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裏那個劉八萬，土改前雖說是莊稼漢，一年卻有半年販皮貨做買賣；地裏的栽種收割，都靠長工去幹，他捏著旱煙杆的時候多，下地做活的時候少。
一到收割完了，劉八萬就去做皮貨生意。賺了錢回來，不是偷偷地放高利貸，就是壓價收買土地。
可是劉八萬嘴上總說日子難過。給他看牛的張小旺，看看快過年了，向他要點工錢帶回家去，誰知錢沒到手，卻挨到一頓罵。
小旺給他放了幾年牛，一提到工錢總是挨罵。開頭小旺人小好欺負，挨了罵只是忍著；到了十五六歲的時候，就瞪起眼睛來頂他了。
小旺一頂，他雖然很生氣，態度卻軟了下來，背過臉去向老婆使了一下眼色，借個事故走開了。他的老婆就拐彎抹角地講了小旺幾句，把工錢給了小旺。
解放後，地主都鬥倒了；富農們也壓低了氣焰。劉八萬知道小旺分到了田地，要不給他幹活了，覺得走掉這樣的得力長工，實在可惜。因此他坐立不安。
劉八萬平日一錢如命，這回爲了要留住小旺，特地買來半斤豬肉，叫老婆、女兒包餃子，請小旺吃飯，打算留住他。
小旺在劉八萬家裏幹了這些年頭，從來沒有坐到桌子上吃過東西，更沒吃過他一只肉餡的餃子。這回劉八萬卻端凳子給他坐，叫女兒玉成端餃子給他吃。
劉八爺陪著小旺吃餃子，又說又笑。後來隱隱約約地談到小旺還是幫他幹活，不但會加工錢，他的女兒玉成還可能嫁給小旺。
小旺是土改中的積極分子。對于劉八萬的甜言蜜語，他只當耳邊風，一句也沒聽進去，只說了聲：“八爺，咱們再說吧。”放下碗筷就走。
劉八萬以爲計算得周密了，沒想到會碰到這樣一個釘子，不禁望著小旺遠去的身影罵著：“去你的吧，有錢還怕雇不到人！”
小旺不久就和鄰村的一個年輕姑娘方芝英結了婚。夫婦倆日子過得很愉快。
小旺因爲剛成家，只置備了一些小農具。一天，他見劉八萬的牛閑著，去跟他商量借使。劉八萬一口答應，卻有個條件：使一天牛，還十天人工。氣得小旺轉身就走。
一九五二年政府號召搞互助，小旺第一個起來響應，參加了互助組。這一來，耕牛和農具都不成問題。這一年互助組裏的田地都增加了産量。
互助組搞得轟轟烈烈，劉八萬十分眼紅。他左右離不掉投機取巧，就在一天晚上，厚著臉皮去找小旺，要求加入互助組。
劉八萬滿口喊起小旺哥來，一定要請小旺幫忙。小旺心軟，經不得他再三懇求，就答應他跟大家商量商量看。
晚上，小旺在組裏開會時，就提出了劉八萬的問題。大家以爲劉八萬有了覺悟；而且他入了組，組裏就多一條耕牛使了。于是同意他入組。
劉八萬入組的時候，還向大家苦著臉檢討自己過去的剝削思想，滿口講好聽的話。
可是“好花香不到三天”，劉八萬入組後，開頭幾天一股勁地跟著大家下地。後來卻一天不如一天。人家都在翻土除草，他卻蹲在一邊盡抽旱煙。
一天，組員都下地了，只不見劉八萬出來。小旺上他家去叫時，他女兒玉成跑出來說，他爹腰痛頭暈，不能下地，要歇一天了。
大家對劉八萬的“腰痛頭暈”，不怎麽相信，都說他是借病偷懶。第二天小旺見面就批評他，他可生了氣。
講到結果，好像還是他的理由充足。大家幹活幹得最緊張的時候，他總要借個事故往家跑幾趟。人家跟他提意見，他卻狠狠地頂著人家。
鋤田的時候，小旺看他有氣無力的樣子，當場批評他，他就胡子一吹，和小旺吵起來。
組長王老漢是不愛多說話的，這時，他也聽不過去，對劉八萬批評了幾句。劉八萬嘴上雖沒說什麽，心裏卻非常氣憤。
從那天爭吵過後，劉八萬就常在暗中搗鬼。今天跟這個組員咬耳朵，明天又和那個組員鬼鬼祟祟。這樣一來，互助組裏就常有人鬧情緒，甚至有的要求退組單幹。
有人要退組單幹的時候，劉八萬卻在一邊高興。他想：搗散你們的互助組，不怕你們不一個個低聲下氣地賣零工。
政府是最聰明的，知道富農在互助組裏搗鬼，不是個別的現象；秋收後就發出“整組”的號召。小旺他們開會時，大家都把劉八萬的惡劣行爲談了出來。
沒有二話，會上一致贊成把劉八萬清除出組。劉八萬就此恨透了互助組裏的人；把小旺更看作眼中釘，路上遇到，不是扭過臉去，就是幹瞪著眼睛不理睬。
劉八萬的女兒劉玉成，本來與小旺老婆方芝英很要好，自從劉八萬攆出了組，劉八萬就不許他女兒和方芝英在一起玩。
兩家原是近鄰，人雖不來往，雞鴨豬貓難免要亂跑。一天，小旺家一只老母雞跑到劉八萬家裏去了。劉八萬把大門一關，抓住雞就殺，燒燒煮煮，吃了一頓。
方芝英發覺老母雞失蹤，滿村子找不到。經過劉八萬家門口，瞥見院牆角落裏有攤雞毛，就明白了，馬上進去查問。
劉八萬正在裏屋用雞腿下酒，一見方芝英進來查問，就抹抹嘴把她說得無話回答。
從此，兩家久不來往。可是劉八萬一心要搞垮互助組。一天，他在女兒玉成的耳邊，低低地說了一陣，玉成直點著頭。
一天劉玉成不早不晚的看准方芝英在柳樹下洗衣服，她連忙拿盆衣服走到河邊去。
前一陣，她們兩個即使蹲在一起洗衣衫，也都不瞅不睬。這天可不同，劉玉成一到河邊就喊一聲“小旺嫂！”芝英勉強應了聲，仍舊低著頭洗衣服。
玉成蹲在那裏，一面把一條褲橫洗豎洗，一面跟芝英問長問短。芝英開頭不願理她，後來一想，我們跟她爹有意見，跟她可沒什麽，也就回答了幾句。
芝英洗好衣服就往家裏走，玉成卻也跟著來了，她一定要芝英到她家裏去玩。 走到劉家大門口，玉成又硬拉著芝英，一定要她去看看她新買的衣料。芝英只得進去。
芝英一跨進劉家的院子，劉八萬先笑著招呼她：“稀客呀！快到裏面來坐坐！想不到咱們緊鄰變成遠親了。”
到了裏屋，劉八萬夫婦倆，真像招待遠親似的，又端凳子又倒茶，倒使芝英不好意思起來。
玉成把幾種花花綠綠的衣料捧在桌子上，又一樣一樣的攤開來，拿著比在身上給芝英看，要她發表意見。
劉八萬在邊上有意無意地問著芝英，夏衣做了沒有？芝英因爲身上的衣服打著補丁，覺得有些寒酸，經他一問，臉就紅了。
劉八萬趁機煽動，說小旺只顧搞互助組，卻讓女人穿的破破爛爛。互助哪有單幹自由，件件事情好遂自己心願。如果小旺跟他一起單幹，就可省下買牛的錢給她做夏衣了。
芝英聽了劉八萬的話，嘴上雖沒說什麽，心裏卻認爲他的話沒錯；再看看那些衣料，實在有些眼紅。臨走，玉成硬送她兩塊鞋料。
晚上，芝英在燈下納鞋底，回想著白天劉八萬的話，又在燈光下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覺得不做兩件夏衣真太委屈了。
這一陣小旺很忙，白天下地，晚上學文化，有時互助組開會。這天晚上，爲了買耕牛討論了兩個鍾頭。因爲大家同意買牛，他很高興，一路唱著歌回來。
小旺走進家裏，芝英頭也不擡，只顧納鞋底；不像往日小旺開會回來，總得關心地問長問短，談上一會才睡。
小旺可沒理會到這點，只記住會上都同意他提議的“合股買耕牛”的事。他興致勃勃地往床沿上一坐，就和芝英談起買牛的事來。
小旺又講著會上的情形，芝英始終鼓著嘴不作聲。小旺這才發覺她在生氣，連忙問她爲什麽事不高興。她就說要做夏衣。
芝英把鞋底往桌上一撂，更顯出生氣的樣子來。小旺忙把買耕牛投入大生産比做夏衣要緊的道理說出來，芝英還是不答應。
小旺笑笑說：“去年爲了添置農具，那也是樁大事情。”芝英嘴一撇，一面准備睡覺，一面說：“穿衣要說是小事，誰還願意累死累活去下地？”
他們一向和睦，爭吵還是第一次。小旺不願爲了一點小事傷了夫妻的和氣，故意想把芝英逗笑，可是芝英不答理，脫了衣服上床就睡。
小旺還在又說又笑，芝英卻把被頭蒙起臉來了。小旺也就上床睡覺，打算等她氣過了再說服她。
誰知第二天小旺醒來一看，芝英已經不在床上；叫了幾聲，也沒人答應。小旺料她是回娘家去訴苦了。
芝英的確是想回娘家訴苦去的。當她走到娘家的村子裏，只見家家戶戶都在鬧騰騰地搞生産，除掉小孩子，沒有閑著的人。
走進娘家，她娘正在餵雞。看到芝英，就問她這大忙的時候，怎麽有工夫回家來？芝英不便直說，臨時湊出句話來回答了老娘。
娘馬上跟女兒講開了，問她：小雞孵得怎樣了？山芋秧子夠不夠種？忽然想起老伴的兩件破衣，忙去拿來叫芝英補一補。
芝英接過衣服縫補著，一路上想好的話，一句也不好意思講出來。老娘還在一邊叨叨地講有錢要用在生産上，莊稼人要等辦起農業合作社才算紮下根。
芝英聽了娘的話，心裏想：娘家社裏收入大，還在處處打算講省儉。的確，春天不搞大生産，秋後哪來的好收成！劉八萬昨天講的都是屁話，我上了他的大當。
芝英早上起來到這時候，連水也沒喝一口，肚子裏餓得咕噜咕噜直叫。兩件破衣補好時，她爹和哥哥一路說著笑著吃中飯來了。
吃飯的時候，哥哥想起小旺組裏缺少牛，他們社裏可以勻一條出來；就要芝英帶信叫小旺來看看。
這時，芝英心上早已沒氣了，只記挂著小旺在家做飯吃了沒有。因此，她吃罷飯擦了個臉就告辭回家。
她娘卻追出來叫住她，把茄子種給她帶去，還送她一條毛巾。63
芝英急沖沖地走回家，剛跨進院子，就聽到小旺在唱歌。小旺的歌聲，她聽慣了的，今天卻覺得格外好聽。
芝英以爲今天一定要挨一頓罵，就放慢了腳步。不料小旺從裏屋捧著飯碗出來，一眼看見芝英，就親熱地喊她吃飯。
小旺一面吃飯，一面問芝英：丈人丈母身體可好？合作社春耕怎樣忙？芝英見他沒有一點責怪自己的意思，心上又高興又慚愧，就把哥哥叫他去看牛的話講了。
小旺聽到叫他去看牛，不禁高興得跳起來，伸手拍拍芝英的臂膀，說她這次回娘家回得很有意義。
芝英給小旺這樣一講，心裏更覺得慚愧起來。吃好飯，她把昨天劉八萬女兒送給她的鞋料布，拿出來交給小旺，並把劉八萬的話講了一遍。
小旺就趁勢教育她，叫她以後要提高警惕，不能急躁冒失，遇到什麽事要多思考。今年秋收後保證可以添置衣服。搞好生産，日子只會一天天好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