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瘋女（下）

（接上集）再說邱翁見陳生離去，以爲女兒身上的毒已經盡數傳走，于是開始找媒人爲女兒麗玉尋覓夫婿。誰知這時女兒突然發病，一看，正是麻瘋病。

邱翁不停追問，麗玉只是哭泣，不肯開口。找來老媽子一驗，才知女兒仍是處女，邱翁忍不住罵道：“賤貨真是太不懂事，你難道不想活了嗎？”過了一個多月，麗玉身體更加不堪，于是只好送進麻瘋局。

這個麻風局，是官府中做善事的人設立的。因爲這個病，傳染性很強，家裏有一個發病的，全家都會得上，就算是掌上明珠，也只能恩斷義絕，無法顧及親情。麗玉進了麻瘋局，幾次自缢尋短見，但每次都會看到一個滿臉麻子操著外地口音的老漢，將她救活過來。

于是她打算從這裏逃走，老漢知道後，爽快地答應帶她離開，還說：“老夫姓黃，是淮南人，娘子是不是想去尋找陳生陳綠琴？我和他似曾相識，我們可以一道去，我也打算去淮南。”

麗玉想到自己患有怪病，加上老漢早已年邁，沒啥可以顧忌的，所以欣然答應跟隨。老漢走到哪裏，緊閉的大門都會自動打開。來到郊外，老漢用唾沫塗在麗玉的腳上，口中喃喃自語，就像念咒一般，麗玉頓時邁步如同健壯的男子。

麗玉感激老漢的恩德，把他當做父親看待，脫下腕上的銀钏，賣了錢作爲路費。才到楚地，錢已用完，兩人于是要飯行乞，老漢叟吹洞箫，麗玉唱自己編的《女貞木曲》，挨家挨戶唱曲乞討。

麗玉的歌聲酸楚，老漢的箫聲淒涼，聽者無不流淚，爭相送吃的給他們，不敢言語怠慢。半年時間，抵達淮南，快到陳生所在的山村了。只見幾萬間老房子，屋頂高出樹梢。

老漢遠遠指著說道：“向南走，門口堆著黃石的那家就是。你自己去吧，我也就從此消失了。只求你帶句話給陳生父子，就說海客謝過了。”話剛說完，人已消失不見。

麗玉驚魂稍定，就來到陳家酒鋪門前，看到一位老翁坐在爐子旁邊，面相很像陳生，猜測他就是陳父。她還是唱著之前的討飯曲子，對面的老翁就丟了一文錢給她。

她又唱了一曲，老翁又丟了一文錢。麗玉哭著說：“你兒子陳綠琴，在廣西欠了我的錢沒有還，我千裏迢迢來追債，一文錢就能償還得清嗎？”

陳父大驚，詢問怎麽回事，麗玉就把事情經過告訴了他。陳父說：“陳綠琴是我兒子。不過你說的話我沒法全信。他到金陵參加鄉試去了，過幾天就會回來，到時候就知道真假了。”麗玉聽他這樣說，就以媳婦和公公的身份見了禮。

陳父將麗玉送到尼姑庵中，同時找了村裏的婦人去伺候照應，誰知婦人們看麗玉病成了怪樣，全都轉身就走。幸好老尼姑憐憫麗玉，她這才過得不是很苦。

過了一個多月，陳生回家，父親問他麗玉的事情，陳生驚惶失措，不知怎麽辦才好。陳父說：“不能辜負人家。我們家也不缺她一口飯，雖然不能做真夫妻，也應該養著她，爲她送終。”

陳生跪地叩謝，急忙去尼姑庵見麗玉。麗玉牽著陳生衣角啼哭道：“奴家遠來，不敢指望做伉俪夫唱婦隨，只想屍骨能葬在你家祖墳一塊啊！”

陳生一邊哭泣一邊安慰，問她怎麽能那麽遠找過來。麗玉就把黃老翁的樣貌和事情經過說了一遍。陳生驚道：“這是我舅舅啊，他真是地仙了！”

陳生把麗玉帶回家，找了酒庫裏的一塊空地，讓她睡在酒壇中間。家裏所有的婢女都站得遠遠的，不敢靠近，只有一個年幼的婢女，名甘蕉，一個人幫麗玉代爲處理拉屎撒尿這些瑣事；至于飲食和湯藥，都是陳生親自動手。

時間長了，甘蕉鋪了被子，睡在麗玉身邊，好在安然無恙。鄉試發榜，陳生告捷，鄉裏人爭先恐後前來提親論婚，陳生一力推辭。

陳父只要稍稍規勸，陳生就哭著說：“兒子不過二十一歲，麻瘋女估計也活不了多久，不如等她死後我再結婚，那時也不算太晚！”

陳生又怕自己離開後，麗玉無人照看，于是告病在家，沒有去參加京城的會試。麗玉知道後，用頭撞酒缸，傷心地說：“爲了我，讓郎君推遲結婚生子，耽誤了功名前程。我死後，有何面目見陳家的列祖列宗啊？我真不如馬上就死。”說完又去撞頭，幸好被甘蕉拽住，這才沒有出事。

有一天，陳生去親戚家參加酒宴，遇上下雨沒有回家。甘蕉又因爲生病睡在別的屋裏。麗玉聽著雨聲，剪著燈芯，不停地搔著身上的瘙癢。忽然聽到梁上飕地一聲，一條大黑蛇，有小孩手臂粗細，七八尺長，從空中竄了出來。

開始，麗玉很害怕，接著想到死在蛇腹中，勝于自盡，于是聽之任之。蛇身盤在屋梁上，垂下腦袋掀開酒缸上的木蓋，然後丟在地上，開始喝缸中的酒，很快喝飽了肚子。

它想縮頭退回去，這時卻全身發硬，像一根枯藤一般突然掉進酒缸裏。黑蛇在缸裏掙紮翻滾，漸漸力氣用盡，聲音頓時沉寂下來。

麗玉點燈強撐身體過去查看，發現黑蛇已經死了。她心想蛇毒也許可以代替毒酒，于是用手捧著喝了一升左右，心裏頓時清醒，不再煩躁，皮膚開始變得奇癢難忍。

她又捧了缸裏的酒洗滌皮膚，奇癢頓時消失。第二天，她又偷偷喝酒，偷偷洗皮膚，病就像好了一樣。幹燥的皮膚，變得瑩白如玉，卷起的頭發，臉上和手腳上，不再皴裂褶皺，變得如花似月，就像白嫩的筍芽一般。

甘蕉又驚又喜，連忙跑去告訴陳生。陳生追問，麗玉就把蛇酒的事情說了。陳生去缸邊一看，發現那條蛇，全身黑色的紋路就像篆體文字一樣，蛇的頭頂有一個角，呈殷紅色。原來這是山蛇王，當地人稱之爲烏風。

穿上錦衣繡裙，戴上珠寶玉飾，麗玉裝扮一新，出來見陳父和其他家人，大家無不驚爲天人。陳父說：“我小時候就聽說過，蛇王住在這座山有一千年了，西域的僧人想弄幾片蛇鱗，爲人醫治癬疥，但是都得不到。哪知道老天爺這是專門留了這個寶貝，爲我治療賢惠媳婦的病啊？”

當天陳父就准備婚禮爲陳生和麗玉圓房。高朋滿堂，鼓樂齊鳴，擺起盛宴，方圓百裏外的男男女女全都來到陳家，一睹麗玉風采美色，回家後津津樂道，引以爲榮。又過三年，麗玉生下甯馨兒，她感激婢女甘蕉的恩德，打算收做陳生的側室小妾。陳生卻推辭了，不答應。

這年春天，陳生參加會試，一舉中榜，外放擔任太守。邱麗玉隨夫到任，專心撫恤流亡與貧窮病重無依無靠的人，被百姓稱爲衆母。陳生升任兩廣總督，派遣下官，把邱翁找來，逼迫他交出麗玉。邱翁假哭道：“小女命薄，死去已經很長時間了，大人還想找回故人嗎？”

陳生轉過來，又索要麗玉的骸骨，說是要帶回去安葬，邱翁嚇壞了，要送一千兩銀子給陳父作爲壽禮，但是陳生不答應。

接著又去尋找司空老漢，結果邱翁說：“他驚慌逃走，誰知道掉下懸崖摔死了。”陳生笑道：“他真是把我當作小人了！”隨即命婢女將自己的夫人攙扶出來。只見麗玉穿著一品命婦的服裝，容光煥發。

邱翁嚇得幾乎栽倒在地，仔細一看，的確是自己的女兒麗玉。麗玉流著淚，問父母是否安好，邱翁咋舌，羞愧得想要尋死，無地自容。

這之後，麗玉也不時回家看望父母，拿出蛇酒制作藥物，設立醫局，救濟廣西一帶身患麻瘋病的人，救活的人數不勝數。

陳生四十多歲，父親身體依然強健，但他卻上疏朝廷，請求爲父親養老送終。回到故鄉，他重修舅舅的墳墓和尼姑庵，又建了邱夫人碑，大致記錄了整個事情經過的梗概。至今這種山藥酒，還一直非常有名。

（出自《夜雨秋燈錄》）

廚子拒傳

廚子楊義多少識幾個字。他跟隨先父姚安公在雲南時，有天晚上忽然夢見兩個鬼拿了紅筆寫的傳票來拘捕，傳票上寫的名字是“楊乂”。

楊義爭辯說：“我名叫楊義，不叫楊乂，你們一定是抓錯人了。”兩個鬼都說：“乂字上還有一點，是省筆的義字。”楊義又爭辯說：“從來沒有見到義字這樣寫法，應當還是乂字，錯滴了一滴墨點。”

兩個鬼聽他這樣說有點犯難，說服不了他，又不能強拉他去，只好作罷。當時同睡的人聽到他在說夢話，而且說得很清楚。

不久，姚安公辭官歸家奉養父母，楊義跟隨到了平彜，又夢見兩個鬼拿了傳票來，上面竟明明白白用楷書寫著“楊義”二字。楊義仍舊不服，說：“我已經回到北方，應當屬于直隸城隍管轄。你們是雲南城隍的下屬，怎麽能拘捕我？”喧鬧叫嚷吵罵了很久。同睡的人叫他，他才醒了。

楊義說兩個鬼很生氣，好像一定不會放棄的樣子。第二天，走到滇南勝境牌坊下，楊義果然因爲馬失前蹄而掉到地上摔死了。

（出自《閱微草堂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