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年間，河間府有個叫李绂的書生，才學深厚，談吐儒雅，雖然因爲貧困而穿著粗布麻衣，但器宇不凡，很受當地人的尊敬。
臨縣有個張氏家族，家資豐厚，是遠近聞名的員外之家，張員外禮賢下士，善于投資，他十分欣賞李绂，認爲他不是久居貧困之人，爲了結下善緣，于是不惜重金聘請他教授自己的兒子。
在完成學業的同時還可以養家糊口，李绂對這份工作十分滿意，于是欣然前往，他雖然年輕，但是少年持重，教授學生循循善誘，又會因材施教，張家的兩個兒子被他調教的很好，張員外對他也是心悅誠服。
一個學年結束後，李绂放心不下家中的老母親，于是向張員外請辭，張員外再三挽留他不住，看穿了他的隱憂。
于是慨然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如果先生現在回去，恐怕難免青燈黃卷伴隨一生，我這裏有些粗鄙的婢女，如果你願意，可隨意挑選兩個，送回你家照顧母親。”
李绂很是心動，但又感到囊中羞澀，于是期期艾艾的說道：“多謝員外的美意，只是我實在拿不出錢來買婢女。”
李绂大手一揮：“我既然如此說了，就是贈予的先生的，切不可再談報酬之事。”說罷一擺手，從裏屋走出來十多個婢女，站成一排供李绂挑選。
這些女子個頂個的美豔，李绂尚未婚配，心中惴惴不安，左挑右選下不了決心，張員外再三催促，李绂才從中選了一個樣貌稍顯普通一些的婢女銀杏。
張員外有些意外，說道：“銀杏雖然不差，但也只能算得上中上水平，先生可是有什麽顧慮？這樣吧，我再挑一個送你，還請先生千萬不要推辭。”
說罷，張員外喊了一句“錦瑟”，一名身段婀娜，容貌絕豔的少女走了出來，對著兩人盈盈施禮，張員外十分滿意，點了點頭，轉身就進屋找來了兩人的賣身契，當面交給了李绂。
李绂大受感動，答應張員外第二年還會回來。
辭別後，李绂不敢稍有放縱，租了兩艘輕舟返鄉，自己住一艘，讓銀杏和錦瑟住一艘，始終保持嚴肅的神色，即便是見了面也不敢說笑。
李绂的母親是個恪守古禮的刻板女子，對兒子的要求很高，素來不喜歡長相美豔的女子，認爲她們無法持家，反而會讓男人縱情聲色，消磨志向。
李绂帶著兩個美人回家之後，李母十分不快，斥責道：“咄，你的學業還沒有成就，就敢妄想受用齊人之福嗎？”
李绂趕緊解釋道：“母親誤會了，孩兒不敢有僭越之心，這是張員外的盛情，說送兩個婢女來照顧母親，這樣我在外修學也就沒有顧慮了。”
李绂冷聲說道：“我現在還很年輕，挑水洗衣做飯這樣的活兒根本沒有影響，用不著這樣柔弱的人伺候，雖然是主人家的好意，你也不可甘于墮落，敗壞自己的名聲。”
于是另外收拾了一間臥室，讓兩個美人自己居住，並且嚴令禁止李绂與她們往來，剛回家沒幾天，李母就將李绂趕了回去：“你還沒有做換不亂的境界，家裏放著兩個美人，難免擾亂你的心思，趕緊回張員外家裏去教學，不可有絲毫懈怠。”
李绂無奈，只好返回了張員外家，而李绂的母親，也沒有把兩個少女當做丫鬟驅使，而是耐心的教她們一些《女誡》、《女訓》、《女論語》、《女範捷錄》之類的書。
兩個少女十分愛學，李母對此十分滿意，對她們說道：“你們都是貧苦家的孩子，姿容出衆，爲奴做婢終究不是長久之計，給人做小妾也不是好的選擇，等以後有了機會，我會給你們都物色一個相公，讓你們有個好的歸宿。”
二人聽後都有些悶悶不樂，晚上回到臥室，錦瑟感歎道：“我們雖然奉命侍奉李郎，但其實我的內心是十分滿意的，他的氣質高雅，聰慧過人，注定不是久居人下的人，可聽老婦人的意思，並不願意讓我們留下來，以後該怎麽辦呢？”
銀杏也不禁潸然淚下，兩個女子長籲短歎，心中的愁悶一時無法可解，沒過多久，竟然雙雙 病倒了。
李母並不知道兩個女子的心思，請來醫生爲兩人診治，大夫只說憂悶成疾，郁氣難舒，吃了無數的湯藥也不起任何作用。
幾個月後，錦瑟的病情越來越嚴重，臨死之前，拉著李母的手說道：“我小時候家裏十分貧窮，父親因爲嗜賭，將我賣了換賭資，此後我先後被賣了五次，直到跟隨李相公來到李家，才覺得找到了自己的根，希望我死以後，能夠葬在李家墳地旁邊，如此可以稍微寬慰我報恩的心。”
李母也十分傷感，哭著答應了下來，錦瑟去世後，李母果然將她安葬在李家墳地旁邊的空地上，每逢初一十五，還會潑上一碗漿水，因爲怕耽誤李绂的學業，所以並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他。
李绂在張員外家很被優待，安排有專門的仆人照顧，這天晚上，李绂正在讀書，錦瑟突然走了進來，李绂驚訝道：“你怎麽跑回來了？難道是因爲嫌我家太窮，不願意久留嗎？”
錦瑟跪倒在地，哭著說道：“錦瑟福緣淺薄，不能以有用之軀侍奉在郎君左右。”于是就把自己生病去世的事情告訴了他。
李绂心中駭然，擔心錦瑟對自己不利，于是說道：“導致你不幸離世，實在是我的過錯，我回去以後當親自去你的墳前祭奠，你現在可以放下執念往生去了。”
錦瑟不肯走，說道：“何仙姑憐憫我的衷腸，准許我留在世間，我願侍奉在郎君左右，了卻生前未遂的心願。”
李绂正色道：“如今你我人鬼殊途，我家三代單傳，家裏還指望我傳宗接代呢……”
話沒說完，就被錦瑟打斷了：“郎君把錦瑟看成什麽人了，活著的時候尚且不敢與郎君有肌膚之親，擔心影響您的心志，更何況現在是一縷殘魂，只求能侍奉左右，爲您點燈添燭，就已經十分快樂了。”
李绂見趕不走她，又被她的衷情所感動，只好將她留了下來。
錦瑟做事十分謹慎，李绂讀書的時候，她就站在一邊微笑不語，問她話時，也總是不假顔色的回答，李绂寫文章，她就在一邊研磨，等到李绂要休息的時候，她就提前鋪好床，撣去灰塵，此後李绂睡下，然後側立在一旁。
李绂讓她也去休息，錦瑟回道：“陰間的人從不睡覺，公子不必介懷。”
早上李绂起床，錦瑟早早就准備好了厚薄合適的幹淨衣服，趁他洗漱的功夫，又將臥具收拾幹淨，然後就消失不見了，直到晚上才會再次出現。
被張員外安排來伺候李绂的仆人不知道其中的緣由，以爲是李绂自己收拾的，心中對他十分感激。
時間一天天過去，李绂對錦瑟也産生了濃厚的感情，只恨錦瑟不能複生。
這天，張員外邀請他赴宴，喝得醉醺醺的回來，錦瑟服侍他洗漱，李绂輕佻道：“我聽說你擅長歌舞，我卻從來沒見過你的舞姿，何不爲我唱首歌，舞上一曲呢？”
錦瑟聞言正色道：“我不敢以美色來誘惑郎君，郎君還請早些休息吧。”
李绂聞言有些羞愧，不再說話，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李绂對錦瑟說道：“昨晚我醉了酒，見到你之後幾乎不能自持，幸虧有你提醒我，否則就釀成大禍了。”
錦瑟回道：“我侍奉郎君，也是爲了了卻生前的遺憾，並非是爲了情愛，再說我受到老夫人的教養之恩，不敢蠱惑您違背她的意願。”
春去冬來，李绂的學業結束後，堅決辭別了張員外回家，張員外白瞎了豐盛的宴席爲他餞行，又叫來了美豔的舞姬跳舞助興，通宵達旦縱情聲樂，李绂因此沒有機會再見到錦瑟，心中有些悶悶不樂。
回到家之後，李母告訴他錦瑟已經去世了，銀杏強撐著病體起來見禮，李母因爲錦瑟的死心中有些愧疚，于是告訴李绂：“如果你能夠高中，應該把銀杏收爲妾室，也算是給她一個交代。”
李绂和銀杏暗地裏都非常高興。李绂心裏對錦瑟的思念之情越來越重，每天都去她墳前祭奠，可卻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秋闱在即，李绂准備啓程趕考，再一次來到了錦瑟墳前，向她訴說了自己的行程，由于情緒到了，忍不住多喝了幾杯酒，在錦瑟墳前昏睡了過去。
忽然夢到錦瑟盛裝來見自己。激動的說道：“從前想做公子的小妾而不可得，這下可以做您的正室了，公子即將高中，還請不要忘了我們的情誼啊。”
李绂從夢中驚醒，心中怅然若失，不知道這個夢究竟是什麽意思。
秋闱結束後，李绂一直等到放榜，得知自己高中五十二名，才欣欣然返回家中。
縣令爲了拉攏他，特意邀請他赴宴，還請了幾個鄉紳做陪。
席間問起李绂的名次，有個鄉紳驚歎道：“真是咄咄怪事，想不到會如此神奇？”
李绂好奇的詢問，鄉紳一開始不肯說：“怪力亂神，不足與公子道也。”
禁不住衆人再三催促，才說道：“老夫前些日子得到一個孫女，剛一生下來就會說話，嘴裏說著‘我要今科第五十二名的進士李绂，我倆有前世之約，希望不要讓我背棄誓言’，老夫害怕她妖孽，想要溺死她，但兒子兒媳不舍得，于是就養了下來。”
李绂聽得驚喜非常，感覺心都要從胸腔裏跳出來了，他“噌”的一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把衆人都嚇了一跳，激動地說道：“這是天賜的姻緣，請老丈應允，我願聘您的孫女爲妻。”
鄉紳皺眉道：“大人說笑了，您比我的孫女大了近三十歲，等她長大，您的須發都白了，還是不要開這種玩笑了。”
縣令也不同意這門親事，奈何李绂態度十分堅決，並請縣令當自己的證婚人，兩人才答應了下來。
李绂回家之後，欣喜的將這件事告訴了母親，李母大怒：“真是混賬，你都已經快三十歲了，我還等著抱孫子呢，你卻告訴我要聘娶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孩子，是不是得了失心瘋。”
一向孝順的李绂這次態度卻十分堅決，承諾自己會先納銀杏爲妾，家中的一切事宜由她操持，若是母親還不同意，自己將終身不娶，李母沒有辦法，只好答應了下來。
李绂于是請了媒人到鄉紳家裏下聘禮，衆人都以爲這是一樁笑談，李绂也毫不在意。
後來李绂受封官職，帶著家眷去赴任，一直做到了翰林，真的沒有再娶，等鄉紳的孫女長大之後，李绂就八擡大轎將她明媚正娶了進來。
她的名字仍然叫錦瑟，相貌和行事風格都酷肖前世，雖然此時李母已經去世了，她並沒有見過李母，但她每年祭祀的時候仍然會痛哭流涕，無法自己，那種心底裏的難過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這天，夫妻倆閑來無事，錦瑟陡然問道：“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有種莫名的熟悉感，我我嫁給你之前，從來沒有出過閨房，這是爲什麽呢？”
李绂笑著將兩人的事情告訴了她，錦瑟聽得淚流滿面，恍然大悟道：“我聽說我剛生下來的時候就能說話，祖父害怕我，想把我溺死，父母餵我喝了黑狗血，于是不再說話，這些事情朦朦胧胧還記得一些。”
經此一事，夫妻倆更加恩愛了，雖然相差了三十歲，但是濃情厚誼，絲毫不亞于少年夫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