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首古詩詞,陰陽兩世訴衷情: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點墨漫詩意 2024-05-29 21:12:42

沈園二首

【宋】陸遊

【其一】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台。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其二】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多年後,陸遊重遊沈園,此時的他已是個蒼顔白發的老翁了,而當初那個強笑著舉杯敬酒的唐琬早已故去多年。幾十年的光陰匆匆,還有什麽放不下,還有什麽可說的呢?但,還是要說。因爲曾經情深,不能相忘。

自潘嶽《悼亡》以來,許多詩人都曾寫下詩詞悼念陪在身邊曾舉案齊眉的那人。到了陸遊這裏,卻稍有些不同。況且嚴格來說,陸遊悼念的並不是自己的亡妻,而是別人的亡妻了,于他,那只是前妻。

沈園二首詩題在寫沈園,寫的是故地重遊,是寫景順帶著懷人。雖然主要目的是懷人,但沈園本身也是引人注目的。要知道沈園之于陸遊的意義,首先就要講講那首《钗頭鳳》裏的恩恩怨怨。

事情大家都是知道的。唐琬與陸遊青梅竹馬,喜結連理,是一對恩愛夫妻。然而唐琬不受婆母待見。在苦苦相逼的母親與嬌弱溫和妻子之間,孝子陸遊選擇了成全前者的意願。一紙休書寫下,他們本該從此就沒了瓜葛。

沈園是個有名的園子,每年都有許多人去那裏遊春賞景。那年那天的沈園,大約天氣格外好,風景格外美妙。又或者只是冥冥中有所注定,陸遊與唐琬在那裏重逢了。那已經是二人別後兩年,嫁作他人婦的唐琬給陸遊敬了一杯酒。于是有了陸遊那首聞名遐迩的《钗頭鳳》。陸遊這首詞,雖是深情,但裏面多少有些怨怼之感,“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不覺讓人想起“蒲葦一時韌,便作旦夕間”之語,雖然語氣沒有那麽強烈,但終究有些埋怨對方改嫁以致“山盟海誓”無落處。唐琬回去後也寫了一首《钗頭鳳》作爲回應,並在不久後身染沉疴病故了。

陸遊又一次回到沈園才看到唐琬的和詞,而唐琬已香消玉殒。沈園一別,竟是永訣。這大約是陸遊沒有想到的。趙家對唐琬理應是不錯的,否則不會容許她向舊人敬酒,但唐琬的心都在陸遊那裏,才會終日以淚洗面郁郁而終。看著對方句句深情又沉痛的詞句,當初的責怪顯得那麽不應該,詩人應該是有些悔恨的。

沈園既是二人最後訣別的地方,又是他看到她表明心迹的地方。沈園記載了他們的故事,故而陸遊一生漂泊天涯,卻不時回到沈園去看看。

大約是最後一次回沈園的時候,他已經七十多歲了。幾十年過去,戰亂紛呈,沈園也不像當年那樣光鮮了,懷念著故國故人故去的時光,詩人寫下了《沈園二首》悼念那個被他捐棄卻始終對他一往情深的女子。“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驚鴻用了洛神的典故,看著這一彎碧水,差點兒以爲那人又來了。在我心中你同那洛神是一樣美的,就在這裏,你曾笑著敬了我一杯酒,“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而那時我沒有讀透你眼裏的哀愁。沈園如今只有那柳樹依舊,不識愁的飛絮飄著,四十多年過去了,詩人自己也是黃土掩了半身的人,卻不免“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這潸然淚下裏,大約有愛,有憾,有悔,有半生的怅然。

陸遊與唐琬的相知不能相守,當是文學史上最爲哀婉的故事之一了。一曲《钗頭鳳》,無限心頭恨。然而《沈園二首》裏我們看到了詩人無限的情思和對唐琬誠摯的悼念與追懷。終究,他是負了她的,然而我們卻很難去聲討他,畢竟他的一生除了家國,到底對她最念念不忘。

孤雁兒

【宋】李清照

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予試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斷續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我們說悼亡詞一般都是男子悼念亡妻的作品。古詩文中以女子口吻創作的詞句,往往都是男性詩人托女子之口表現的棄婦之怨或是思婦之愁。這是由于男性話語權的優勢下女子的才華往往難以展露,但也是由于女性對男性的依賴度很高,亡夫帶給一個人的影響是遠遠大于喪妻的。丈夫的死亡帶給妻子的不只是失伴的痛苦,更可能是一個家庭的坍塌,生活的無著。那些感情細膩的女詩人面對這樣的人生變故,寫下的悼念文字往往更飽含著濃濃的切膚之痛,更真切感人。

“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予試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也。”如是自序,顯然是自謙了。世人詠梅多描繪梅花的美麗風姿,或贊其品性、頌其高潔,李清照卻對這些不著一字,不爲詠梅而詠梅,只借著一枝梅花寄予了她的悲悼之情。

藤床紙帳獨臥,醒來看著滿室的清寂,爐中沉香已滅了多時,無心去續。像此刻別無佳思,只覺滿心哀涼如水的人一樣,這樣的清晨處處都透露著涼意。不知誰吹起笛聲,卻是那最爲淒怨傷心的梅花三弄,詞人循著笛聲出了門,才驚訝地發現,梅花開了,屋外是一片盎然的春意。“梅心驚破”十分兀然,卻寫活了那種久無出門心思忽然看見梅花的驚奇。

猛見著春色如許,是不是一掃悶氣、心境開闊了呢?顯然沒有。南方的天氣,漸漸地又下起了小雨,雨絲打在臉上,就成了抹不盡的淚水。一個“又”字寫的是未有佳思、心涼如水的人看到風雨又愈顯感傷。獨臥愁,看花驚,落雨悲,作者的悲愁一步步加深,可什麽讓她如此難過呢?

“吹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至此我們終于明白了緣由。傳說蕭史教弄玉吹箫,引得鳳凰來儀。後來二人雙雙隨鳳凰飛升,成了一對神仙眷侶。李清照與趙明誠當年詩賦酬唱,同研經典,其風雅何亞于蕭史弄玉!但她卻沒有那麽美滿的命運,如今面對的只有死生相隔、人去樓空,自己倚欄獨坐的寂寥局面。詞至此處,已是斷腸之悲。但易安的哀痛還要更進一步。濃濃的思念都寄予在這梅花裏了,卻無處相寄。再也不是當年雖然也有暫別,卻可以期待著“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時候,天上人間,他的身影已無處相尋,滿心的思念與苦痛也只有和淚咽下。

李清照的作品以隨宋室南渡爲風格分期。細讀來,她後期許多詩詞裏亡夫的痛楚與家國的哀思都萦繞在一起,共同彌漫成一種濃得化不開的哀愁。如果這個國家沒有破敗如斯,如果倉皇南行的歲月還有他相伴,如果此刻他還在身邊,那麽可能還不至于如此艱難,物是人非,欲語淚先流,如食黃連,太苦的時候反而連這痛苦都難以言說了。

南渡後,她再也寫不出那種“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清麗嬌俏的句子,也寫不出“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樣雖有著淡淡的離愁可又帶著些嬌嗔的責怪和更多期待的句子。不知愁的少女遠去了,惆怅思君的少婦遠去了,歲華無情心漸老,窗前獨坐的只有一個飽受了國破家亡之痛、顛沛流離之苦的孤獨身影。默默地回頭看一看過往的歲月,再默默地瞧一瞧手中那一枝燦爛的春色,默默地歎上一回氣,那樣的孤寂。

再沒人同賞的,是那一枝梅花,也是她曾經滄海、從此孤獨的漫長歲月。

風入松·歸鞍尚欲小徘徊

【宋】劉克莊

歸鞍尚欲小徘徊,逆境難排。人言酒是消憂物,奈病馀、孤負金罍。蕭瑟搗衣時候,淒涼鼓缶情懷。

遠林搖落晚風哀,野店猶開。多情惟是燈前影,伴此翁、同去同來。逆旅主人相問,今回老似前回。

劉克莊詞風繼蘇辛一脈,寫得豪邁開闊。有“君莫道投鞭虛語,自古一賢能制難,有金湯便可無張許?快投筆,莫題柱”這樣慷慨陳詞,筆力雄壯,極盡抑揚頓挫的作品。但同許多豪放派的詞人一樣,翻開他們的集子,也能找到那些記錄他們內心柔軟的詞句。他爲悼念夫人林氏而作的《風入松》就寫得頗爲深情綿邈,曲折動人。

林氏夫人名節,父親是當朝朝請大夫、直秘閣林瑑。她出身名門,知書達理,勤勉聰慧。夫婦二人情深意和,恩愛美滿。二人攜手走過了十九個年頭,終于走到了林夫人人生的盡頭。宋理宗紹定元年七月,夫人病逝。詞人在爲夫人撰寫的墓志銘中懷念道:“余宦不遂,江湖嶺海,行路萬裏,君不以遠近必俱……余方窘撓,君夷然如平時……余貧居之日多,君節縮營薪水、未嘗歎不足”,生死相隨,貧賤相伴,足見對方的賢德。

第二年詞人被貶官,在路上想到自己仕途失意又痛失愛妻,于是寫下這首《風入松》悼念亡妻。此詞感情真摯,語調空靈,有撼動人心的力量。

婉約詞往往寫得百轉千回,情景相依,意蘊綿長。劉克莊這首詞雖是婉約詞風,倒仍有些他慣常的豪放風格的影子在裏面。不同于多數詞由景及情,此詞開篇即寫自己騎馬歸來,卻又徘徊不前的複雜心境。詞人此刻仕途慘淡、生活艱難,滿心都是“逆境難排”的苦悶。他自然而然地想要喝酒來一解心中煩悶。然而“舉杯澆愁愁更愁”,何況詞人拖著病弱的身體不能飲酒,竟是連暫時的一醉忘憂都不能夠。有病有愁不堪醉,短短兩句,詞人的悲涼境況雖並未詳述,卻已直抵內心。

詞至此處但寫悲愁,未見悼亡。接下來的過片巧妙用典揭示了詞旨。古詩文中往往托用“搗衣”來表達思婦對丈夫的思念。“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秋夜搗衣聲,飛度長門城”。詞人反用其典來表達對妻子的思念。正是秋風漸起,女子搗衣的時候了,自己身邊卻只有秋風蕭瑟而無人搗衣。詞人罷官歸鄉,“行路萬裏,君不以遠近必俱”的夫人卻不再相隨,如此怎能不叫人滿心淒涼意。

疲倦地走在風聲淒緊的異鄉,終于看見了一處尚未關門的旅店。“多情惟是燈前影,伴此翁同去同來。”孤館寒燈,陪伴自己的只有自己的影子。這樣形單影只的樣子沖淡了發現落腳處的喜悅,代之以更深沉的悲哀。多情與無情相對,詩人說影子是多情的,暗地裏是在責怪對方就這樣無情地丟下自己在這淒涼人世,還是在怨蒼天無情不使永團圓?

已是不堪秋意涼,不堪愁思苦,偏偏店家還不知趣地詢問你爲何比上次老了許多?對“今回老似前回”的問題,詞中並未作答。然而通篇讀完,答案就顯而易見了。是喪妻失伴的痛苦讓他蒼老得如此迅速。借用野老的視角展現自己的狀貌,樸實無華的句子裏飽含著深情。在旁人眼裏只是驚訝,于自己心底卻是沉痛。

上片寫異鄉歸程自己見到的蕭瑟秋景,下片寫自己獨宿逆旅,寒燈孤影的淒涼心境。除過片含蓄地化用了思婦搗衣和莊子鼓盆而歌兩個典故,整首詞不見任何悼亡字眼,寫得格外婉轉綿邈。但詞自始至終籠罩在一種慘淡淒清的哀思之中。清冷冷的孤寂之感,濃郁的悼念之情,流于言外。劉克莊對妻子的深情始終如一,十幾年後他寫“絕筆無求凰曲,癡心有返魂香”,仍幻想著妻子能夠魂歸人間,再見一面,其癡心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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