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府煙雲》
作者:南風吟
![](http://image.uc.cn/s/wemedia/s/upload/2024/03a680172b94a18d475250062d5e006f.jpg)
簡介:
腹黑王府世子&公府嫡ㄠ女
邵靈韻15歲這年,父兄戰死,母親暴亡,一夕之間她就成了別人避之不及的瘟神。
守完一年孝,還被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婿家退了親。
一向交好的閨閣好友也在這時露出了僞裝的真面目,石破天驚地說她本來自異世,到這裏就是要跟邵靈韻過不去。
邵靈韻心如死灰,都已經做好孤獨終老一生的准備了,突然又峰回路轉,被朝廷念著父兄的戰功加封了公主。
親姐姐成了皇後,她也成了誰家都想去攀親的端王府世子妃,被腹黑又溫柔的王府世子寵上了天。
精彩節選:
“三小姐,興平侯府今日一早來人了,說是來,退親……”
邵靈韻從妝台前轉過身,看了一眼門口那傳話的婆子。
這一年她不過十六歲。
然而世事變幻之快,仿佛頃刻就是滄海成桑田。
婆子猶自忿忿,替自家小姐不平。
然而礙于府規,到底也不好表現得太顯眼。
否則越發叫人笑話這偌大的宣國公府無人了。
明鏡榭內的幾個大丫鬟們震驚不解之余,立刻都恨不得撲出去生吃了那興平侯府的來人。
一個個恨得咬牙切齒。
昔日是興平侯夫人自己上趕著要跟夫人來結這門親,好話說盡才纏著夫人求來的這大好姻緣。
那也是看在兩府自來交好,兩位夫人又是閨閣中時的手帕交,知根知底。
要定下親的那位興平侯府世子也實在生得清俊儒雅,爲人謙和端莊,于讀書一道上又頗有造詣。
學問好在滿京裏都是出了名的。
不過可惜的是,沒等他下場參加科舉考試,沒幾年陛下就恩授了他旁的職位了。
除將來會襲爵外,前程也一片大好。
遠遠不是那些只靠蔭封,混吃等死的一般世家子弟可比擬的。
……沒承想,如今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形勢一轉,他們就都露了真面目了。
邵靈韻的大丫鬟惜音忍不住罵了一句,
“這些沒臉沒皮的下流貨色,憑他們也配染指國公府嫡幺女的!
叫他們滾!是咱們三小姐不要他!給咱們滾得遠遠的!有多遠就滾多遠!”
事到如今,反倒是邵靈韻最鎮定。
她也無甚不解的,只是不免歎息一句,
“你如今便是說陛下要下旨抄了咱們宣國公府,我也不意外了,退個親,又算什麽。”
自一年前的驚蟄時節父兄戰死南疆,屍骨無存,朝廷卻遲遲沒有任何撫恤節措。
也沒有任何明旨下發曉谕內閣六部,追封宣國公父子任何一人。
京城裏早已經是流言四起。
其他的也便罷了。
可最令人膽寒的是,京中某一日竟然流傳出了宣國公父子通敵的消息。
尋不著屍骨是這父子二人死遁敵國,抛下家國君臣滿府女眷。
自己個兒逃到他處逍遙自在去了。
這般戳著脊梁骨的罵名,邵靈韻屢次遞信給宮裏的長姐宸妃娘娘。
日日盼她能在陛下面前進言幾句,好歹叫朝廷派人去尋一尋父兄的屍骨。
可是無數封信遞進去,石沉大海。
邵靈韻將頭上那朵素白的珠花摘下來遞給惜音,說,
“別戴了,退就退吧,把那龍鳳配還給他們。清音你去叫小厮套車。今日孝滿,
我該去城外的靈隱寺給爹娘兄長點長明燈。”
用過早飯,主仆一行人出了門。
卻見公府外的門前還另停著一輛低調質樸的青蓋馬車。
隨侍的車夫小厮她們都認識。
是興平侯府世子章遂玉身邊的下人。
車簾被掀開,裏面端坐的年青世子容顔清俊,身形颀長。
“阿靈,”章遂玉定定說,“我等你許久。”
邵靈韻神色淡漠,自顧自上自家的馬車。
她並未側首回頭看章遂玉,只是說,
“退了親你我便是陌路了,請章世子自重,不可無端喚女子閨閣小名。”
章遂玉握著車廂門的骨節慢慢泛白。
他望著邵靈韻,邵靈韻比從前瘦了太多。
昔日比之宮裏她長姐宸妃那風華絕代的容顔也絲毫不遜色的容貌,今日看著,似乎蒙了塵一樣。
邵靈韻以前是明豔動人鍾靈毓秀的。
她曾是宣國公府最受寵愛的嫡幺女。
她以前有父兄疼愛,有母親嫂嫂護持,有兩個姐姐無盡寵溺。
可是今日,偌大的宣國公府,好似只剩她一人。
章遂玉的眼角眉梢都是疼痛難忍。
他有些艱難地,再度開口,
“阿靈,退親……非我本願,奈何父母有命,不肖子不敢不從。我已全力爭取過,但……”
邵靈韻抓著車簾,面對面朝他露出一個很冷淡的笑容,
“你是世家出身,一直想走的卻是科舉路,文人清流一脈最講究孝道……我也明白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請章世子讓路吧,你擋著我家的馬車了。”
兩府的馬車擦身而過,碾起一地風塵。
靈隱寺在城外,來回上香要三個時辰左右。
等邵靈韻給父母兄長都點完長明燈回府,已經是午後。
早春的寒氣重,中午時分也才剛剛有點熱氣。
邵靈韻解了大氅交給惜音,聽外頭有管事婆子來報。
說是外頭邵管家才接了貞甯郡主五日後及笄禮的帖子,等著她回話呢。
貞甯郡主徐含玉是昭慶長公主之女。她自幼與邵靈韻相識,二人算是手帕交。
邵靈韻深居簡出守孝這一年,京裏昔日的好友算是丟了個幹淨。
唯有徐含玉還時常來信問候。
邵靈韻提筆給徐含玉回了帖,言明屆時一定會到。
擱了筆後她問清音,“今日大嫂的身體還好?”
清音說,“府醫日日請著平安脈呢,時不時也換方子,世子夫人卻還是老樣子,夜裏總咳得難以入眠,總也不見好。”
邵靈韻想著,慢慢“嗯”了一聲,頓了頓又說,
“太醫我如今是怎麽也請不來了,你再去找人打聽打聽,叫邵管家也多留心,看看京裏還有沒有什麽杏林高手,
可以請來給大嫂好好調養調養身體的。”
接著,又說,
“再叫邵管家重新尋一批會拳腳功夫的人去南疆,如今南疆戰事未平,便不拘銀錢多少,身份如何。
但凡誰能尋得爹和哥哥的一塊遺骨,我宣國公府都願傾家相贈,”
“日後,”邵靈韻說,
“無論這世事如何變幻,尋得父兄遺骨之人,都是我邵氏一族永遠的恩人。”
清音和惜音對視一眼,二人心裏俱是沉痛不已,一一應了。
國公爺和世子戰死南疆,夫人聞得噩耗當庭暴血而亡。
大小姐久入深宮,世子夫人這一年又沉疴難愈。
唯一庶出的二小姐也新嫁出門近兩年了。
滿府裏能主事的正經主子,如今竟只剩了三小姐一人。
可憐昔日榮光顯赫的國公府,今日已經門庭凋落,渺無人煙。
滿府事宜都得邵靈韻這個未嫁的幺小姐操持。
如今,又被退了婚——
清音心底歎氣,默默替邵靈韻更衣。
今日就要去昭慶長公主府赴宴了,穿衣打扮原不該太素的。
不過貞甯郡主自來和小姐交好,應當會體諒她新出孝期,不宜過多妝扮。
故而惜音只給邵靈韻戴了兩朵素白的珠花,另一支銀簪,滿頭除了雲鬓便不見任何珠翠。
清音看著,也沒有多說什麽。
她只是將一件鴉青色的大氅披上邵靈韻肩頭,細心系好帶子。
隨她一起出了門。
馬車自玄武大街穿行,途經兩條長街,一路前往公主府。
等邵靈韻到時,公主府外已經停了許多別府的馬車。
眼下雖然南疆還有戰事,所有宴會都不得大肆操持,嫁娶發喪一概簡辦。
但貞甯到底是皇親國戚,又是十五歲及笄禮這樣的大日子。
一切自當別論。
邵靈韻下了馬車,遞上名帖,門口的小厮立刻進去通報。
不過小半盞茶的工夫,徐含玉便親自出來迎接了。
她今日穿一件大紅色的富貴牡丹煙紗碧霞羅衫,逶迤拖地散花織錦長裙,外罩绯紅色薄紗。
纖腰用金線掐絲的腰帶束了,越發顯得盈盈一握。
眉間點了花钿,紅衣襯得她膚白若雪,氣若香蘭。
雖是未出閣的少女,卻也嬌媚入骨,潋滟三分。
邵靈韻帶了點笑,徐含玉已經上前先一步挽住邵靈韻的手,摸了摸她的大氅說她,
“都二月的天氣了,怎麽還穿得這麽厚?”
邵靈韻說,
“也不知怎麽,總覺得身上冷,寒冬好像還遠遠沒過去似的,你不介意我裹成這樣丟你的人吧?”
徐含玉輕拍了一下她說,
”怎麽會,你當我是什麽人。”
二人一同進了府,邵靈韻抽空朝徐含玉福了福,笑著說,
“還沒恭喜你呢,願郡主及笄和樂,郡主今日真是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如九秋之菊。”
徐含玉嗔她一眼,說,
“你呀,一直這麽調皮。叫什麽郡主,我原該恭恭敬敬叫你一聲邵三小姐才對。”
說笑間攜手過了幾道門,一路都是仆從丫鬟宮人內侍如雲,見了邵靈韻和徐含玉皆來見禮。
都是行則有度,規格嚴整。
過了最後一道垂花門,這才到了公主府內院。
邵靈韻聽見正房待客廳裏面隱隱傳出女眷們的談笑風生聲,人數顯然不少。
她欲在外面解了大氅再進去,徐含玉一把抓住她,
“怕什麽,這裏是公主府,是我家,誰還敢笑你一句不成?別脫了,小心著涼,就這麽進去吧。”
邵靈韻卻堅持,徐含玉沒法,只好由她了。
她叫自己的侍女說,
“燕回,你帶三小姐去偏房更衣,她要冷,記得拿我新做的春裳和披風給她,不能叫她著涼,在這裏染上了風寒。”
燕回說,
“奴婢知道了,三小姐,請跟奴婢來。”
邵靈韻點點頭,隨她先去了偏房。
穿過小徑走了幾步,剛到偏房門口,燕回還沒推門。
邵靈韻忽然聽見裏面傳出了幾個女子的譏笑聲。
一人說,
“什麽金尊玉貴的三小姐,敗軍之將的後人罷了,我若是她,我早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了,
哪還有什麽顔面活在這世上。”
另一人說,
“可不是,她爹和她大哥都在南疆死得屍骨無存了,她還有閑心出來拍郡主的馬屁呢……
也就是郡主好心腸,還給她幾分臉,親自去迎。不然咱們,如今誰還瞧得上她啊!”
先頭說話的那人咯咯笑了幾聲,
“從前她仗著自己是宣國公嫡幺女,姐姐是宸妃,不知道眼睛鼻子朝哪裏看得好,又有章世子那樣的人中龍鳳作她未婚夫婿,眼睛可不長在頭頂上?
連郡主都不得不避她的鋒芒呢!如今可好,老天爺啊,終于開眼了。”
“郡主不日就要和章世子定親了,我們等著看邵靈韻的笑話呀。”
邵靈韻的眼神一寸一寸冷了下去。
她抓著大氅的衣襟,握緊了又松開,松開了又握緊。
燕回有些尴尬,重重咳嗽了一聲。
裏面先是靜默,然後,偏房門打開了。
裏面走出來幾個人,都是往日相熟的京都貴女,邵靈韻再熟悉不過的人。
邵靈韻的目光從她們臉上一一掠過,眼神帶著寒氣。
被撞破說人閑話,還是當著正主的面。
這些平日自持身份的貴女,現在自己也有些挂不住了。
都沉默著,縮著脖子左看右看,眼神不敢和邵靈韻對上。
邵靈韻問,
“從前我有眼高于頂不可一世嗎?”
衆人沉默。
“我有驕蠻霸道所行無度嗎?”
還是沉默。
“我有仗著貞甯和我姐姐及我的家世欺辱過你們嗎?”
繼續沉默。
“我以前不曾和你們交過惡,”邵靈韻說,
“咱們平時見了面,從來都是和和氣氣,只因今日邵家落了難,你們便開始大肆奚落嘲笑我了嗎?”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邵靈韻說,
“咱們且看著,看你們會不會也有落到我邵家今日這一天。那時,我自有道理。”
她回身,握住清音的手,走得步履蹒跚卻又堅定。
路過正堂時,徐含玉還站在正房屋外的廊下等她。
裏面仍舊人聲喧囂,談笑風生。
沒有人出來。
邵靈韻和徐含玉遙遙對望,在她的眼睛裏看見了了然。
邵靈韻明白了,
“你是故意不告訴我你將要和章遂玉定親的事,你今天專門叫我來,就是想看我一場笑話。”
徐含玉站在那裏,她沒有像以前那樣親密地過來挽邵靈韻的手。
她忽然間就陌生的可怕。
“爲什麽,”邵靈韻說,
“我以爲我們是好友,我以爲我們無話不談。”
“可是,”邵靈韻說,“我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認識你。”
徐含玉忽然笑了,她說,
“因爲好玩啊,我是公主之女,而你只是公府小姐,我是君,你是臣,我天生淩駕在你之上啊,
我怎麽作踐你都可以,還不犯法。”
她往來走了幾步,貼近邵靈韻,在她耳邊輕聲笑著,
“我還要告訴你,我其實,來自一個比這裏更先進文明的時代。那個時代很好,
那裏高度發達,人人平等,女子上學堂根本不是什麽稀奇事,從政從軍都隨你的便。
那裏沒有皇權。”
她的眼神裏流露出一股天真的殘忍,
“但我現在更喜歡你們這個皇權壓人的時代。很不幸,邵靈韻,我們很小的時候,你就被選中了。”
徐含玉說,
“我以前就覺得章遂玉很好,我以前就覺得我有一天一定會跟你玩這個搶人的遊戲,我成功了。”
邵靈韻沉默著,很久沒有說話。
她在腦海裏思索著,將徐含玉打成妖女巫魔蠱惑人心那一派的可能性。
大齊律,凡捏造身份編造謠言惑衆者,輕則杖刑,重則淩遲。
很快邵靈韻就放棄了。
這個可能性太低,一著不慎反而會令自己身陷囹圄。
徐含玉是公主之女,她母親昭慶長公主深得帝心,兄妹二人感情甚笃。
徐含玉又得公主之寵,很小的時候她就被昭慶公主上奏陛下封了縣主。
沒幾年又封了郡主。
今日憑這些無根無據的話,邵靈韻不能將徐含玉怎樣。
而宣國公府現在,已經經不起任何一點風雨。
邵靈韻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思和表情,低著頭恭恭敬敬朝徐含玉福了一禮,
“那就請郡主端坐高台,別惹塵埃。”
徐含玉莞爾一笑,第一次在邵靈韻面前露出了囂張至極的表情。
邵靈韻什麽也沒說,她只是再行一禮,低頭恭敬告辭。
在府門外上馬車時,身後有人急急追出來叫她,
“邵三,邵三,等等我!我是嚴折霜,我有幾句話要同你講。”
邵靈韻停住腳步回身一看,一個一襲青藍長衫的清靈少女正從公主府裏追出來,幾步趕上了她。
這少女邵靈韻相識。
她父親是內閣首輔嚴榷,寒門之首的朝廷大員。
世家高門與寒門清流之間泾渭分明。
以徐含玉邵靈韻爲首的高門貴女,和以嚴折霜衛茯苓爲首的寒門清流之間。
昔日相交從來只是點到爲止。
父輩們在朝堂上的身份互相隔著天塹,晚輩們也從來不越過那條線。
彼此見面,不過是點頭之交。
邵靈韻說,“嚴小姐,有何指教?”
嚴折霜擺手,
“指教談不上,只是我瞧著裏面那些小人得志,看不慣她們而已。你介意我和你同坐一輛馬車說幾句話嗎?”
邵靈韻有些驚訝,不知她要說什麽,卻還是讓了讓,
“嚴小姐請。”
嚴折霜利落地踏上腳凳,俯身進了邵靈韻的馬車。
她似乎想了想,在思考該怎麽說,最終還是決定開門見山,
“邵三,章家那門親,退了便退了,他們如此行事,你嫁進去也不是什麽好歸宿,
萬不可就此自憐自艾,輕賤自己。”
邵靈韻雖然驚訝她會這樣說,卻還是點頭附和,
“我也是這麽覺得,不過,我並不自憐,我慶幸未嫁之前看清了章家和徐含玉爲人。”
這次輪到嚴折霜驚訝了,
“這,我還一直以爲,你會一蹶不……”
她忽然一拍大腿,嚇了邵靈韻一跳。
“從前她們說你眼高于頂,仗著身份高高在上,貴如九天谪仙,從不肯俯身瞧一瞧底下的泥淖……
想不到竟都是謠傳,你能自省自立我真替你高興!”
邵靈韻以前從沒想過,竟然會是昔日的泛泛之交今日來跟她說這些話。
她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
“從前她們也說你傲雪淩霜不近人情啊,也都是謠傳?”
二人禁不住相視一笑。
嚴折霜拍了拍邵靈韻的手,說她,
“咱們竟然是相知恨晚,靈韻,你是忠臣之後,你爹和你兄長都是大齊的好兒郎,
你千萬別聽那些小人揣測誹謗,你要爲他們驕傲。”
邵靈韻“嗯”了一聲,
“我一直以我父兄爲傲。”
嚴府不順路,馬車在半岔道停下了。
嚴折霜跳下去後,回身沖邵靈韻輕快一笑,
“三日後是我十六歲生辰,靈韻,你來嚴府,我替你出這口氣。”
邵靈韻探出頭,雖感念她一番好心,但還是說,
“我會來,但你不必爲我做什麽,如今我家中風雲多變,只想求安穩。”
嚴折霜揮揮手,笑著走了。
邵靈韻乘車回府,路上經過街頭的糕點鋪子,見裏面的芙蓉蓮子糕賣得正好,
便讓清音去買了一些帶回去。
回到明鏡榭裏時,正廳裏正有人聲在說話。
間或夾雜著一星半點壓抑的咳嗽聲。連帶著說話的聲音也十分虛弱。
邵靈韻在院外時就沒忍住開了口,
“嫂嫂身體還未大好,怎麽不在遠山塢好好將養著,出來做什麽呢,這時節天氣還冷。”
說話間丫鬟打起簾子,邵靈韻已經解了大氅進了門。
宣國公世子夫人韓氏正坐在上首用帕子捂著唇,一言不發,眼圈卻是紅的。
她還在病中,因爲咳嗽過度,臉上帶了不正常的紅暈。
邵靈韻說,
“府上近日一直太平,嫂嫂還是以身子爲重,萬不可多勞心思。”
說罷又指了指清音,
“我去公主府赴宴,參加貞甯郡主的及笄禮,回來的路上帶了郁哥兒愛吃的蓮子糕。
嫂嫂你叫人帶過去給他。這孩子近些日子學業重,也叫他多保養身體。”
韓氏再也忍不住了,淒然說,
“阿靈,興平侯府來退親一事,你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竟瞞了我這麽些日子。”
邵靈韻沉默了一會,然後才說,
“也不是什麽大事,我早使人打發了,嫂嫂別擔心。”
韓氏哽咽著說,
“叫我怎麽不擔心!女子婚嫁,那可是一輩子的大事,無端被人退親是要遭人恥笑的!
將來你可怎麽在京中立足。”
她情緒越發激動,
“爹和夫君戰死南疆,母親聞得噩耗,一口血噴在堂前的琉璃屏風上,再也沒醒來!
大小姐久在宮中,你二姐姐也成了別家婦,滿府上只有我這個嫂嫂還能替你做主,如今我卻也沒能護住你……
來日九泉之下,我可怎麽跟爹娘交代,怎麽跟你大哥交代啊!”
說話間她一口氣上不來,胸膛劇烈起伏,又拼命咳了起來。
邵靈韻忙坐過去給她順氣,悉心安撫,
“嫂嫂別憂心了,不過是一樁婚事而已,你這樣想,那章家現在這般行事,可見爲人,
我嫁過去難道又是什麽好歸宿嗎?”
說著,又勸,
“退了也好,我日後便不嫁人了,我和嫂嫂一起守著郁哥兒。
郁哥兒這般天資聰穎勤奮好學,比他父親小時候還出衆呢,來日定會有大出息,
我這個做姑姑的也可全指靠他了。”
提及亡夫和幼子,韓氏的眼淚更如斷了線的珍珠,大顆滾落。
邵靈韻看著也忍不住潸然,又忍住了。
過了好一會兒,韓氏才終于平複了些。
她握住邵靈韻的手,說,
“也是我沒用,聽到爹和你大哥的死訊就病倒了,這一年來,還要你這個沒出閣的小姑娘家操持府務……
那章家也實在欺人太甚!嫂嫂自會爲你討回這公道。”
韓氏說,
“我邵家的女兒,可不是誰想定就能定,想退就能退的!”
說話間又咳起來,邵靈韻忙說,
“嫂嫂,別了,和這種人家糾纏沒意義,如今你的身體要緊,我左右閑著無事,代管府務也沒什麽操勞的,
你只管安心調養身體就是了。”
韓氏咳了兩聲,拍了拍邵靈韻的手,起身走了。
她到底還是沒聽進去邵靈韻的勸。
等邵靈韻知道時,韓氏已經不顧病體修書一封給了興平侯府。
信中直指興平侯衆人背信棄義,見風使舵。
說他們一家子都是小人行徑,實爲京城高門世家所不容。
任那章遂玉來日如何在仕途上大展宏圖,京裏也當不會還有骨氣的人家,會給他家許親。
韓氏用詞激烈毫不容情。
她是言官家世出身,罵人也罵得格外口舌藏刀,鋒利無比。
那信讓興平侯看了,簡直羞憤欲死。
氣得在家中連罵了兩日興平侯夫人不會做人。
退親主要便是興平侯夫人鄒氏的主意,不過她還是冷笑著說興平侯,
“侯爺當日看著朝中風向,不也早就想退了這門燙手山芋的親嗎?如今壞人我做了,惡名我擔了,
侯爺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興平侯被她氣得甩袖就走。
鄒氏心裏當然更氣。
她現在被個小輩這樣罵到臉上,一連幾日面色都是陰沉的。
伺候的丫鬟婆子們大氣都不敢出。
“竟然還想讓我興平侯府向她們賠罪補償?簡直不知所謂!”
啪嗒一聲,一柄象牙梳砸在妝台上,鄒氏眼神森冷,
“憑這些毛都沒長齊的蠢貨,等我兒和公主府結了親,我再給她們點厲害瞧瞧!”
丫鬟去書房,送鄒氏親手煲的補湯給章遂玉。
章遂玉剛下朝的官袍還沒換。
他坐在桌前,一半俊顔隱在早春的日光裏,許久沉默。
他一口也沒動那盅文火煲了好幾個時辰的、承載著母親厚愛的補湯。
“不吃便不吃吧,”丫鬟回去複命,鄒氏毫不在意,
“他餓了自會用飯的,餓不死。我兒自來孝順,他不會不遵父母之命的。將來等他娶了郡主,徹底和那是非邵家撇清幹系!
他就會感念爲人父母的苦心了。我都是爲了他的仕途好。”
然而,沒等鄒氏調整好心緒,韓氏第二封信又來了。
邵靈韻阻止長嫂無能,只能替她研墨。
遠山塢恍惚還是哥哥在時的情景。
嫂嫂進門九年,孀居一年,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沒動過。
邵靈韻幼時常纏著哥哥帶她騎馬,七歲後男女大防,便隔開了些,很少來遠山塢了。
不過,哥哥在外頭得了什麽好玩意總會記著送去明鏡榭。
“阿靈,”
韓氏擱下筆,咳了兩聲才吹幹了墨,將信拿給邵靈韻,
“你瞧瞧。”
邵靈韻一看,忍不住捂住了額頭,
“措辭會不會太鋒利了?看著比上一封還叫人羞愧欲死呢……”
韓氏禁不住冷笑,
“這封我料定他們不會再看了,所以打算使人送去京裏的評書堂,叫那些說書先生改成故事大肆宣揚呢。”
韓氏說,
“我倒要瞧瞧他們章家還要不要臉!”
“這……”
韓氏說,
“咱們國公府如今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難道還任由他們欺到臉上嗎!”
她語重心長地說,
“阿靈,我知道,你不願多事是爲著我和郁哥兒,也爲著宮裏的大小姐和嫁了的二小姐。”
她愛憐地摸了摸邵靈韻這一年來瘦削了許多的小臉,
“阿靈,你有護持侄嫂姐姐們的心,難道我們便沒有維護小姑妹妹的意嗎?
你放心,這樣的事,便是大小姐和二小姐知道了,也只會比我做的更多更激烈,而不會怪我魯莽強出頭,
非要爭這一口氣。”
邵靈韻聽得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她背過身,強忍住了。
她不是怪嫂嫂魯莽,她只是覺得嫂嫂還在病中,卻要爲她操勞煩憂這些。
韓氏說了這些話,已經忍不住又開始拼命咳嗽。
她蒼白羸弱的臉咳得通紅,身子看著更加瘦得可憐。
邵靈韻拍著她的背一直給她順氣。
拍著拍著她忽然想起一事,“前日我去公主府,回來路上和首輔嚴大人的女兒說了幾句話,我們也算是相知恨晚……
我似乎聽說她家有一門親戚在太醫院任職,醫術十分高超。”
邵靈韻說,
“我明日要去她們府上爲她慶辰呢,我問問她看能不能將人請來給嫂嫂瞧瞧病。”
韓氏聽著,一邊咳嗽一邊使勁搖頭。
“……從前,咱們府上鼎盛時,太醫院院正也是請得來的,如今……求人之事,天下最不易,咱們平日和嚴家又無深交——
阿靈,你別強求自己去做那些做不到的事,你還小。”
邵靈韻說,
“嫂嫂,我沒哄你,我確實和嚴小姐一見如故……我定爲嫂嫂請來這位太醫。”
邵靈韻回了明鏡榭後,就開了自己的小庫房去裏面挑東西。
給嚴折霜的生辰禮昨日她已經備好了,今日是要多挑兩件求醫禮。
挑來挑去,卻也不得其法。
她不知道求醫問病該送人家什麽禮,從前這些事都是母親和嫂嫂操持的。
雖然她們也教了她許多庶務,但,感覺還是沒有將母親和嫂嫂的本事全部學到家。
最終邵靈韻挑了一本孤本藏書,又拿了兩幅名家真品的畫。
這書和畫她平時都十分喜愛,心癢難耐時才拿出來觀摩一番。
平時都是藏在庫房裏好好珍藏的。
不過,爲了給嫂嫂求醫,送便送了,沒什麽舍不得的。
第二日就是嚴折霜生辰,邵靈韻到嚴府時嚴折霜正等在門口,遠遠就朝她的馬車揮手。
雖是生辰,但嚴折霜今日卻穿得很素,只一襲青衣,發間插了兩支素色銀簪。
雖然料子不同,卻意外和邵靈韻撞了衫。
“好巧,”嚴折霜忍不住挽住邵靈韻的手左看右看,說,
“今日瞧著,你和我竟然像一家子姐妹一樣。”
說著她自己又抽手拍自己的嘴,
“我真厚顔,我長得比你差許多,這樣說也忒不要臉了,像故意擡高自己似的。”
邵靈韻禁不住莞爾,
“你也太謙虛了,你美名滿京皆知,都說你是才比謝道韫,貌似王昭君呢。”
嚴折霜趕緊虛心地擺手,
“虛名,虛名。”
說話間二人進了府。
嚴府自是比不上國公府富貴逼人,卻自有一派文人官宦之家的清幽靜谧。
嚴首輔清流,他家也是質樸低調,宅子並不如何寬大堂皇,卻別有一番說不出的風味。
邵靈韻瞧著,聽見嚴折霜說,
“我特意邀了徐含玉呢,你一會兒隨我去後院池塘,我們看一出好戲。”
邵靈韻趕忙勸她,
“折霜,真的不必了,我嫂嫂已經去信給章家了,罵得他們狗血淋頭……徐含玉,她是皇親國戚,我們不好拿她怎麽樣。”
說著記起今日還有別的目的,不由得慚愧,
“本來是慶賀你生辰禮的,卻還有別的事要求你,折霜,我聽說你家有一門親戚在太醫院任職,醫術還十分高超是嗎?”
嚴折霜說,
“是我一個小叔,出了五服了,與我父親同朝爲官就走的近了些,怎麽,你家中誰病了嗎?
——正巧今日他也來了,我一會兒就叫他隨你同去瞧病。”
邵靈韻大爲感激,
“折霜,你真是我命中貴人,出現得這般及時。”
說起貴人,滿京貴女中,身份少有趕得上邵靈韻的。
嚴折霜聽著不是滋味,替她委屈,卻沒說什麽。
她只是拍了拍邵靈韻的手,
“小事一樁而已。”
二人先去拜見了嚴夫人,嚴夫人待邵靈韻十分溫和,拉著她說了幾句話後,
又轉了語氣安頓嚴折霜,
“朝中還有戰事,咱們雖是私下慶祝慶祝,但今日來的人也不少,你可不許再像平時那般頑劣不堪,叫人笑話咱們嚴府教女不嚴。”
又說邵靈韻,
“我這女兒表裏不一,性子最野,你萬不可被她騙了,由著她帶你一起胡鬧,連累了你清名。”
邵靈韻說,
“夫人言重了,我與折霜十分投緣。”
其實這兩次深入接觸,邵靈韻已經發現嚴折霜的性子實實在在不是傳聞中那樣。
嚴折霜美名在外,私底下卻是個古靈精怪聰慧狡黠的性子。
邵家如果沒出事的話,邵靈韻應該和她一般無二。
和她一樣,邵靈韻在外面的名聲也是世家貴女,自持身份,行事有度,才貌雙全。
母親私底下卻也常常安頓她,叫她在外面不許頑劣胡鬧,丟了家中父兄姐姐的人。
想來,天下母親愛女之心都是一般無二的。
敘完話,嚴折霜帶著邵靈韻進了嚴家的後園子,去了暖閣。
暖閣裏面都是同齡的少女們在莺啼燕語,氣氛十分和諧。
嚴折霜一進去就單刀直入,朝徐含玉福了一禮,說,
“郡主,我聽聞那日你及笄禮上,和邵家三小姐鬧了些不愉快?我以前瞧著你們的關系是最親密無間的,想來是有什麽誤會吧?”
她回身將邵靈韻讓出來,握住她的手將她往前拉了拉,
“今日恰好三小姐也在,咱們借一步說話,解開這誤會,大家就此握手言和,回歸往日交情,豈不快哉?”
徐含玉端坐在上首,懶洋洋地把玩著一把折扇。
她身份最高,身邊的貴女無一不巴結應承她,以她爲中心都是坐滿了人的。
另一圈則是寒門之流的女眷。
衛茯苓坐在中間,和身邊人拿著一本書在談論詩詞。
見徐含玉不接話,衛茯苓就放下書笑了笑說,
“郡主大約是要和章世子定親了,人逢喜事,難免眼瞎耳聾嘛,折霜,你不如去喚人取個鑼來,
說一聲在郡主耳邊敲一聲,這樣或許她才聽得見。”
衆人都變了臉色。
衛茯苓出身清流,她父親是刑部尚書,平素最不講人情道理,只念律法。
衛茯苓得父真傳,也一貫心直口快,有什麽便說什麽。
尤其陰陽起人來簡直把人活活氣死。
有世家出身的貴女想出言替徐含玉說話,可是觸及邵靈韻冷漠的眼神。
竟然沒敢說出口。
尤其有好幾個人都是那天說邵靈韻閑話被她聽了個全的,現下只想裝啞巴當沒聽見。
徐含玉扔了扇子站起身,拍了拍掌。
她的視線落在邵靈韻臉上看了一會兒,嘴裏卻說的是,
“放肆,不敬皇族按大齊律法,我是可以送你去被施以絞刑腰斬的,衛茯苓。”
衛茯苓絲毫不以爲意,冷哼了一聲,
“我不過同郡主開個玩笑而已,怎麽,你既然這麽開不起玩笑,不如回家安心待嫁,出來串什麽門啊?”
徐含玉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
“來人,衛茯苓以下犯上,給我掌嘴!”
以前邵靈韻和徐含玉關系最親近時,也沒有見她這樣自持身份將旁人完全不放在眼裏過。
看來是僞裝太久,現在終于不耐煩了。
衛茯苓說,
“哦,那我真害怕,我爹的刑部大牢都沒郡主的巴掌可怕的。”
以前世家寒門之間基本也是面和心不和,萬萬沒有今天這麽劍拔弩張。
邵靈韻當然知道事情的根源都出在自己身上,徐含玉是在殺雞儆猴。
忙說,
“郡主這是何必呢,衛小姐心直口快你我早就知道,做什麽較這個真。”
嚴折霜也說,
“我們今日可是講和來的,郡主,你也不必遷怒,茯苓是有口無心,我卻是真的想讓你和三小姐握手言和……
怎麽樣,還願意借一步說話嗎?”
她說,
“三小姐方才可跟我說,她今日來是打算跟你賠禮道歉的。”
如果說前面的那些話徐含玉還無動于衷,根本懶得搭理。
但聽到最後一句,她卻忽然啓唇一笑,
“賠禮道歉?好啊,我來看看三小姐是怎麽跟我賠禮道歉的。”
在哪裏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