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故事:黑桃皇後

劃過指尖有煙雲 2024-03-05 14:53:38

近衛騎兵團軍官納羅莫夫家裏的牌局,到早晨四點多才散。餐廳裏,賭贏的人狼吞虎咽,其余客人心不在焉地面對著吃空的盤碟。香槟酒上來時,談話熱鬧起來。

“格爾曼這人真怪!”主人納羅莫夫指著一位年輕的工程兵軍官說,“他平生從沒下過一次賭注,卻天天看著我們打牌。”另一位來客接了上來:“他從不動心賭上一次,這種堅定真令人驚訝!”

而格爾曼不慌不忙答道:“打牌我是十分感興趣的,可我不能因爲指望發橫財而丟掉來之不易的金錢。”這就是他雖有強烈的欲望卻從不下注的原因。他只是狂熱地注視著賭局中瞬忽萬變的金錢流轉。

年輕而頗有身價的保爾公爵開口了:“格爾曼是個精打細算的人,不容自己有絲毫放縱。他不打牌,有什麽奇怪?倒是我那位祖母安娜·費多托夫娜伯爵夫人,她從不染指賭局,實在使我不解!”

人們哄笑起來:“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不賭錢,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保爾公爵微微一笑:“那麽,你們實在是對她毫無所知咯?要曉得,她年輕時賭得可凶,簡直是一擲千金!”

有趣的話題吸引著大家。保爾公爵興致勃勃地說:“六十年前,我祖母在巴黎轟動一時,人們都想一睹“莫斯科女神”的風采;當時出名的李希留公爵也追求過她,由于她的冷淡,李希留幾乎自殺。

那時貴婦人都愛打牌。有一次她在凡爾賽宮裏打牌,輸給奧爾良斯基公爵,欠下一筆巨款,怏快地回家。

“到了家裏,她把輸錢的事告訴祖父,要他付賬。我祖父本是祖母府上的管家,平常對她十分懼怕,但聽說輸了嚇人的一筆錢,他勃然大怒,取出賬本給她看,半年來他們已經花掉五十多萬盧布了。

在巴黎可不比在俄國,他們手頭沒有大片田莊可供抵押,祖父斷然拒絕付款。祖母打了他一個耳光,獨自走進臥室,以示氣惱。

“第二天她吩咐把丈夫喚來,指望這種家庭懲罰對他起些作用,然而發現他毫不動搖。她平生第一次同他反目爭吵。祖父大發雷霆,吼道:“不行,休想!

“祖母不知怎麽辦才好。她有個密友叫聖·茹爾曼伯爵,是位愛冒充點金術發明者的老怪物,在社交界十分討人喜歡。祖母知道他能籌措大筆金錢,就寫信請他幫忙。

“老怪物召之即來。祖母向他描述丈夫的蠻橫,最後表示,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了。聖·茹爾曼考慮了一會,說:“你不必借債,我有辦法幫你贏回輸掉的錢。'

“祖母答稱,她根本沒有賭本了。聖·茹爾曼指出,這用不著錢,他附耳告訴她一個秘訣。這秘訣是人人都肯出高價換取的·····.”

青年賭客們加倍注意聽講了。保爾公爵繼續說:“當天晚上祖母就到了凡爾賽宮。奧爾良斯基坐莊分牌;祖母說明她沒有帶來欠款,對此略表歉意,然後坐在他對面下注。

“她選了三張牌,一張接一張下注。這三張牌一注接一注,她都贏了。就這樣,祖母贏回了所輸的錢。”

客人們聽到這兒議論紛紛:“這是碰巧呗!”“說不定是魔法?”“顯然是信口開河!”納羅莫夫追問道:“怎麽,你祖母能接連猜中三張牌,而你至今沒傳授到她的秘訣?”

公爵歎道:“嗨,哪能呢!她有四個兒子,全是不要命的賭徒,但她沒有向任何一個公開過她的秘密。只是,已故的恰普裏茨基,那個揮霍掉百萬家財、最後憂愁而死的人,據說曾得過她的指點。

“這是我叔叔依凡伯爵講的,他以人格擔保確有此事。恰普裏茨基有次賭輸了30萬盧布,他陷于絕境,前來向祖母告急求助。

“祖母對年輕人的放蕩胡鬧一貫十分嚴厲,這次卻不知怎麽憐憫起他了。她指點他三張牌,教他一張挨一張地下注,並要他以名譽擔保今後決不再賭。

“恰普裏茨基去找贏他錢的人,他們坐下賭牌。恰普裏茨基在第一張牌上押了五萬賭注,一舉獲勝;再下一注,又下一注,竟撈回了本錢,還轉贏了一些······”

講到這兒,保爾公爵突然停住話題,掏出懷表瞧一眼說:“差一刻六點,該回家睡覺啦!”大家這才喝幹杯中的剩酒,戀戀不舍地各自散去。

格爾曼回到住處,許久不能入睡。他想:要是老伯爵夫人向我公開她的秘訣,那該多好!幹嗎不碰碰運氣呢?向她作自我介紹,贏得她的寵愛,哪怕做她的情夫也成。

第二天,他在彼得堡街頭徘徊,心中暗自盤算:那老太婆已經87歲了,也許過兩天就會死掉的!·······那個傳聞本身,能相信麽?······不!勤勉、節制、精打細算,這才是我最牢靠的三張牌。

想著走著,他不知不覺停步在一座大廈前,但見華貴的轎式馬車一輛接一輛駛進燈火輝煌的大門。他向崗警打聽:“這是誰家府邸?”崗警說:“是安娜·費多托夫娜伯爵夫人的家。”

格爾曼一陣哆嗦,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個令人驚奇的秘訣。他繞著大廈徘徊,想著它的女主人以及她那神奇的本領,簡直不願離去。

躊躇到很晚他才回家。當他終于被瞌睡征服時,夢境中出現的就是紙牌、綠色的賭桌、成堆的金幣,他夢見自己果斷地下注,不停地贏錢······

醒來時,他還爲失掉夢中的財富而歎息。伯爵夫人的府邸在他眼前浮動,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召喚他。他決意再到那裏去看看。

他又到了那座大廈面前,站下來張望各個窗口。在一扇窗子裏他發現有個姑娘的側影,低垂著頭大概在看書或做手工。

姑娘便是老伯爵夫人的窮養女麗莎。她一擡頭,看見大街上有一個青年軍官在徘徊。第二天,她坐在窗邊繡花,無意中朝街上一望,又看見了他。

她低頭繼續繡花。過了五分鍾,她又對窗外看一眼,青年軍官仍在原地站著。姑娘臉上泛起一陣紅暈,頭幾乎直低到繡花布上。

這時伯爵夫人走進來,要麗莎陪她出去散步。麗莎不敢怠慢,趕緊收拾活計。脾氣古怪的伯爵夫人卻嚷道:“怎麽,我的小姐!你聾啦?快去吩咐套車。”

女仆呈上老夫人的孫兒保爾公爵捎來的幾本新書,都是時新的長篇小說。伯爵夫人又把麗莎喊住: “先不忙換衣服。坐下,翻開這一本,大聲給我念…………”

麗莎拿起書讀了幾行,伯爵夫人說:“響一點!我的小姐,你嗓子啞了,還是怎的?······等一等,給我把凳子移近些,再近一點·····讀吧!”

小姐又讀了兩頁,老夫人打呵欠了。“丟下書本,”她說,“這上面全是胡說八道!把它送還給保爾公爵·······馬車怎麽樣啦?”

麗莎答稱馬車已經備好。伯爵夫人瞟著她皺皺眉:“你怎麽還沒有換衣服?總要等你!小姐,這真無法忍受。”麗莎急忙跑到自己房裏去換衣服。

不到兩分鍾,伯爵夫人就拼命搖鈴了。三個女仆和一名侍從應聲而至。伯爵夫人對他們說: “怎麽喊都喊不應你們?去催催小姐,我在等她。”

麗莎進來了。伯爵夫人沒好氣地說:“你到底來啦,我的小姐!幹嗎這樣打扮?幹什麽!去勾引誰啊!·······可是天氣怎麽樣?好像起風啦。”

侍從答道:“一點沒有風,天晴氣爽!”伯爵夫人瞪他一眼:“你總是信口開河!打開通風窗。就是有風麽!還冷飕飕的!卸車吧,麗莎,我們不出門啦。”

瞧我過的是什麽生活!麗莎心說。她是這兒最可憐的人。有道是“他人的飯菜難咽,他人的台階難跨”,又有誰能像她那樣懂得寄人籬下的苦楚呢?

她忍住淚,忐忑不安地走到窗子跟前。那軍官已不在了·······

兩天後,她隨伯爵夫人出門時,又看見了他。麗莎嚇了一跳,懷著說不出的驚慌坐進馬車。他就站在大門口,支起大衣領遮著臉,一雙黑眼睛在帽子底下炯炯閃光。

回家時,她首先奔到窗前。軍官站在老地方,雙眼正緊盯著她。她走開了,心裏覺得好奇,一種從未體會過的情感激動著她。

從那時以來,這年輕人沒有一天不來到她的窗下。在他和她之間建立了默契的關系,盡管她仍坐在老地方做活,卻感到他走得越來越近了。一周以後,她對他微微一笑…………

這天上午,麗莎正在幫伯爵夫人梳妝,保爾公爵前來拜訪,請求允許把一個朋友介紹給伯爵夫人。老祖母點點頭:“好吧,你帶他到星期五的舞會上來見我。”

保爾公爵和麗莎閑談。姑娘低聲問:“您想介紹誰呢?”公爵笑答道:“納羅莫夫。您認識他?”“不!他是軍人還是文職人員?”“軍人。”

姑娘心頭猛跳起來:“是工程兵軍官麽?”公爵道:“不!是近衛騎兵軍官。您爲什麽認爲他是工程兵軍官呢?”姑娘紅著臉不回答,悔不該讓一句不謹慎的問話把心事泄露給了輕浮的保爾公爵。

老夫人要出門訪客,保爾公爵先行告辭。麗莎跟老夫人走出大門,正當仆人扶老太太上車時,姑娘發現那個工程兵軍官就在一旁。他上前握住她的手,她被嚇懵了。

年輕人很快退去,卻塞了一封信在她手裏。她把信藏進手套,一時心亂如麻。

路上,她無心聽也無心看。伯爵夫人在馬車裏照例問個不停:我們遇見誰啦?這座橋叫什麽名字?那招牌上寫的什麽?麗莎信口回話,答非所問。

老夫人十分生氣:“你昏了頭啦,我的小娘兒!我說的話你沒有聽見,還是聽不懂?······謝天謝地,我口齒還清楚,也還沒有老糊塗哩!”麗莎並不作聲。

到了客人府上,麗莎趁著進更衣室整理服飾的機會,從手套裏取出那封信。信沒有封口,她匆匆讀了一遍。

信的內容是表白愛情,寫得溫存、恭敬,是一字不差地從德國小說裏抄來的。不過麗莎不懂德文,也沒看過德國小說,對這封信十分滿意。

但這封信也引起了她極大的不安。她責怪自己行爲缺乏檢點,不知怎麽辦才好:以後不再坐在窗口,表示冷淡嗎?把信退還給他嗎?她沒有人可以商量。

麗莎決定給他寫封冷冰冰的複信。回到家裏,她在自己房裏拿出紙筆思索起來。她幾次寫了個開頭,又撕掉了,時而感到用詞過于溫婉,時而又覺得口氣太硬。

最後她下定決心寫道:“我相信您是誠心誠意的,並非想以如此輕率的行爲令我蒙受侮辱;但我們的相識不應通過此種方式開始。今將貴信奉還,望今後勿再使我抱怨您的無禮。”

第二天,麗莎一見格爾曼走來,就從窗口把信擲到大街上。格爾曼拾起信,進了一家糖果鋪。

他撕開信封,發現了自己的信和麗莎的複信。這不出他之所料。年輕人便回家,專心致志策劃他的下一步計謀。

三天後,一個眼明手快的姑娘在時裝店裏給麗莎捎回一封便函。麗莎不安地拆開,以爲是來收賬的,忽然認出是格爾曼的筆迹。

您弄錯啦,這張條子不是給我的。”她說。姑娘並不掩飾她那狡黠的笑容:“不,確實是給您的!請念吧!”麗莎飛快地看了一遍來函。格爾曼要求會晤。

麗莎對他這倉促的要求和傳信的方式感到害怕。“這封信確實不是給我的!”她說著把信撕得粉碎。姑娘含笑:“假如確實不是給您的,您幹嗎把它撕了呢?”

由于被對方一語點破,麗莎面紅耳赤:“好吧,以後請別再給我捎什麽信來。您告訴托您帶信的人,他應該覺得害臊······”

但格爾曼並不就此罷休。麗莎每天都會收到他用各種方式捎來的信,它們已經不是抄自德國小說,而是用他自己特有的語言寫成,顯示出他的百折不撓和想入非非。

麗莎已經不想把它們退回去了,這些信使她陶醉;她開始答複,回信越來越長,語調越來越溫柔。

最後她擲給他這樣一封信:“今晚法國公使舉行舞會,伯爵夫人要去參加,我們將逗留到午夜兩點。您和我單獨會晤的機會到了。您在十一點半來吧,直接上樓梯找我的房間·····.”

格爾曼整天不安,等待著指定的時刻。晚上十點他已經站在伯爵夫人府邸門前。天氣異常惡劣,狂風呼嘯,鵝毛大雪紛飛,街燈昏暗,街上杳無人迹。格爾曼穿得很單薄,對大風大雪毫無知覺。

漫長的等待過後,終于他見到伯爵夫人的馬車套好了,仆人們扶著裹在貂皮大衣裏的駝背老太婆上了車,她的養女也跟著上了車。

馬車從松軟的雪地上駛過。守門人關上大門,窗戶黑了。格爾曼開始繞著冷清下來的府邸走了一陣,在街燈下看看表,十一點二十分。他等待余下的幾分鍾過去。

十一點半整,格爾曼跨進伯爵夫人家的大廳。守門人不在。他順著樓梯往上跑,萬一被人撞見,就問一聲伯爵夫人在不在家,這是麗莎在信上教給他的辦法。

過道上,他看見燈光下有個仆人在安樂椅裏打盹。格爾曼邁著輕而堅定的步伐從他身邊越過。

大廳和客室很暗,借助過道裏射來的燈光,格爾曼走進伯爵夫人的臥室。擺滿古老神像的神龛前點著長明燈,牆上挂著兩幅肖像畫,一幅畫的是胸佩勳章的男人,另一幅是位年輕的美女。

這裏到處擺著貴夫人收藏的、形形色色的小玩意兒,從名貴瓷像到孔雀羽扇,應有盡有。格爾曼按麗莎的指點轉到屏風後,那兒有兩扇門,右邊一扇通書房,左邊一扇通走廊。

打開左邊那扇門,看見一架狹窄的螺旋梯,這是通到可憐的養女房間裏去的。按約定他應該到那邊去等她······然而他並不往左邊去,相反轉過身來進了黑洞洞的書房。

時間過得很慢。客廳裏鍾敲十二點,所有房間的鍾此起彼落都敲了十二下,隨後又寂靜無聲。格爾曼十分鎮定,正如一個人決心去幹一件無可避免的冒險事一般。他側身靠在冷冰冰的火爐上,繼續等候。

時鍾敲過一點,兩點。這時他聽見了遠處的馬車行駛聲,不由得激動起來。馬車駛近了,停下了。屋子裏忙亂起來,人們跑著嚷著,又是燈火通明了。

伯爵夫人進入臥室,倒在安樂椅上。麗莎匆匆退出。格爾曼聽見她走在螺旋梯上的匆促腳步聲,心裏似乎産生了某種愧悔的感覺,但立刻又平靜下來。他麻木了。

老夫人在穿衣鏡前寬衣。撲粉的假發從她禿了的頭上掀下來,固定假發的別針像雨點似的散落在她身邊。格爾曼成了這一令人厭惡的內幕的見證人。三個老仆人服侍伯爵夫人卸裝。

伯爵夫人換上睡衣睡帽,這種裝束同她的龍鍾老態更般配,因而她反倒顯得不那麽可怕和醜陋了。仆人們被打發出去,房間裏只剩長明燈照亮。

突然,老夫人那張死人似的臉莫名其妙地變了色:她面前站著一個陌生的男人。

“別害怕!我沒有加害您的意思;我是來懇求您幫我一點忙的。”他清清楚楚地低聲說著。老太婆默默地望著他,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話。

格爾曼以爲她聾了,便湊到她耳邊又說了一遍,並懇求道:“您能促成我一生的幸福,這在您是不費一點兒力的;我知道您能接連猜中三張牌·····.”

伯爵夫人似乎聽明白了,她思索了一會兒,終于說道:“是開玩笑。我向您發誓,這是開玩笑!”格爾曼不高興了:“這裏沒什麽玩笑可開的。您記得恰普裏茨基吧,是您幫他撈回本錢的。”

老夫人顯然窘住了。她的臉色表明她內心一度十分激動,但很快又陷入原來的麻木狀態。格爾曼催促說: “您能否給我指出這三張可靠的牌呢?”伯爵夫人默不作聲。

格爾曼接著說: “您的秘密還要爲誰保守呢?爲孫子們吧?您幫不了那些敗家子的忙。可我不是敗家子,我看重金錢,您那三張牌對我不會白費的。請說吧!…………”

他跪下來,忐忑不安地等待著。伯爵夫人一言不發。格爾曼說:“假如您胸膛裏跳動的是一顆人類的心,那麽我懇求您憑夫妻的、情人的、母子的,總之生活中所有的一切神聖感情,別拒絕我的請求!

“向我公開您的秘密吧!您守著它有什麽用?想一想,一個人的幸福就掌握在您手裏!只要您把秘密告訴我,不僅我,還有我的子子孫孫,都會對您感恩戴德······”

老太婆仍是一句話都不回答。格爾曼火了,咬牙切齒地威脅說:“老妖婆,你不開口,那我只有強迫你回答······”說著,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槍。

伯爵夫人一見手槍,又一次大驚失色。她搖搖頭,舉起一只手來,仿佛要擋槍彈似的·······然後仰面倒下······一動不動了。

“別胡鬧,”格爾曼拉住她的手說:“我最後再問一次:願不願把您那三張牌告訴我?願不願?”伯爵夫人沒有回答。格爾曼一看,她已經死啦。

麗莎到家以後,惴惴不安地奔進自己的臥室,既盼望看到格爾曼在房中,又希望見不到他。她第一眼就確信他沒有來,感謝命運設置了阻擋他們相會的障礙。

她坐下來,開始回想在這麽短的時間裏使她走得這麽遠的種種情景。她如此輕易地讓他取得夜間相會的允諾,而她根本對他的底細一無所知······真是怪事!

她也想起今晚舞會上的情形。保爾公爵由于波琳娜小姐一反常態不向他獻媚,特意招呼麗莎同他跳舞以示挑釁,他一個勁嘲笑她對工程兵軍官的偏愛,聲稱他對格爾曼的了解遠比她所能猜想的更多。

這幾句戲言恰恰擊中要害,以至麗莎擔心自己的秘密已經被他識破。保爾公爵笑道:“他是個十分出色的人,名叫格爾曼!”麗莎感覺手腳發涼,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個格爾曼,”保爾繼續說,“他的側影像拿破侖,但有個魔鬼的靈魂。我認爲他良心上至少有三樁罪惡。啊,您的臉色多麽蒼白!······.”麗莎嗫嚅著:“我頭疼······”

保爾道:“我認爲,格爾曼正在打您的主意,他也許在教堂裏見過您,也許在·······天知道,他是什麽都幹得出來的·····”

三位女士走到他們跟前,邀公爵同舞,他們打斷了麗莎密切關心的談話。麗莎一直想再和保爾公爵講兩句,但老伯爵夫人卻要回家了。

保爾的話,深印在沉湎于幻想的少女心裏。他給格爾曼畫的像,不料同她心中的構圖相似。她正心事重重的,冷不防門打開了,格爾曼走了進來。

她哆嗦了一下,驚惶地低聲問:“您到哪裏去啦?”格爾曼答道:“我在老伯爵夫人臥室裏,剛從她那裏過來。伯爵夫人死啦。”

“我的天哪!·······您說什麽?”麗莎大吃一驚。格爾曼低下頭說:“看上去我是她致死的原因。”麗莎望了他一眼,想起了保爾公爵的話:他良心上至少有三樁罪惡!

麗莎恐懼地聽完格爾曼吐露的全部真情。原來,那些熱情洋溢的書信,那些大膽頑強的追求,統統不是愛情!金錢,這才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而她不過是謀殺她老恩人的強盜的盲目幫凶罷了!

她後悔不叠,嚎啕大哭。格爾曼默默望著她,但無論是少女的眼淚,還是她的痛楚中包含的驚人魅力,都沒有觸動他冷酷的心靈。他抱憾的只是:指望賴以發財的秘密永遠失去了。

“您是個惡魔!”麗莎終于說。格爾曼分辯道: “我不希望她!死,我的手槍沒裝子彈。”他們都不作聲了。

晨曦來臨。麗莎擦幹哭腫的雙眼,舉目注視格爾曼:他交疊雙手,陰沉地皺著眉頭,姿勢與拿破侖的肖像出奇地相似。這種貌似,使麗莎感到吃驚。

“您怎麽走出這座宅子呢?”麗莎最後問道。格爾曼表示只要告訴他怎樣找到暗梯,他自己出去。麗莎從五鬥櫥裏取出鑰匙,遞給格爾曼,對他作了詳細說明。

格爾曼握了握她冰冷的、毫無反應的手,吻一下她低垂的頭,獨自走出去了。

他走下螺旋梯,又進了伯爵夫人的臥室。死去的老太婆直挺挺坐在那裏,臉色十分安詳。格爾曼站在她面前,看了她良久,似乎想查明這可怕的事變是否確實。

最後他走進書房,摸著了牆上的小門,順著黑暗的梯子往下走,在樓梯盡頭發現一扇小門,就用那把鑰匙打開,于是穿過走廊,上了大街。

禍事發生後的第三天早晨,格爾曼來到教堂參加伯爵夫人的葬禮。他盡管毫不愧悔,但畢竟不能徹底壓制良心的責難;他缺乏信仰,卻頗有偏見,相信死者能加害他的一生,所以決定前來求她饒恕。

教堂裏擠滿了人,格爾曼使勁擠進去。死者的親屬們都身著重孝,但誰也沒有哭。伯爵夫人早已風燭殘年,大家早把她看成過世的人了。

一個青年牧師念了祭文。他用樸素動人的詞句,說明死者是經過長年累月默默修身而達到善終。祭文說:“死神接受了她,把她樂善好施的靈魂引進天堂。”

最後是哀悼儀式。親屬們首先向遺體告別,後面隨著無數賓客。最後走來死者的同齡女友,她已衰老得無力磕頭,只有她一人灑了幾滴眼淚,吻了老夫人冰涼的手。

格爾曼決定跟在她後面走到棺材跟前。他跪下磕頭,在冰冷的、鋪著杉樹枝的地板上伏了幾分鍾。

站起來時,他臉色像死者一樣灰白·······這一瞬間,他似乎瞧見死者嘲弄地眯著一只眼睛向他看了一眼。他心發慌急忙後退,一失足跌倒在地。

人們把他扶起來。就在這同一時刻,麗莎也昏厥在教堂門口。這個插曲把陰森的儀式攪亂了幾分鍾,大家竊竊私語,議論著這青年軍官也許是死者的私生子·····

格爾曼整天情緒極端惡劣。他到一家偏僻的小飯館吃午飯,並一反常態喝了很多酒,指望借酒澆愁。

但酒精使他的思想更加狂亂。他腳步踉跄地回到家,和衣往床上一倒,呼呼酣睡起來。

半夜時他似乎醒了過來。月光照亮房間,他的睡意消失了,坐在床上回想老伯爵夫人的葬禮。這時窗外好像有人朝他看了一眼,隨即走開了。他毫未留意。

過一會兒,他聽得有人推開外屋的門,以爲照例又是那酩酊大醉的勤務兵夜遊回來了,但腳步聲有點陌生。門被推開了,進來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人。

格爾曼把她當作自己的老乳母了,正驚異她怎麽在這個時候進來。但白衣女人輕飄飄地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于是格爾曼認出那是老伯爵夫人!

“我到你這裏來並非出于本意,”她堅決地說,“但我遵命來滿足你的請求。記住:三點、七點和愛司,能使你接連贏錢。

“附帶條件是,你不能在一晝夜間發一張以上的牌,而且從今以後一輩子不要再賭。我饒恕你把我嚇死,但你要發誓娶我的養女麗莎爲妻······”

說完這些話,她悄悄轉過身去,朝門口走出去,不見了,只聽見鞋子的窸窣聲。格爾曼聽到外屋的門“砰”一聲關上了,又見窗外有人看了他一眼。

半晌,格爾曼才定下神來。他走到另一間房裏,使勁把勤務兵喚醒。勤務兵照例爛醉如泥,因而從他嘴裏問不出一句准話。

外屋的門鎖得好好的。格爾曼回到自己房中,點起蠟燭,記下了所見的情景。

這三張牌開始牢牢盤踞在格爾曼腦子裏。當他看見一位豔麗的少女,就嘀咕說:“她多俊秀!真像個紅桃三。”有人問他幾點鍾,他回答:“七點。”任何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在他看來都像愛司。

三點、七點、愛司追隨他入夢,變成千奇百怪的模樣:三點變幻成盛開的石榴花在他面前怒放,七點化作哥特式大門,愛司是個大蜘蛛。

他的全部思想集中到一件事上:運用這使他付出高昂代價的秘訣。他想去巴黎賭場迫使幸運女神獻出寶藏,但一個良機免除了他的奔波—莫斯科富豪賭客總會的主持人到彼得堡來了。

該主持人是頗有名望的契卡林斯基。他把畢生消磨在賭博上,一度贏過上百萬錢財。納羅莫夫把格爾曼介紹給主人。

契卡林斯基坐莊分牌。這一局牌持續很久,每次分完牌莊家都會稍待片刻,讓賭客有時間考慮、下注。他記下輸的賬,笑容可掬地聽取每位賭客的要求。

一局牌打完,契卡林斯基洗牌分另一副。格爾曼伸出手說:“請允許我放一張牌。”主人笑笑,表示悉聽尊便。納羅莫夫慶賀格爾曼解除多年的賭戒,祝他馬到成功。

“好啦!”格爾曼用粉筆在自己一張牌的上方寫了數目。莊家眯著眼問:“多少?請原諒,我看不清。”格爾曼回答道:“4.7萬。”

刹那間,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格爾曼身上。納羅莫夫想,這小子發瘋啦!然而莊家始終滿面笑容: “請允許我指出,您賭得太大了,這裏還沒有人孤注下過300盧布以上的。”

“怎麽?”格爾曼提出異議,“您打不打我的牌?”契卡林斯基行個禮表示同意,並說:“我不過想告訴您,這裏賭現金。爲了賭場的規矩和計算方便,請把錢放在牌上。”

格爾曼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銀行支票,這是他的全部財産。他把支票遞給契卡林斯基,後者迅速掃了一眼,把支票放在格爾曼的牌上。

他開始分牌。右邊揭出九點,左邊三點。格爾曼指指自己的牌說:“三點,我贏了!”格爾曼手中的牌也是三點。

賭客中一陣耳語。契卡林斯基皺皺眉,但臉上又立刻挂上微笑。他問格爾曼要不要立刻取款,格爾曼點點頭,說:“勞駕。”契卡林斯基用幾張支票把賬付清。

格爾曼接過贏的錢,離開了賭桌。納羅莫夫簡直摸不著頭腦。格爾曼喝了杯檸檬水,回家去了。

第二天晚上,他又出現在契卡林斯基那裏。主人在分牌,和藹地向他行禮。賭客們立刻讓給他一個座位。

格爾曼等到賭第二局時,擺下一張牌,把自己的4.7萬以及昨天贏得的4.7萬都放在牌上。契卡林斯基開始分牌。傑克出現在右邊,七點在左邊。格爾曼翻出自己的牌:七點!

所有的人都驚呼起來。契卡林斯基顯然發窘了,他數出9.4萬,遞給格爾曼。格爾曼若無其事地接了錢,當即就離開了。

第三夜格爾曼又出現在牌桌旁。人們都在等待他,想看看這不尋常的賭博。他們有的停下手中的牌局,有的從沙發上蹦起來。大家都給格爾曼讓路。

其他賭客都停止放他們的牌了,著急地等著看他如何結局。格爾曼准備一對一地同臉色蒼白、但依然含笑的契卡林斯基對賭,兩人各自拆開一副牌。

契卡林斯基洗牌。格爾曼抽出並擺好了自己的一張牌,把一捆銀行支票押在牌上,一共是18.8萬。這好像是一場決鬥似的,周圍鴉雀無聲。

莊家開始分牌,他的手在顫抖。右邊擺出皇後,左邊是愛司。“愛司贏了!”格爾曼說著翻開自己的牌。

“您的皇後輸了!”契卡林斯基和藹地指出。格爾曼哆嗦了一下;確實,他的牌不是愛司,而是黑桃皇後。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明白他怎麽會抽錯的。

這一霎那他仿佛感到,黑桃皇後眯縫著眼,冷笑了一下。這不同尋常的貌似使他震驚······他驚恐地喊道:“老太婆!”

契卡林斯基把贏得的支票摟到自己面前。格爾曼站著一動不動。人們熱烈地談論,衆口一詞發出同樣的驚歎:“賭得真痛快!”莊家重新洗牌,賭博繼續進行。

結局是不難想像的,格爾曼瘋了。他枯坐在工程兵醫院的病房裏,不回答任何問題,嘴裏異常急速地嘀咕著:“三點、七點、愛司!三點、七點、皇後!…………”

麗莎嫁了個非常可愛的年輕人,他有公職,有相當數量的産業,是老伯爵夫人已故管家的兒子。保爾公爵晉升爲近衛騎兵大尉,娶了波琳娜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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劃過指尖有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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