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女柳姑（上）

河間府西邊一個偏僻的地方，有一位烈女兼孝女。傳揚她事迹的人，忘記了她的姓氏，只知道她的小名叫做柳姑。

恩縣的一個商人，原本是個武秀才。他學做商販生意，帶著一匹騾子一匹馬，往來于燕冀兩地之間。他的妻子很凶悍，他借此逃避家中的悍婦。

丁未年，北直隸一帶發生大饑荒。路上餓殍遍地，屍橫遍野。當地人賣兒賣女、缺糧斷柴，慘狀難以言說。

這一天，商人來到河間。他在馬背上看到一個貧窮的婦人走進墳地裏，對著墳墓痛哭，過了很長時間才返回到破屋。一位年少的女子出來開門。這少女雖然滿臉菜色，但容貌卻是讓人憐愛。

商人下了馬，進門去討茶水喝。少女躲開，婦人出來接見客人。商人問：“那個墳墓下面，埋的是你什麽人啊？”婦人說：“那是我死去的丈夫。他生前是位巡檢。”

商人又問：“你爲啥哭得那麽傷心呢？”婦人答道：“我家裏一貧如洗，活著的人餓得受不了，死去的人也得不到一口祭食，哪能不傷心？”

商人接著問：“剛才那位年輕的女子，是你的千金嗎？”婦人說：“對，她名叫柳姑，今年十六歲，至今還沒有許配人家。我說不定哪天就要死了，真不知道她到哪裏安身啊。”

說完，她更是傷心得難以自抑。商人也在一旁唏噓歎息，接著從包袱中拿出十兩白銀送給婦人。

婦人堅持不肯接受。商人趁其不備，猛然將銀子丟在殘破的案幾上，接著飛身上馬，逃脫而去。婦人母女追不上他，只能遠遠的朝他離去的方向磕頭施禮。

母女倆以爲，這個商人有古代俠士的風範，可憐她們孤兒寡母，這才仗義送給她們銀子，卻不知商人這樣做，其實是垂涎柳姑這個二八嬌娃。

過了半年，商人又來到這個地方，隨身帶的行李更多了。他一進門，就大聲問道：“老媽媽別來無恙嗎？”母女倆聞聲跑出來，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婦人說：“恩人您再不來，就要到黃土墳前去找我了。”接著仔細詢問商人的家鄉和姓名，說要立牌位供奉，報答他的大恩大德。商人一一據實相告，接著笑道：“這是區區小事，何足挂齒！”婦人置備了好菜好飯招待客人。

喝酒的過程中，商人問道：“柳姑有沒有找到夫婿啊？”婦人回答：“還沒有呢。如果恩人肯給她做媒，那就是小女子的福氣了。”

商人趁機懇求道：“我今年四十歲了，還無兒無女。我們那裏的習俗，有招子的說法，我願意送上五十兩銀子爲老媽媽做壽，委屈柳姑做我的幹女兒。這之後，如果她能爲我們夫婦引來一個男孩，我就讓她嫁人，找一個乘龍快婿。我會把她當做自己的親生女兒的。”

婦人看樣子是准備答應了，進屋去跟女兒竊竊私語了很長時間，出來說道：“我女兒命運不濟，但好歹也算是官宦人家的女子，做您的幹女兒固然好，但就算做您的小妾，也請您把話說在前面，免得我一直心神不甯。”

商人拉下臉來，正色說道：“你這是什麽話？我的心思，天日可鑒！”說完又信誓旦旦，婦人這才答應了他。

商人拿出銀子，說：“錢都在這裏。你既然答應了，我就想柳姑跟我一道回去，不耽擱時間，也不讓妻子在家裏翹首以盼等我回家。”

婦人抱著女兒，兩人放聲痛哭，哀聲驚動林中山雀。商人說：“請老媽媽暫時忍痛割愛，如果柳姑能讓我妻子滿意，過幾天我就會派牛車來接你過去。”

柳姑擔心自己過于悲傷，會讓母親更加傷心，于是忍痛與母親拜別。商人交給她鞭子，兩人並肩上路。走了一裏路，柳姑的耳中仿佛還聽到媽媽呼喚女兒的聲音，忍不住又放聲痛哭起來。商人告訴她，這件事不能兩全，對她再三撫慰。

這一天，兩人抵達半途中的驿站。商人把柳姑安置在旅舍中。這裏距恩縣只有三十裏路，商人卻遲遲不肯動身。柳姑問他怎麽回事。商人回答說：“這裏有故人請我去喝酒，還有生意要談。”

這個地方妓女很多，柳姑並不知道。她白天緊閉柴門，晚上一盞孤燈相伴。鄰居家有個叫馬二娘的女人，雖然時常過來找她聊天，但是柳姑想念母親的心情，始終難以釋懷。

婦人自從送女兒出門，更加感到百無聊賴，就算白銀能夠讓她感到短暫的欣慰，但是掌上明珠離去，她如同失去了心頭肉，早晚以淚洗面，漸漸就變得水米不進。

過了七天，這天晚上，婦人正在病床上呻吟，忽然聽到有女子的敲門聲。婦人顫聲問道：“這是一個窮人家，誰家的嬌女子，過來討水要飯？”

門外人回應道：“女兒的聲音，媽媽都聽不出來了嗎？是柳姑回來了。”婦人又驚又喜，強撐著起身拉開門闩，看到一個女子跑了進來，果然就是柳姑。

柳姑在燈下緩慢施禮下拜，說：“女兒真的回來了，母親心裏高興嗎？”婦人轉念一想，感覺不對，狐疑驚駭地問：“女兒已經跟隨幹爹走了，現在是深夜，孤身一人難以行走，你不會是鬼吧？或者是我在做夢？”

女子破涕爲笑，回答說：“幹爹把女兒帶回家，誰知他家裏的妻子非常妒忌，懷疑他納了小妾，他百口莫辯。妻子始終不信，他知道根本沒辦法相安無事，于是私下裏派了一匹馬送我回來。送我的人已經在前村住下了。”

婦人慶幸女兒回家，重病頓時消除。柳姑雖然回來了，但女兒的眉頭常常緊鎖。她的相貌沒變，聲音依舊，但是技藝卻增加了不少，而且很絕妙，人人都感到費解。從刺繡到詩詞書畫，柳姑無一不精通。她親手制作的東西，村人送往大都市，賣得最快，價錢也高。只是落款署名“烈火夕陽子”，不寫成柳姑。

柳姑在家做飯煮菜，操持家務，沒事的時候甘于淡泊，安靜度日。她修葺草屋，無事就栽花種草。有人想聘她爲妻，她說：“等我母親過世，我總要嫁人，哪會獨守空門？”婦人如果催促慫恿她，她就淚如雨下，說：“女兒命薄，天大地廣，世間的快樂，我一生都沒有這個福分享受的。”

又過了十年，婦人病情加劇。彌留之際，她握著女兒的手，哽咽道：“是媽媽拖苦你了！”柳姑擦著眼淚，說：“母親去往陰間地府，自然會有安樂窩，女兒在人間，也不是長命百歲的人。女兒不過是身外身，影外影，以生爲死，以死爲生。母親走了，女兒會在陰間地府跟隨你的。”

婦人一笑，恍然大悟，隨即閉眼逝去。柳姑放聲痛哭，全村的男女都來了，幫忙購買棺材，制作壽衣，將婦人與柳姑的亡父合葬，再整理好墳堆。

事情辦完之後，家裏還有些多余的錢，柳姑將錢分發給孤寡之人。分發完後，柳姑說道：“麻煩你們代替我念一聲佛，祝我母親早日升天。”

到了墳上吊唁的那一天，念佛聲震徹山谷。這之後女子點火，將以前居住的房屋燒成一片空地。柳姑慘然與衆人話別，說：“我要到半路那個驿站去，尋找一位故人，了卻我的一樁事情。”

大家懷疑她無依無靠，要去尋找幹爹。于是哭著送她上路。柳姑翩翩然抵達原來那個地方，依然還是住在當時的那個旅社。

（未完待續）

（出自《夜雨秋燈錄》）

怪事兩則

村裏有位農夫叫王驢，有一天他在田裏耕作，感覺累了便枕著土塊躺了下來。這時他突然看見一頂轎子從西面來，後面隨著的仆從車馬很多。

轎子裏面坐著的是我（作者，紀曉岚）的先叔父儀南公。王驢很奇怪，因爲儀南公正臥病在床，怎麽會出來了呢？

雖然心存疑惑，他還是急忙跑到轎子跟前過去問安。儀南公和他說了好一會兒話，才往東北方向去了。

王驢回村，聽說儀南公剛才已經去世了。他在地裏見到儀南公的仆從車馬，與燒化的紙人紙馬數目正好相符。

我家仆人沈崇貴的妻子，親耳聽王驢講了上面的怪事。一個多月後，王驢也病故了。可知大白天見鬼，是因爲人的精氣已經衰竭，離死也不遠了。

我的三女兒年幼時，許婚給了太仆戈仙舟的兒子。十歲那年，她在乾隆庚戌年夏至那天夭亡。臨死前一天，她的病已經很重了。

當時我因公事出差到方澤，女兒忽然自言自語說：“今天初八，我應當明天辰刻走，還來得及見上父親一面。”

問她怎麽知道，她閉著眼睛不說。我初九那天祭禮之後回家，果然趕上見了她一面。她死時，牆上挂的洋鍾恰好“當當”地敲了八下，算起來正是辰時。這也真是怪事了。

（出自《閱微草堂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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