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末年，我（作者宣鼎）家鄉遭遇了一場大雷雨，結果竟從空中掉下一個奇異的僧人來。

這和尚胡子卷曲，額頭很寬，碧綠的眼睛，方形的瞳仁，耳朵上挂著一對大耳環，像是一個西域人。他自稱帶著缽盂去朝拜五台山，困倦了就躺在懸崖邊的松樹下，剛剛閉眼睡著，就發生了這事。他不知道爲什麽會來到這裏。

和尚的話雖然有點荒誕，但是相貌慈祥，鄉親們都很喜歡他，爭相請進自己家裏，送上吃喝的東西。有人問他平時是不是吃素食，和尚說：“素的也吃，葷的也吃。”

大家似乎更喜歡他的老實和真誠，于是將他送到真勝寺，讓他在那裏挂單。他自稱鐵羅漢，不肯念經，整天只與一幫遊客飲酒吃肉。

他聽說城北可帆園裏的梅花非常好看，于是約了二十多個居士一道過去遊玩。可帆園離城二十多裏路。當時還是早春，天氣寒冷，每個人都穿著厚實的裘衣，唯獨這個號稱鐵羅漢的和尚只穿了一件破舊的僧衣。

走到半路上，已是正午時分，人人都熱得不行，紛紛脫了裘衣。鐵羅漢幫他們拿衣服，就把脫下來的衣服全都穿在自己身上。看上去卻一點不顯臃腫，臉上也沒有出汗。

來到梅花下的亭子裏，他盤坐在那裏，跟大家交談。不一會兒聽到打雷聲，細雨蒙蒙，花上塵土盡洗。天晴轉涼，鐵羅漢又脫下衣服交給衆人穿上禦寒。

因爲這樣，大家都願意跟他一道外出遊玩。鐵羅漢出遊一定會飲酒，但一飲酒他就會喝醉，醉了之後隨意就地一倒，鼾聲如雷。夜裏回到寺廟，他卻一定會要水來洗腳。打雜的僧人候門等他，都很煩他。

有一天晚上，鐵羅漢回到廟裏，照例喊人送水過來。打雜僧就把一盆冰涼的水送了進來。鐵羅漢脫去襪子把腳伸進盆裏，皺著眉頭咬緊牙關，做出一副怕水太燙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水盆裏果然熱氣蒸騰，水有點燙手了。

鐵羅漢但凡聽到撞銅鍾敲木魚的聲音，都覺得很厭煩；只有在聽到雷聲時，他一定會豎起耳朵，認真傾聽，有時傷心有時高興，有時點頭跺腳，有時合掌念佛，嘴裏說著：“善哉善哉，就是就是！”

大家笑他，他卻說：“你們以爲我瘋了嗎？錯了，我是雷的知音啊。上天以雲朵爲臉面，烏雲像墨一般的時候我就揪心，變幻得像錦緞一樣我就高興；上天以風爲脾氣，長空怒吼的時候是生氣了，輕飄拂花時就是安靜了；又以雷爲言語，懲罰罪惡它就大聲疾呼，確認有罪，獎賞善良時他就平和沉穩，褒獎功勞。”

說完這話時，正好聽到空中雷聲殷殷，衆人問道：“老天這是說什麽呢？”和尚說：“骨隆冬，骨隆冬，惱煞也碧翁，悶煞也化工；孝不孝，忠不忠，耳也波聾，目也波聾。骨隆冬，心沖沖，雲消也，雨霁也，故態萌。”

大家都以爲他在胡言亂語。不一會兒又看到閃電，狂走金蛇，霹雳巨響，屋上的瓦都震飛了。大家掩住耳朵，問：“這又是說什麽呢？”和尚說：“胡家媳，忤阿翁，翁茹素，飯斷蔥，擊之擊之稍從容，骨隆冬。”

大家離開寺廟去查問，果然此地有一個胡家，公公與兒媳發生了口角。兒媳聽到雷聲很恐怖，趴在地上還沒有起身。

有一天，雷聲沉沉，不緊不慢，接著突然發出一聲奇響，雲彩豁然飛開，天空一片蔚藍。有人來問和尚，鐵羅漢說：“宦十年，囊何空，靈辇至，城之東。籲嗟乎，王公！籲嗟乎，王公！蔭及子孫富貴通。骨隆冬！”

接下來，果然聽到門外鼓樂喧天，人馬嘈雜。原來是本地的一位權貴大官，死在任上，他的兒子扶靈柩回家安葬。當地的親朋好友迎接靈柩進城。

這一天，大雨傾盆，雨聲響徹山谷，雷光火電呈現出青紫色，炫人雙目。人們來問和尚怎麽回事，他回答說：“有條蛇，像水缸那麽粗，顔色比彩虹還要燦爛，久則助魃化毒龍，噬及生物神豈容，雜雜雜，骨隆冬。”大家跑去看，果然有條大蛇被震死在南崗的陽坡。因爲這件事，人們開始驚奇和尚的怪異。

鐵羅漢在這裏住了三年，家鄉的男女老少，沒有人不知道他的。有一天，鐵羅漢洗了腳，穿戴好衣裳，把平時跟自己遊玩的人全都喊來，聚集在寺廟裏，笑著對大家說：“我這和尚天天吃你們這些施主的，從沒有做東請過客，怎麽才能還你們的情呢？”

說完，折了紙張拿起筆，畫了酒樽和飲食用具，還有雞魚蝦蟹等食物，然後用火焚化。只見煙氣袅袅升起化作彩雲。大家正在認真地觀看，忽然一陣奇響，就像爆竹炸裂一般。

大家驚慌失措地回頭看，只見室中筵席已全部擺設好了。酒滿樽，菜滿盤，幾案排列整齊。大家紛紛就座盡情吃喝，酒菜味道無不絕佳。

衆人非常高興。有劃拳賭酒的，有猜謎唱歌的，鐵羅漢也伸了一個懶腰站起身來，說：“老和尚打算喊雷公手下的阿香過來一道喝酒，怎麽樣？”大家說：“好是好，只怕亵渎了天神啊。”鐵羅漢說：“不要緊的。”

說完又拿出一張紙來，作了一幅畫，只見水天無際，遠樹迷蒙，一船挂帆，乘風破浪。鐵羅漢把畫焚化了，煙氣一團團的，結成球狀。接著這個球破了，變成樓台，變成山林，只見水流在山腳下嘩嘩流淌，頃刻間水流漸漸寬闊，就像江河一般。

突然一艘船從上遊飄來，鐵羅漢猛地跳上了船。他此時身高只有一尺多長，向衆人拱拱手，說：“珍重！”船上帆影一掠而過，鼓聲震天，再一看，船和人已經不見了蹤影。回頭再望幾案和杯盤，也都沒有了。大家從此對鐵羅漢像對待神仙一樣感到佩服。

十年後，家鄉有個人，因爲有事去到鹹渎，偶然去永甯寺遊玩，看到鐵羅漢盤坐在走廊下，身旁兩邊有兩個大缸，眼睛像閉上了一樣。這人驚喜地跳了起來，說：“大師原來在這裏啊？”鐵羅漢並不答話。

鹹渎：是指專門用來運輸食鹽的河道，因此成爲鹽城最早的地名。

這人施禮下拜，上前搖鐵羅漢的身體，卻是一動不動。他去問寺廟裏的和尚，對方說：“他來這裏很久了，大缸昨天才剛剛買來，不知他做什麽用。”家鄉這人于是坐在原地守著。到了夜裏三更，鐵羅漢突然大叫“雷音王菩薩”，反複不停。

這人喊大家過來看，發現鐵羅漢已經坐化了。這人詳細講述了鐵羅漢的種種神奇舉止，衆人這才開始後悔，于是就把大缸做了陪葬，把鐵羅漢埋在了寺廟後面的林子裏。這人一直等到安葬的事情辦完，才跪拜後離去。

這之後經過了二百六十多年，寺廟不斷更換住持，因爲沒有塔，沒有碑文，人們就徹底忘記了這件事。忽然有一天晚上，天空下起了大雷雨，寺廟後面林子地上的土被沖開，大缸露了出來，和尚們以爲是窖藏的財寶，爭著跑去打開，卻發現裏面是個和尚。

這和尚就是鐵羅漢。他的袈裟雖然已經朽壞，但是面貌還像活人一樣，只是四肢冰冷，冷若冰雪，並不像一個煉形的人。

煉形：意思是道家所稱修煉自身形體。

大家將鐵羅漢擡回去讓他盤坐著，環繞著他念佛號，施禮跪拜。到了夜裏，四處寂靜，鐵羅漢突然大放光明，院子和大殿裏亮如白晝。遠遠近近的善男信女，不論貧富，爭相前來布施。于是廟裏將鐵羅漢裝了金身，建造神龛，供奉在寺廟的西廊。在他生前打坐的地方，找了大致的位置，注明“一聲雷”。

我避亂的時候，做幕僚遊玩鹹渎，這是同治朝的龍飛二年。我去拜谒鐵羅漢的金容，禁不住想起我家鄉的地方志上，記載著《鐵羅漢傳》，但是僅僅記錄他穿裘衣、洗腳兩件事。我是問了寺廟裏的所有和尚，才知道了鐵羅漢詳細的事迹。

他們還說有一夜下大雨，方丈知道露天的醬缸沒有蓋起來，急忙喊和尚去蓋，但他的喊聲被雷聲掩蓋住了，方丈心想這一缸醬肯定要壞了。誰知第二天清晨去查看，卻發現醬缸已經蓋好。方丈問大家，沒人知道怎麽回事，等到看見鐵羅漢的金身，才發現他的嘴角和指頭上，還有沒有吃幹淨的醬。

懊侬氏（作者）說：東王公與玉女做投壺遊戲，投中了，上天還歎息，假如沒有投中，上天還爲此大笑。空中霹雳，雷聲大作的時候，下界凡人，全都像做夢一樣，像是聾了一般。哪裏來的佛家子弟，竟然是雷的知音！

玉女投壺：神話傳說中東王公與玉女投壺玩耍，投不中時，上天爲之笑而成電。後遂用“玉女投壺、投壺起電、金壺電、投壺笑、電笑、笑電、天笑、天一笑”等借指閃電，或稱雨、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