教陰朗都相似,爭表梁王造化功。
朱溫降唐後屢建奇功,賜名“全忠”,出任汴州節度使,汴州古稱“大梁”,因此詩中梁王指的就是朱溫。
朱溫讀完杜荀鶴的詩後,很是開心,特設宴款待,並向禮部送名推薦。
次年,杜荀鶴進士及第,終于登科,然而倒黴的是,此時戰事再起,杜荀鶴並沒有封官,爲了避難,不得不再次回到池州老家。
04.
何事居窮道不窮,亂時還與靜時同。
家山雖在幹戈地,弟侄常修禮樂風。
窗竹影搖書案上,野泉聲入硯池中。
少年辛苦終身事,莫向光陰惰寸功。
這首詩是杜荀鶴寫給自己侄子的,從詩中可見,杜荀鶴很注重個人修養,不過杜荀鶴在史書中風評卻不好,原因還是因爲朱溫。
歸鄉後不久,杜荀鶴爲甯國軍節度使田頵所賞識,辟爲從事。
公元903年,田頵起兵叛楊行密,派杜荀鶴暗中與朱溫取得聯系,不久後田頵戰死,朱溫表薦杜荀鶴爲翰林學士、主客員外郎。
因此,杜荀鶴爲時人所诟病,認爲他失節,有辱文士風骨,“凡搢紳間己所不悅者,日屈指怒數,將謀盡殺之”。
但這件事真的是這樣的嗎?
有些事即便有史書記載,也未必就是真相,有此言的史書爲石文德所撰的《唐朝新纂》,唐朝滅亡以後,石文德仕馬殷建立的“南楚”。
馬殷死了以後,兒子馬希聲、馬希範相繼即位,這哥倆不但附庸風雅,還特喜歡別人爲自己歌功頌德,因此天策府學士多有谄媚。
盡管石文德名聲不錯,但在著述中也難免迎合上意,尤其馬殷是靠秦宗權起的家,而秦宗權又被朱溫生擒,送至長安後被殺。
在這樣的恩怨下,南楚政權必然不喜朱溫所推崇之人,況且,杜荀鶴卒于904年,朱溫是907年才逼唐哀宗禅位,正式滅唐的。
事實上,在李唐將覆之際,儒家學說已經呈“禮崩樂壞”之勢,最典型的就是君主情的淡漠,包括韋莊也是棄唐投蜀,幫王建建立了“前蜀”,但史書中對韋莊的評價則溫和得多,甚至言“良禽擇木而棲”。
朱溫滅了李唐,建立“後梁”,這與其他十國一樣,他們都曾是李唐舊臣,見大廈將傾後紛紛改旗易幟。
曆史是殘酷的,有時候我們要接受這一點,然後才能客觀地去看待。
對杜荀鶴而言,他沒有生在一個好的時代,一身才華得不到重用,盡管如此,他還在堅持“詩旨未能忘救物”,對晚唐的混亂多有悲歎,也曾不遺余力地指斥藩鎮乘亂擁兵的野心,關心衆生疾苦。
而他僅僅是那個時代裏,活了59歲做了一年官的末代詩人。
他不曾虧欠曆史,曆史也不曾虧欠他,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