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陵配（下）

（接上集）發榜了，考生們沸騰了，他們懷疑這第一名是天外來客，因爲大家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第二天，太守坐在大堂上複試考生，衙役點名呼喊孫藂的名字，竟然無人答應。喊了好幾次，還是無人回應。太守勃然大怒，盯著教官說：“爲什麽榜首冠軍竟然沒來，究竟是爲什麽？看來一定是有槍手冒名作弊，擔心在大堂之上原形畢露，所以才逃走了。這難道不是你這教官的過錯嗎？”

教官推诿，並說這個孫藂是孫主政的侄兒。太守問主政在哪裏，有人回答此時到外地出遊了。太守更加怒不可遏。身旁的手下全都屈膝下跪，說：“請太尊息怒，先複試孫藂後面的人。至于孫藂，一天之內一定把他找到，帶到大堂上來。”太守這才同意了。

教官于是帶了一幫人，坐轎子去廟裏尋找孫藂。到了寺廟西廂房，發現書箱還在，只是沒有看到人。牆壁上墨迹未幹，留著一首詩：一波才落一波生，旅館頻驚夢不成。白眼看他人世險，黃金散盡我身輕。澆愁慣借杯中物，惹禍翻嫌榜上名。屈指歸期應不遠，八公山下有疑兵。

州郡的西面十裏路的地方，有一座八公山，是淮南的古迹。大家讀到詩的結尾，懷疑孫藂躲在那裏。找過去，果然發現他盤坐在石洞中，呆如木雞。攙扶他往回走，不論問什麽，他都默然無語。

傍晚，府門大開，衙役把孫藂喊進去，太守已經准備了大刑伺候。等孫藂進來一看，卻發現他溫婉柔弱，氣度平和，知道這不是個離譜的浪蕩子。太守略略問了幾句，孫藂就趴在地上，傷心地磕頭，把自己的生平仔細說了一遍。太守問他爲啥要潛逃，孫藂說：“我遵照主政的吩咐，但實在不知道無故遭人攻讦會是什麽罪，所以才逃走了。”

太守恍然大悟，對孫藂深感憐惜。接著丟了筆在桌上，說：“不面試一下，你的話還是不能相信。”孫藂當即在燭下提筆，一氣呵成寫下一篇文章，非常精彩。又試了其他題目，更加妙絕。

太守一邊審閱一邊贊賞說：“可惜你複試時逃走了，不然又是冠軍啊！國家選取真才子，什麽時候要以資格來限制呢。你應該來參加第二次複試，讓我好提拔你。”考試結束，太守本想把他列在第一名，考慮到科舉的有關規定，將孫藂列在了第二。

孫主政回來，帶孫藂谒見太守，又對太守詳述了孫藂曾經當過小和尚的事情。太守笑著說：“假如孫藂能通過院試，我會幫他成就一段佳話。”

主政請他說清楚點。太守說：“我上任時，路過毗陵，我的妻子曾到惠泉尼姑庵燒香還願，喜歡上一個年幼的尼姑。這尼姑貌美聰慧，精通音律，懂得詩文，也是老尼姑遺留下來的一個不知道來曆的女子。觀主因爲她年紀尚輕，奇貨可居。我妻子不惜重金，將她買了回來，取名巧巧。如今已經年滿十五歲，想嫁個賢士做妻子。這不就是佛經裏說的迦陵共命鳥嗎？”

主政施禮致謝道：“先看看他院試結果如何，假如能如願，就按您說的辦。”院試揭曉那天，太守心神不甯地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徘徊不已。夫人帶著巧巧出來，猛然見到丈夫這樣，驚訝地問怎麽回事。太守回答說：“是爲了孫家的小和尚。”夫人捧腹大笑。

巧巧並不知道太守與主政商量配婚的事，也跟著掩口傻笑。這時突然報捷的人到來，太守急不可耐地問：“是孫家的小和尚嗎？”手下回答說：“對。而且是第一名。”太守高興得手舞足蹈。

第二天，孫藂穿戴著秀才衣飾前來道謝，在院子裏磕了頭。太守高興地說：“你來了？”當即命令他換上禮服，又讓巧巧梳妝後出來，與孫藂交拜成親。

孫藂推辭道：“我身無立錐之地，家徒四壁，怎麽能配婚佳人？”太守說：“我早就爲你准備好了。”說完喊來鼓樂手，還有兩頂彩轎，送小夫婦兩人回家。到了新家，只見屋裏挂滿畫作，案幾床榻明亮整潔。婚房裏所需的東西，全都准備得很齊全，這都是太守的功勞。

過了兩天，孫藂到懋公塔哭了一場，把自己的事情祭告恩公，又到孫主政家裏去感謝，還寫信給順昌太守表達謝意。回家後，制作了懋公、李太守、黃太守夫婦的畫像，虔誠供奉，如同敬神一般。孫主政不久去世，孫藂爲他服喪。黃太守升任河南廉訪使，孫藂送行三百裏。繞道順昌，探訪李太守，得到豐厚的饋贈歸家。

回來後，緊閉雙門，每日面對漂亮的妻子；孫藂每次作書畫，落款必然寫上“風萍”，或者“昔美玉”，有時又寫成“當年拾得子”，一直到老都是如此。而且他已經知道自己並非真的姓孫。

巧巧笑著說：“郎君的名字實在是太複雜了，黃公曾把我兩人比作佛家的迦陵鳥，郎君不如取名迦陵生，我的名字叫迦陵女。”孫藂非常高興，同意了她的建議。

兩人在臥房中，常常以下圍棋、猜謎語、賭酒、彈琴角韻爲樂。孫藂偶爾重操科舉學業，巧巧立即阻止，說：“這太俗了。”孫藂說：“我也知道很俗，但是讀書人不靠文章揚眉吐氣一舒胸臆，怎麽能跟知己相互交往？”

巧巧卻說：“這樣做就是作繭自縛，飛蛾撲火，幸好你陷得不深，現在急需解脫。我不是自誇，郎君娶了我做妻子，已經勝過封萬裏侯了。”

巧巧原本擅長彈琴，于是教孫藂彈奏琴譜，讓他早晚領會。第一首是春水舣槎曲，只感覺像是清風泠泠，有人撩動衣袖跳起了淩波之舞。第二首是清夜聞鍾曲，感覺王宮大殿的鍾聲隱隱約約，就像在枕邊一般。第三首是窮途自傷曲，感覺風塵仆仆，失魂落魄的人在歧路徘徊。第四首是水窮雲起曲，如同別有天地，在桃花深處打槳泛舟。第五首是采鳳雙飛曲，只覺雲路迢迢，一雙神仙眷屬即將攜手直上霄漢。第六首是仙心無恙曲，感覺像是海濤洞府，三生輪回。

孫藂讓巧巧再教其他的曲子，巧巧說：“只有這六首可以給世上凡人聽。”孫藂學了一年多，竟然能跟巧巧不相上下了。綠窗寂靜，幼婢焚香，雅音逸韻，真的分不清是人間還是在天上了。

有一天晚上，琴弦突然斷了。巧巧大驚說：“完了！當年黃公把我兩人稱爲共命鳥，如今作比翼鳥飛去可以嗎？我自從嫁給你後，還沒有回去看望過一次父母，郎君送我回去，借此躲過紅羊劫，怎麽樣？”

紅羊劫：谶緯之說，代指國難。古人以爲丙午、丁未是國家發生災禍的年份。以天幹“丙”“丁”和地支“午”在陰陽五行裏都屬火，爲紅色，而“未”這個地支在生肖上是羊，每六十年出現一次的“丙午丁未之厄”，後便被稱爲“紅羊劫”。

孫藂問：“你以前對黃夫人說你不知道自己的來曆，怎麽現在又有家了呢？”巧巧說：“切！世上哪會有沒有來曆的人，只是一踏上紅塵，就忘了自己的真面目罷了！”孫藂並不太相信她的話，表現得有些猶豫。

巧巧拿出一顆丹藥，讓他吞了下去。孫藂忽然啞然失笑，說：“咦！你真的想回娘家啊？我也跟隨你消失吧。”丫鬟問娘子家在何處，巧巧說：“非常遠，不願跟我們一道走的，就遣散吧。”第二天就收拾行李帶了兩個婢女，夫妻倆各騎了一匹馬，慢慢朝向東而去。

最近有鍾離人從海上采藥回來，說海上有一個桫椤島，那裏産藥最多，石道崎岖，非常不好走。有一天剛好停船，就忽然看見迦陵生夫婦的兩個婢女，頭發亂蓬蓬的，光著腳，在島上行走如飛，追也追不上。

懊侬氏（作者）說：迦陵生的遭遇很苦；迦陵生的經曆，很奇特。但是浩劫要來的時候，迦陵女能事先預知，從而預先躲避。她是神仙嗎？我常常說佛要斷絕人的欲望，就讓衆生苦惱。如果世上人都信奉佛教，那麽佛種就斷了。如今看迦陵生這對仙偶，更加相信曲躬之樹不是假的，吞針之戲不可忽視。

曲躬：就是身體彎下來鞠躬。佛經上說北俱盧洲有曲躬之樹。

吞針：東晉，西域高僧鸠摩羅什被賜予宮女十余人，僧人們羨慕羅什的豔福，也想學羅什的樣子結婚生子，羅什不敢大意，召集衆僧，示以一滿缽的針說“你們若能與我同樣，將一缽銀針吞入腹中，我就同意你們娶妻蓄室。否則，絕不可學我的樣子。”說罷，竟真將一缽銀針吃到了肚裏，與平時飲食一樣。諸僧見羅什有此異能，不敢效仿，遂罷卻了娶妻之意。

（出自《夜雨秋燈錄》）

狐女

張铉耳先生的同族人中，有人娶狐女做妾，另外營建僻靜的居室給她住。

狐女的床榻帷帳日用器具跟人的沒有什麽兩樣，只是她自己有婢女仆婦，不用張家的奴仆罷了。

狐女的居室一塵不染，只是坐久了會感覺陰森森的；也時常聽到室內說笑的聲音，而看不見狐女的身影。

（出自《閱微草堂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