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女（下）

（接上集）然而焦生這人生性好客，舊友新朋，如今爭相前來攀附。第二年，焦生升任錢塘太守，家裏的來客就更加多了。珊珊讓焦生適當遠離和拒絕這些人，焦生卻不肯答應。

反過來，那些客人得知珊珊厭惡他們，擔心失寵，心裏卻非常害怕。于是他們集體湊了一千兩銀子，買下一個妖氣十足名叫窈娘的女子，送給焦生當小妾。

這窈娘妖冶美豔，吹拉彈唱各種才藝無一不精，尤其是床第之間的媚術堪稱一流。焦生被她迷惑，整日沉迷于女色，政事松弛。那些客人無形中漸漸侵奪走了許多權力。

自從小妾進家後，珊珊就開始一人獨睡，絕不與她爭風吃醋。但是焦生偶爾生病，珊珊卻總是雞叫時分就起身，細心侍奉湯藥，就像孝子孝順父母一樣。

窈娘看珊珊的體形、頭發和皮膚，沒有一處不是美麗無比，就算是頭發蓬亂，身穿粗布衣服，依然是風姿綽約、光彩照人。反過來，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她更加自慚形穢，禁不住冷汗直冒。她由愛生慚，由慚生妒，由妒生恨。

于是她拉攏一幫婢女，環布心腹之人在珊珊左右，伺機暗害珊珊這個女主人。她找人把鸩毒偷偷放進酥餅裏，又擺放在珊珊的臥室中。

沒想到，焦生很偶然進了珊珊房裏，說自己肚子餓了。珊珊就把酥餅拿給他吃。窈娘看見，急忙奪過來丟掉，誰知酥餅卻被貓狗叼走吃了。

貓狗當即死去。窈娘于是假意啼哭，向焦生請求離去，還說：“夫人妒忌心太強了，這是想要毒死丈夫啊。我如果不離開這個家，只怕也難免被害。”

珊珊另外還有一個習慣，每天夜裏都要在院子裏燒香，禮拜北鬥星。窈娘發現之後，就偷偷跑去告訴焦生，說：“夫人下毒不成，又開始使用詛咒的法術了。我經常心口痛，恐怕是已經中了魔咒。”

于是焦生發怒了。這之後珊珊動不動就會被責罰。焦生對她說：“沒想到啊，你終究不是個好妻子！”還逼珊珊馬上回娘家去。

珊珊哭著說：“自從做了你的妻子，我有哪裏做的不對嗎？”焦生說：“我與你緣分已盡，如今你已是我的眼中釘了。就像喉嚨裏卡了骨頭，你只能馬上走！”

珊珊大放悲聲。最終焦生有些不忍，于是說：“你如果想留下，那必須跪下來，接受鞭打才行。”

珊珊于是跪著忍受責打的屈辱，婢女老媽子們都趴在珊珊身旁，願意代替女主人挨板子。本地官員的眷屬們聽說了這件事，都爲珊珊抱不平。

焦生的聲名越來越差了，可說是聲名狼藉。上司編織了一些罪名，說焦生荒怠酒色，侵吞國庫錢財等等，一共十多條罪，准備彈劾他。

焦生害怕了，找那幫客人商量對策。接著花了一千兩銀子購買了一尊玉鼎，准備獻給巡撫，又拿出一千兩銀子買了冬貂，准備獻給侍禦。

兩樣東西都擺放在堂屋裏，玉鼎無緣無故就碎了，而貂裘莫名其妙就燒了。焦生盤問這是誰幹的，窈娘一口咬定是夫人所爲。

焦生大怒，狂叫沒法再忍了，操起棍棒，當即就要趕珊珊出門。珊珊自言自語地說：“這次是真的不能繼續留下來了！”說完自己卸下頭上的發簪、耳環，還有身上的裙子衣服丟在地上，穿著當年出嫁的衣服匆匆出門，轉眼不見了身影。

當官的上司等待焦生的賄賂，沒有等到，于是上疏彈劾。聖旨下來，焦生官職被貶，擔任山東的滕陽縣丞。

家裏的婢女仆人，還有那些勢利的客人，一時做鳥獸散。焦生典當家中古玩寶物，得到千兩銀子，帶著窈娘前去滕陽就任。他慢悠悠騎著馬，不小心進了山谷。只見林木深處，那塊奇石還在，原來又到了當年投宿的地方。

焦生大驚，生怕老人夫婦出來，無顔相見，于是勒馬不前。他派仆人上前探查，只見林中並無一間房屋，只有澗水依舊汩汩流淌，還有荒野青苔和老虎的足迹。焦生一行人急忙加快速度穿行而過。

縣丞任上，生活非常清苦，窈娘不堪忍受，整天哭哭啼啼，焦生只有隱忍。很快，他就生病了，呼喊窈娘卻不見人，原來這女人早已跟一個仆人私奔，不知了去向。

到這時，焦生才開始後悔，哭著說：“難道這就是我辜負了結發妻子苗姑，得到的報應嗎？”只是這時已經追悔莫及了。

接下來，焦生又因爲行賄被革職查辦，發配雲南充軍。布衣登程，押解的人不停呵斥怒罵，身上帶的錢很快空空如也，只好賣了馬匹徒步行走，兩腳腫脹潰爛，步步艱難。等走到湘西鳳凰廳地界，萬山叢中人迹全無，只看到一座亭子赫然呈現眼前。

押解的人把焦生領進亭子裏，瞪著眼睛叱喝道：“你是罪有應得，我們卻很無辜跟著你遭罪。你快點自我了斷吧，免得弄髒了我們的刀子！”焦生痛哭流涕地不停哀求饒命，對方卻已經提著刀逼了上來。

正在焦生惶恐不安的急迫時刻，忽然一陣腥風怒吼，一只白額猛虎從懸崖上跳了下來，虎爪猛地撲向押解的三個人。結果三人全都死在路旁。焦生也隨之昏迷倒地。

漸漸清醒，焦生聽到耳邊有婦人傷心的呼喚聲。睜眼一看，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妻子珊珊苗大姑。焦生見了，反而放聲痛哭，說：“夫妻邂逅，難道是在夢中嗎，或者是我進了陰曹地府了？”

珊珊問：“窈娘在哪裏呢，你那些客人又在哪裏？”焦生用頭撞地，哭著說自己知道錯了，很後悔。接著他問：“老虎到哪裏去了，你又從哪裏來的？”

珊珊說：“郎君既然到了這裏，想來我說真話你也不會害怕。我不是人，是虎。郎君當年在中州放生的，是我的親生父親。父母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所以派我嫁給你侍奉你，卻又被你趕走了。如果不是大難當頭，我實在沒臉見你了。現在我的真面目已經暴露，郎君能不以我是異類而疑神疑鬼嗎？”

焦生連忙說：“豈止是不會懷疑！”說完，抽出刀來，猛然砍斷自己的拇指，頓時鮮血淋淋。珊珊大吃一驚，連忙撲過去搶救，但是指頭已經斷了。

珊珊急忙找出藥末灑在傷口上，將拇指接好，又裹上緞條。焦生竟然不覺得疼痛了。珊珊說：“郎君既然後悔了，又何必這樣做！”焦生回答說：“不這樣，對不起我的賢妻啊。”

過了一會兒，焦生問：“嶽父母如今去了哪裏？”珊珊回答說：“上天貶谪期限已滿，他們重新回去做神仙，已經不在人間了。南山的南邊還有簡陋的住處，你能到那裏去嗎？”焦生說：“我一個發配邊疆的人，殺了監押人，一露面就要殺頭，四海茫茫無處立足，我願意跟隨你隱居山林。”

珊珊說：“以郎君的資質，絕對可以跳出凡塵，得道成仙。”說完，兩人攜手同行。穿雲越澗走了大約十多裏路，在怪石叢中轉來轉去，忽然看到一座洞府。

門前有三四個長胡須打光腳的人，恭敬地等候在那裏，見兩人過來，都高興地喊道：“大姑把郎君救回來了。”

焦生問：“這幾個人是從哪裏來的？”珊珊說：“這是老父親留下的一些婢女和仆人，侍奉郎君的。”進了洞府，只見鍋碗瓢盆，幾案床榻，全都是用石頭做成的。

洞裏曲曲折折，一層又一層，像分成內外很多居處。西邊一個偏洞，是珊珊的臥房，房裏陳設古雅，帷帳都很齊備。床上坐著一個嬰兒，嘴裏咿咿呀呀吵著要吃奶。

焦生問這是誰的孩子。珊珊說：“這是郎君留下的種啊。他的外祖父給他取了名，叫做寅生。”

焦生伸手撫摸孩子的頭顱。看這孩子豐潤秀麗，體態魁梧，知道將來一定是國家的棟梁。夜裏，珊珊點燃石燈，拿出石缸裏的鮮花美釀，煮了茯苓松花餅給焦生吃喝。早晨起床，珊珊督促婢女仆人分頭外出采藥，她自己則以野蠶織布。洞府裏忙忙碌碌，沒有一個閑人。

寅生長到五歲，非常聰慧。焦生撿來樹葉做紙張，點燃松枝做墨筆，抄書教兒子學習。寅生十歲就精通六經，能作韻律詩賦。焦生傷心地說：“我畏罪潛逃，連累了我寶貝兒子，他啥時候能夠出頭啊？”

珊珊問：“你在中州有兄弟嗎？”焦生回答說有。珊珊又問：“他曾經受過你的恩惠嗎？”焦生說：“我有個家族裏的堂弟，是個名人，我從未欠他一文錢。”

珊珊用纖纖玉指再三掐算，然後說：“這個人的確可以托付。”第二天早晨起床，珊珊喊一個禿發的僮仆駕牛車抱著寅生端坐，將焦生親筆書信放到孩子懷裏，然後脫下金钏套在孩子腕上，並交給他一個玉瓶，叮囑道：“需要吃東西，到瓶裏拿就可以了。”

安置妥當，珊珊揮手喊道：“去吧！”牛車如風馳電掣，突然穿入雲裏。焦生失聲痛哭，珊珊卻笑著說：“郎君你跟兒子分別感到痛苦，當年我父母嫁女兒時也好苦啊。爲什麽你一入官場，就對我白眼相待呢？”焦生非常羞愧，舉起指頭給珊珊看，還說：“你忘記這個了嗎？”兩人相視，大笑不止。

焦生的堂弟是中州名士，四十歲了還沒有兒子，心裏非常憂愁；看看同族人的幾個兒子，個個蓬頭垢面，呲牙咧嘴，不願意過繼到自己家裏。夫人爲他娶妾，他又擔心影響夫妻感情，不肯接受。這一天，忽然牛車到門，僮仆抱著寅生進來，把書信放在案幾上。他拆開一看，見到是堂兄親筆字迹，非常高興。讀到托付寅生做他家子嗣這一段，他心裏更是樂開了花。

瞥了一眼，僮仆與牛車都不見了，只留下寅生，手腕戴著金钏，捧著玉瓶依付在他膝下。同時，街上人鬧哄哄的，都說：“焦家大門裏面，有一只豹子背著一只猩猩，跑出城去了。”

夫妻倆喜愛寅生，勝過親生骨肉，睡覺摟在懷裏，吃飯抱在腿上。冬天，妻子病了，想吃櫻桃卻買不到，寅生忽然捧著櫻桃過來。

問他哪裏來的，寅生笑笑，指著玉瓶，把母親的話轉述了一遍。嘗試著喊要其它東西，沒有不靈驗的，于是家裏變得非常富有。

寅生二十歲，參加科舉，最後做官做到了大中丞，出征雲南剿滅盜寇。這時夫婦已經八十歲了，能吃能喝，身體康健。寅生領軍拜別，夫婦讓他完成任務後馬上回家，順道拜訪一下親生父母。寅生流淚答應下來。

寅生凱旋時，果然尋訪來到舊地。只見洞口被雲霧遮擋，四處落葉飄零。寅生在叢林中痛哭，看到石壁上镌刻著一行草書，上面寫道：“中州焦鼐，遇虎得生，洞居卅載，吐納通神。天降丹顆，服之身輕。水火調禦，夫婦道成。某年月日，白晝飛升。兒讀能貴，勉事聖君。石齧流水，嶺橫白雲。人間天上，一樣看承。”

（出自《夜雨秋燈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