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玉貪香》作者:遊西

冰悅談小說 2024-03-09 07:11:02

《竊玉貪香》

作者:遊西

簡介:

【強取豪奪,權臣X下屬妻】

***

新婚三月,夫君被牽扯進逆案,下獄候審。

葉滿園不離不棄,爲他奔走。

誰料,夫君爲自保,轉頭將她送入權臣手。

她本是刑部侍郎家的嫡長女,美豔無雙,在室得過君王賞。

嫁給了處處平凡的徐止善,哪怕婆母難纏,小叔居心叵測,她都不在乎。

她只看中徐止善這個人。他溫柔本分,愛護她、迷戀她。

卻原來,這些都是假象。

當夜,權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聲音喑啞:

“等你很久了。”

*

鎮國公裴濟,軍中自底層摸爬滾打上位的糙漢,面冷手狠心硬,朝野上下無人不懼。

他孑然一身,沒有軟肋,這日破天荒對下屬之妻多打量了兩眼,便有人心領神會。

入夜,人被送到他掌心。

多年心結,在這一刻終于得到纾解。

“你我曾訂過親啊,娘子不記得了?”

*

不多日,徐止善身上罪責全消,出獄同時,接到葉滿園一封和離書。

意料之中的事,徐止善雖惆怅不舍,也安慰自己,從此搭上鎮國公的線,官運亨通指日可待,大丈夫何患無妻。

可徐止善漸漸發現,他竟然如此留戀曾經的那位小妻子。

他尋回去,隔著道屏風匍匐在她的內室前,求她回頭。

內室無人應聲,唯有急促呼吸聲隱約可聞。

徐止善悄悄擡頭。

屏風上,身影一片狼藉。

精彩節選:

葉滿園回到西院,簡單用了早膳,之後聽前院管事回事,一徑忙到中午晌。

她有歇午覺的習慣,此時日頭漫過南窗,春風微微拂著暖意蕩漾,最是甯和平靖的閑在時光。可才沾了枕頭,夜裏鬧得她心神不甯的驚夢,又活靈活現地往她腦海裏沖,驚得她一骨碌翻身坐起來,失神地直喘氣。

那個人,那張臉......

午覺是歇不成了,葉滿園煩亂地在地心裏打轉。青泗聽見響動,往裏間探腦袋,“夫人,遇著什麽事兒了?今早那一通折騰,您不歇一歇麽?”

葉滿園忽然有了主意,“去備車,我要出去一趟。”停了停,又喚回來添了句,“別驚動人,只吩咐陳瓊,叫他在後門候著。”

陳瓊是她從葉府帶來的人,如今也在前院管事,順帶料理著外頭幾處她的陪嫁,自然是她的心腹。就這麽不聲不響地出了府,葉滿園吩咐車夫,“去西城鹹宜坊。”

青泗揣度著她的心思,“夫人還是惦記著那神醫麽?”

葉滿園默然點頭。養孩子這事她原本不急,可說到底,嫁作人婦生兒育女,既然注定避不過去,不如想轍兒早早辦了,也是了卻一樁心事,省得往後麻煩。

徐府位于城東,要往西走,中間隔了赫赫一座皇城,車馬得繞行,很費些功夫。白日裏的上京永遠熱鬧,街上亂糟糟的聲響浮在耳畔,催得人腦仁嗡嗡發愣。

葉滿園這會兒倒有了困意,可忽然間,馬車劇烈地一陣搖晃,幾乎將她掼在車壁上,腦門上重重一磕,疼得徹底清醒了。

只聽趕車的小厮驚恐呼喊:“什麽人......你要幹什麽!啊......快住手!”

一道寒光閃過,車簾唰地被削開,一張滿臉橫肉的凶面孔橫在眼前,惡狠狠沖車裏喊:“兵部主事徐止善的家眷,是也不是?”

來人衣赤披甲,鐵盔鑲金紋邊,腰間佩著駭人一把彎刀——是錦衣衛?

是名聲狼藉、殺人如麻、連朝廷重臣都敢關進诏獄裏動私刑的錦衣衛!

葉滿園同青泗兩個年輕女子,幾曾見過這樣的陣仗?一時嚇得牙關都打顫。外頭有更多人圍過來,在那領頭人後探身,等看清車裏的人,放肆的目光立刻暧昧起來,“嚯”地吹了聲口哨。

“徐主事一個七品官,家中夫人竟是如此絕色,這份豔福......啧啧啧,你還別說,皇帝陛下今年十二,宮裏頭還沒來得及選妃呢,徐主事的福氣,怕是上京城頭一份啊!哈哈!”

汙言穢語不堪入耳,葉滿園惶駭之下更添羞憤,嗓子裏艱難逼出一聲呵斥,想要唬住人,可仍沒忍住帶了絲顫,“你們......你們眼中還有沒有王法?天子腳下皇城根前,都放尊重些!”

首領的錦衣衛愣了瞬,像是聽了個極荒謬的笑話,“王法?”嘴角一咧,更顯猙獰,“有意思,爺爺我當差到今天,還沒人敢命令我放尊重些,更別說是個小娘們兒,哈哈,真有意思!”

正挫著牙嘲諷,一旁的手下忽然湊近耳語了幾句,那首領一臉邪氣顯然滯了滯,“刑部葉侍郎家的閨女?怪道啊,張口閉口談王法,原來是家學淵源......可惜了,不頂用。”

“錦衣衛辦事,還沒顧忌過誰的臉面,”首領到底沒把她當回事,哂笑一聲,“差不多得了,區區一個三品侍郎,真沒資格在爺面前人五人六的。”

彎刀霍地抽開來,鋒刃映出他眸中凶光,退後半步厲呵道:“把人帶走!”

太平時節竟還有這等無賴樣的角色,當街擄掠朝廷命官家眷,理直氣壯到叫人懷疑是不是自己真犯了事。還是青泗先醒過神,撲在葉滿園身前奮力反抗,一片混亂中,隱約有馬蹄聲沖破塵囂,由遠及近,最後在近旁停住了。

天地仿佛在一瞬間靜默下來。

有人在靜默中開口。

“都在鬧什麽?嫌命長?”

葉滿園顫抖著將車簾撥開一絲縫,隱約見適才耀武揚威的錦衣衛匍匐在地,似有沉重的威懾壓身,甚至不敢開口求饒。

而威懾的源頭,是馬上一抹巍峨的側影。

那側影透著漠然,揚手一鞭子劈在青石地上,複又開口,“既然一個個都不想在上京城混了,明日就上路,滾去宣府戍邊吧。”

適才蹦跶得最歡的那首領,其實官階並不高,官服上是花俏的鳥獸,卻沒有飛魚紋樣,說明既無功勳,又不是在皇帝跟前得臉的角色,頂了天也就是個千戶的銜。

可錦衣衛地位超然,即便小小一個千戶,都敢揚言不將朝廷命官放在眼裏,並非誇口,九成九是實話。上京城誰沒聽說過錦衣衛毒辣陰鸷的手段?葉滿園也不例外。上年錦衣衛辦差,當場逼死了晉陽公主驸馬,到最後也沒見治誰的罪。驸馬府邸與葉府恰好相背,當中只隔條窄巷,那一夜的淒厲哀哭,過後害她小半年沒睡好覺。

但這個人呢,一張口就把要錦衣衛送去戍邊,並不像是玩笑......

事情從頭到尾都透著荒誕詭異,葉滿園心中惶然未減,茫然中伸手攥住青泗的指尖。

風動間,車簾沒什麽主心骨地飄著,忽然一把刀鞘探進來,將簾子拂開了。

“徐夫人受驚了。”

聲音比人先至,只見刀鞘一抖,另一端的人躍下馬,這才見到張冷如冰霜的臉,“某有幾句話想問夫人。”

那張臉不怒自威,分明叫人不敢逼視,可五官卻出奇俊美,極端沖突又奇異混融,耀眼得幾乎刺目。

上京城裏,地位在錦衣衛之上的年輕權貴......還有誰?

葉滿園雖不敢十分確信,也知道他不能得罪,深吸口氣定下神,斂眉垂眼道:“大人有什麽話,請盡管問,我必據實回禀大人。”

“夫人,”他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借一步說話。”

葉滿園只好下車,又往前行了兩步,退開點距離斂衽作禮,“大人,今日之事,實在叫我心中惶恐。外子在兵部任職,一向謹小慎微,除了忠心爲朝廷與陛下辦差,絕無貳心。您若方便,可否提點一二......”

他“唔”了聲,可有可無地應道:“絕無貳心——徐止善平日在衙門裏做什麽,同什麽人打交道,夫人都清楚?”

葉滿園一顆心驟然被揪緊了,他在暗示什麽,難道止善真做了什麽犯忌諱的事?猛地擡頭,對上那雙冷冽的眸,“他不會......”

相對而立,才發覺他身量竟這樣魁梧,她要站直了,也只堪堪齊他胸口高。他的視線似有手中那柄刀般沉重,霎眼間,葉滿園只覺心頭一滯,竟無端心虛起來,忙轉開眼不再看他。

“夫人瞧著年紀輕,同徐止善做夫妻,想來日子也不長,對他這個人,夫人又了解多少?會不會的,且別急著下結論。”

他聲音威嚴淡漠,語調卻蘊了絲玩味,潛藏的意思極厲害,又像是沒當回事。葉滿園摸不准他的意圖,只能唯唯諾諾順著他,“大人說的是。不知您日常與外子相熟麽?外子哪件差事辦岔了,您若是方便,能否提點一二,我與外子一定銘記您的恩情。”

相熟?他冷嘲,“徐止善還不配叫某相熟。”話鋒忽而一轉,“事關朝廷機要,不便在外明言,夫人若想聽內情,請過某府上一敘。”

葉滿園愕然,“大人說什麽?”

“巧得很,今日是某生辰,府上開門迎客,來來往往人不少,沒什麽可怕的。”

他盯住她,寒潭似的眸子微眯,眉宇森然。葉滿園驚駭之余,一顆心倒落下來——今日過生辰,她果真沒猜錯!

昨夜止善說今日要赴宴賀壽,賀的不正是這位鎮國公?

葉滿園下意識就要拒絕,“這不合適......”聽止善的意思,鎮國公擺宴,只邀了同侪下屬,並無女眷,她若去了,那算什麽事!

說到底,她並不相信止善會有犯上作亂之舉,今日錦衣衛一通裹亂,大抵是誤會,至于這位權勢滔天的鎮國公暗指的“內情”......止善小小的七品主事,連大朝會都沒資格列班的小人物,安穩度日罷了,即便有什麽朝堂機要,也不會同他相幹。

想明白這茬,葉滿園漸漸不慌了,先恭謹向他道了聲賀,“大人生辰,外子同我說起過,今日他也是要赴宴的。他既去了,便是將徐家上下的心意一同帶到,我就不叨擾大人了。”

鎮國公沉默了瞬,也沒勉強她,“夫人別後悔。”話音未落,便回身上馬,揚鞭跑遠了。

臨轉頭的當口,葉滿園分明瞧見他揚了揚唇,笑得別有深意。她如遭雷擊,適才未覺得,這一笑起來,眉眼霎時柔和,她方驚覺眼熟——是他!

是昨夜擾她清夢的那張臉!

可......怎麽會是他?

鎮國公的手下都是軍中帶出來的親隨,令行禁止,紀律嚴明,轉眼間就一陣風似地,列著隊消失了幹淨。青泗這時候才敢從馬車上探出身來,“夫人,您沒事吧?”

見葉滿園幾乎失魂落魄,口中喃喃不止,青泗疑惑又擔憂,“‘是他’?什麽是他?夫人從前見過這位大人麽?瞧這不可一世的做派,連錦衣衛都不放在眼裏,也不知是哪位皇親國戚。”

“是鎮國公。”

青泗長長噢了聲,“鎮國公裴大人?怪道呢!裴大人同皇上論甥舅,又是一手爲天家匡扶江山的大功臣,錦衣衛再得皇恩,也不能與這位裴大人相提並論。”又啧啧稱奇,“原先只聽說裴大人年少有爲,見了真人才知道竟這樣年輕——裴大人領職兵部尚書是不是?那比咱們家侍郎大人的銜兒都高呢!”

青泗脾氣沖、膽子大,眼下有驚無險,很快便又活泛起來。可葉滿園仍心有余悸,也不想去尋什麽神醫問診了,匆匆忙忙打道回府。

回到徐家,葉滿園又差小厮往鎮國公府門上候著,只等國公府宴罷,趕緊迎自家大人回家。思來想去,今日之事就算是誤會,高低也得有個由頭,衙門裏的具體營生她雖一竅不通,可必要問問情形。葉家大小也是官宦人家,比徐家在上京城根基深,她爹當了十幾年刑部侍郎,朝堂上的詭谲陰謀她並不陌生,若真有危難,她得提前拉止善一把。

可天不遂人願,事情真就朝著最壞的方向發展了。

葉滿園等到入夜,仍沒等到門上傳來信,偏阖府上下獨她一個知道裏頭利害的,心中焦灼起來,卻沒旁人可商量著拿主意。

還是青泗看不下去,過來勸她,“夫人別著急,您想啊,今日裴大人爲您解了圍,是爲什麽?向來可沒聽說咱們葉家同鎮國公府有交情。是以多半是因姑爺在兵部領職,假假也算裴大人的下屬,順手照拂一二,總不至于回頭又爲難姑爺。”

“順手照拂?”葉滿園勉強扯了下嘴角。裴大人什麽身份?宣大總兵,如今又兼領兵部尚書,‘裕和之亂’時江山差些就改姓了,全憑裴大人從宣大率兵回朝救主,這等赫赫功勳,才換來世襲一等公的爵位,‘鎮國’二字的分量是實打實的......這等人物,會‘順手照拂’一個籍籍無名的七品主事?

晌午分別時的驚鴻一瞥,還有他那句“夫人別後悔”,此刻愈發叫她坐立不安。

只怕真的出事了。

葉滿園終于下定決心,“你去安排,我要去一趟鎮國公府。”

“夫人這時候要出門?”青泗駭然瞧了眼更漏,“就快交亥時了,合適嗎?”

再不合適,也不能眼睜睜由著止善涉險。葉滿園笃定地交代青泗,“鎮國公府也在東城,走一趟不費什麽功夫,你不用跟著我,萬一老夫人那兒有吩咐,你替我周全......”

話沒說完,院門上驟然掀起一通嘈雜,遠遠聽見有人喊“夫人”。

葉滿園緊張擡頭,“出什麽事了?”

果然是出大事了,二門上的仆婦跑得直喘,急道:“夫人,鎮國公府上出事了!遣去鎮國公府的小厮獨個兒回來的,說是國公府宴罷,大人卻在府門外叫人逮了,二話沒說便戴上鐐铐押走了,眼下且不知道被關在哪兒啊......夫人,夫人!這該如何是好?”

葉滿園震驚極了,“押走了?”腿一軟,捧著心口跌坐在圈椅裏,眼中“啪嗒”就掉下淚來。

好在她終沒叫這消息沖昏頭腦,緩了口氣立時追問:“既然是叫人押走的,那是什麽人領的頭?刑部還是錦衣衛?”

仆婦哪知道那許多,搖頭答不上來,葉滿園忙叫人傳小厮親來回話。可派去的人還沒出院門呢,就聽見老夫人聞訊而來,老遠就開始哭天搶地。

進了房門,也不講究叫人行禮問安了,一把抓住葉滿園的手哭嚎起來,“我那大郎命真苦啊!十幾歲上沒了爹,好容易如今掙了功名,眼見日子漸好了,誰知道飛來橫禍,怎麽就遇上這樣的事兒?唉喲我可憐的大郎......如今生死未蔔,下落不明,這怎生是好啊?大郎......”

老夫人哭到傷心處,幾乎一口上不來,噎得直抽抽,狠狠抹了兩把淚。葉滿園本就心緒焦灼,叫老夫人一哭,更是悲從中來,強忍著哽咽勸道:“您先別著急,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緊......”

老夫人全不理會那些客套話,擡起頭來,一口打斷她,“如今能救大郎的,只有你了。”

老夫人滿臉的淚痕,哀哀喚了聲兒媳,“你進我徐家雖只短短仨月,可我都看在眼裏,止善他待你情真意切,一顆心全在你身上。如今他有難了,咱們徐家沒權沒勢,一家子都沒見識,便是想使力氣撈人,這滿上京的權貴、官衙,咱們連門都沒摸不著,只有你能指望......夫妻同心,兒媳啊,你可萬萬不能棄他于不顧啊!”

老夫人一席話說得動情懇切,那一臉希冀與哀求著實不似作僞。葉滿園雙手叫她攥得生疼,抽了下沒抽動,只好作罷了,柔聲安慰她,“您放心,止善是我夫君,他若出了事,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觀。”

老夫人得她應承,大大松了口氣,諾諾說是,“唉,是這話,是這話......你們夫妻情深,自然該如此。這麽著我便放心了,親家老爺在刑部當官,滿上京城的刑獄之事,都得打葉老爺手下過,他說一句話,咱們大郎便不愁了,定然能清清白白回家來。”

這話說得不講究,葉滿園微微蹙眉,又很快舒展開,“眼下當務之急,是將今晚之事打探明白——在鎮國公府抓走止善的究竟是何許人、得了誰的命令?明白了緣故,咱們才好有的放矢,替止善脫罪。”

“是是,你說的在理。”老夫人拍著她的手,無有不應,“兒媳啊,如今我只有你能指望了,你可萬萬要將大郎平平安安地帶回家啊。”

上京城的水太深,區區一個刑部侍郎,在滿城貴胄面前壓根兒不夠瞧。何況家中有繼母,早將她爹管得服服帖帖,她一個嫁出去的女兒,夫家寒微,毫無助力,如今便是求到爹爹跟前,她說的話還有多少分量?

遇上這等事,葉滿園也慌,老夫人卻幾句話將責任全攬在她肩上,更壓得她心頭沉重。正不知該如作答,角落裏忽然響起個聲音,替她解了圍。

“母親只對嫂嫂委以重任,竟叫我這個做弟弟的面上無光了。”

葉滿園這才注意到徐明德,原來他也跟著老夫人一道過來了,先前沒作聲,這一霎開口,倒很鎮靜,沒事兒人似的,同老夫人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見葉滿園擡眼看他,徐明德還閑閑調過視線,朝她溫和一笑。

“嫂嫂別有負擔,這件事,咱們徐家上下理應與嫂嫂一同分擔,勢必不叫嫂嫂一人受累。只是......大哥鮮少談論官衙中事,事出緊急,實在叫明德摸不著頭腦。嫂嫂呢?今夜之事,眼下您可有些眉目?”

葉滿園嫁進徐家三個多月,還是頭一回見徐明德這位小叔子一本正經起來,不緊不慢的幾句話,甚至還挺彬彬有禮。

可她也暫且沒頭緒,只能搖頭,“是誰下的令,背後又有何牽扯,我身在內宅,哪能厘清那些關竅?只有先傳小厮來問話,好歹是在鎮國公府門前從頭瞧到尾的,或許能問出些內情。”

“哪還有閑工夫問話?得拖到多早晚去!何況一個下人,眼皮子淺得很,他能瞧明白什麽?”老夫人急切地嚷起來,嗓門一大,便顯得頤指氣使,適才一點懇求之色蕩然無存,“不是在鎮國公府出的事兒麽?那不如直接就去問國公大人,還繞什麽彎子!”

老夫人急不可耐,“啪啪”地拍著葉滿園的手,“兒媳啊,親家老爺好歹是三品官,刑部二把手,國公大人跟前兒很說得上話的人物。就算不替大郎求情呢,只問問眼下的境況,國公大人總不會不賣這個情面,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賣情面?連皇帝陛下見了鎮國公,都得恭恭敬敬地喊聲“舅舅”,她葉家憑什麽叫鎮國公給臉?

葉滿園紅著眼,最後一點兒體面都快挂不住了,無奈又窘迫,只能隨口扯個由頭搪塞,“爹爹這兩日領旨往京郊辦差去了,不在城中,要請他去向鎮國公打探內情,只怕一時半會兒不能夠......”

徐明德忽然道:“那能否請嫂嫂出面,借葉大人的名義,請見國公大人?”

葉滿園錯愕,卻見徐明德朝前踱了兩步,目光灼灼,“鎮國公權勢煊赫,難免讓人畏懼。嫂嫂放心,明德陪嫂嫂走一遭,若事有不協,也全由明德承擔。嫂嫂畢竟是官眷,爲夫君奔走,也是人之常情,鎮國公即便不豫,應當也不會太過爲難嫂嫂。”

徐明德一派大義凜然,端的是兄弟情深,哪怕是鎮國公府都敢闖。這可把老夫人唬了一大跳,連連說使不得。

“你這孩子!大人說話,你瞎湊什麽熱鬧?”老夫人心疼地給小兒子使眼色,又對葉滿園道:“二郎小呢,身上也沒功名,國公府高門大院的,他去了只有叫人拿捏的份兒。到時候一個沒救出來,又折進去一個,咱們徐家還要不要活了?兒媳啊,他就是少年人心性,你多擔待,千萬別當真......”

老夫人這人脾氣壞,今夜又被嚇怕了,心焦的時候說話更不過腦子,直不隆冬全不加掩飾,說到這份兒上,葉滿園是徹底心涼了。老夫人要將她推出去,挑在刀尖兒上,這也罷了,偏她一邊還護著小兒子,一點風浪都不願叫他受。他徐明德不該涉險,她呢,就活該去沖鋒陷陣麽?身爲兒媳,婆母一絲一毫都未將她當人看,她原還安慰自己能以誠動人,日久見人心,這會兒看,真是個笑話。

葉滿園滿心淒涼,垂眼不言語。徐明德依舊是那笃定的語氣,接過了話頭,“母親,此事交給我同嫂嫂,您就別再操心了。大哥是咱們徐家的頂梁柱,我同嫂嫂定會盡力爲大哥周全。”

老夫人心裏一萬個不願意,長子生死未蔔,哪舍得再讓幼子去冒險?顛來倒去地念著徐明德的安危,可拗不過他堅持,最終只能化作一聲心不甘情不願的歎息。

“說到底,還是咱們徐家沒本事,沒門路,親家老爺不當咱們是正經親戚,不願出力,怨得了誰?”老夫人這話,仿佛在自嘲,卻明晃晃都是傷人的尖酸,說罷看了眼葉滿園,搖搖頭站起身來,冷笑著走遠了,“既瞧不起人,當初硬要將閨女嫁過來算什麽?啧,足見這家人根本沒將這閨女當回事兒。什麽官宦貴女?喪家犬罷了......”

老夫人的聲音漸行漸遠,可那奚落人的勁頭半點不減,盡數落入葉滿園耳內。心涼透了,痛都麻木,倒是立在她身後的青泗,冷眼旁觀一晚上,憋了一肚子氣,含恨盯著老夫人遠去的方向,憤然回身時發泄似地一甩胳膊,生生帶翻了案上香爐。

叮零桄榔的巨響,爐灰灑了一地,浮起青白煙霧,直往人咽喉裏嗆。葉滿園擡臂障面,咳嗽了兩聲,倒將通紅雙眼掩飾了過去,放下衣袖時已經鎮靜下來。

她審慎地望向徐明德,“小叔今日,似乎格外積極。”

“親兄弟出了事,明德豈會不上心?”

徐明德嘴上這麽說,態度渾不似那回事。葉滿園嫁入徐家仨月有余,有些話雖未問出口,也能瞧出來,止善同徐明德兩兄弟其實感情平平。止善是個厚道人,對唯一的弟弟,自然不會撇下該盡的責任,也會請她多擔待,可再多的情意,便沒有了。

大約還是因爲年歲差太多。老太爺謝世的時候,止善已及弱冠,要擔起門楣重任,而徐明德呢,十三四歲的半大小子,素來叫老夫人溺愛慣了,世事不知,心思似乎也一向不在正道兒上。兄弟兩人心性迥異,志向也不在一處,一來二去,情分便淡了。

所以盡管今夜徐明德一嘴的漂亮話,葉滿園總心存疑慮。可再如何,也不至于要落井下石吧,親兄弟間只是不親近,卻沒有仇怨。所以那份疑慮,到底還是摁下了。

葉滿園頓了頓說:“小叔方才稱,要與我同去谒見鎮國公......”

“不錯,明德自然要陪嫂嫂同去。”徐明德的語氣似乎有些急迫,“嫂嫂何時准備動身?若依明德的意思,不如立刻就辦。一來事不宜遲,多耽擱一刻,大哥便多一份凶險。二來麽,嫂嫂也知道,今日是裴大人生辰,趁著好日子,裴大人或許心情不錯,一時垂憐,肯爲徐家指點迷津,也未可知。”

葉滿園的視線慢慢從徐明德臉上移開,斟酌半晌,還是應下,“小叔所言不無道理,那便去走一遭吧,只是能不能見著國公大人的面,實在看造化。”

徐明德前腳先往門上去,葉滿園安排人套車,又備好禮,方往內室去更衣。

青泗還惦記著老夫人的嘴臉,猶不解氣,“夫人,您總算看清了吧!老夫人那樣的人,根本沒將您放在眼中,往後您得多顧著自己,別再一味撲在不相幹的人身上了。”

“我心中有數。”提起婆母,葉滿園淒涼一笑,“你也知道,我娘親生我時難産殁了,起先爹爹待我尚好,後來有了繼母......唉,不提也罷。就因親緣上有缺憾,嫁到別家門子裏,有意無意便存了些指望,一味想著我真心待人,總有一日能叫人也真心待我,誰知......”

哽咽了瞬,語氣卻堅定下來,“你放心,眼下我看清了,有些人的心早就長壞了,要向他們討恩情,不值當。往後面子上能過得去就行,再欺到我頭上,饒她是誰,我也不能再忍讓。”

青泗大大出口了氣,痛快說早該這樣,“夫人好歹想明白了,這才能有順心日子過。”

其實家宅裏的龃龉還是小事,眼前的風浪,更叫人懸心。青泗勸阻道:“夫人不如明日再去鎮國公府吧,夜深了,此事處處不著調,真叫人害怕。”

葉滿園還是挂心夫君,“橫豎先前就打算走一趟的,眼下在老夫人面前挑明了,反倒不用遮掩。”

“可是二公子他......奴婢瞧著,總不大靠譜。”

葉滿園搖頭,“先不理會那些。我並不指望他出什麽力,可他到底是徐家人,我偕他一道拜訪國公府,哪怕落入人眼,也不會叫人說有失體統。”

青泗留意著她的神色,“夫人似乎並不怕那位國公大人?晌午遇上,奴婢是受了好大的驚嚇,那位國公大人雖爲咱們解了圍,可瞧著也很不好說話,十分凶悍的模樣。”

青泗今日回府後就同人打聽了,這會兒早將鎮國公的底細摸得清清楚楚,“您可知道,國公大人出身裴家,從前也是上京城煊赫的大族,先帝有位封了貴妃的裴氏女——就是而今聖上的生母——便是裴大人的親姐姐。奈何舊年佞臣當道,十幾歲上裴氏被抄了家,裴大人這才流徙宣府。”

“正經金尊玉貴養大的公子哥兒,幾個能吃得了邊地的苦?可裴大人不僅忍過來了,軍營裏摸爬滾打了沒幾年,還一步步熬到帥位上。恰逢‘裕和之亂’,裴大人領宣府兵奇襲回京,一舉解了上京之圍,然後從行宮上迎回先帝留下的唯一稚子,立下不世之功,赫赫揚揚一路到今天。”

“說句犯忌諱的話,皇上算是叫裴大人抱上那金龍座的,眼下也才十二三的年紀,自然事事都仰仗裴大人這位碩果僅存的血親長輩,裴大人在上京,說句一手遮天也不爲過。受過磨難的人,發迹後手段往往更狠辣,朝野上下都無人敢與其爭鋒......夫人,您卻不怕他麽?”

不怕麽?葉滿園叫青泗問得怔住。仔細想想,自己對那鎮國公裴大人,心中有許多情緒摻雜,唯獨是沒有懼怕的。

她一向不算有膽色的女孩子,這下遇到鎮國公這位人人發怵的狠角色,她卻格外勇敢起來,原因麽......

只能是那個叫人面紅耳赤的夢。

葉滿園心頭驟跳,佯裝不懂青泗的話,隨手抿了抿頭發,轉身就往外走。到府門上,見徐明德已然牽馬立在車駕邊,整裝待發。她朝他點頭示意,登車吩咐往鎮國公府去。

鎮國公府便是原先的裴家大宅。世代顯耀的門庭,縱然當年府邸被充沒後衰頹下來,可沒幾年,打落塵埃的子弟又卷土重來,如今更見巍峨肅穆。

鎮國公回上京後,領職兵部尚書,宣大總督的官銜也沒解,赫然成了天下兵馬總指揮使般的人物。所以裴府的守衛很森嚴,皆是披甲戴胄的親兵,遠遠便瞧見巡邏的隊伍舉著火把,沿著高牆移動,磊磊步點踩中黑沉的夜,格外滲人。

青泗見狀,沒忍住低低嚯了聲,“這陣仗,比皇宮都不差了吧?”

葉滿園示意車夫在十余丈外停下,自己拿了名刺,緩步行到國公府前,鼓足勇氣上去同守衛的攀談,“這位軍爺,煩請您通傳國公大人,說刑部侍郎葉茂林府上求見。”

那領頭的守衛納罕地打量她,“刑部侍郎葉家——你是葉府上的什麽人?”

葉滿園含混一笑,“葉大人是我父親。”又側頭一點身後的徐明德,“這位是我夫君的親眷。”

那就是葉府嫁出去的女兒了,卻還扯著葉茂林的名頭,顯然是夫家不怎麽拿得出手。本來刑部侍郎同自家國公大人也無甚交集,領頭的守衛更無心敷衍了,“今日國公大人過壽,宴了一天客,這會兒已經歇下了,不見人,你們改日再來吧。”

“軍爺,我們實在是有要緊事,還請您通融。”

葉滿園沒料想連進門都這樣難,她全憑自己在葉府做姑娘時的經驗,不料還是見識淺了。刑部侍郎不可能將三品同僚家的女眷推拒門外,請入府喝盞茶的禮數,起碼少不了。但鎮國公可以,滿上京除了皇帝陛下親臨,真沒有第二個人,能讓他必買賬不可。

領頭的守衛當然不假辭色,眉頭一擰,呵斥的話就要出口了,眼鋒掃到那張在火光下瑩瑩生輝的美人面,到底稍緩口氣,“別再多費口舌了,無論什麽要緊事,今日都進不了這道府門,你們趕緊走吧。”

葉滿園咬下唇,正猶豫要不要說出晌午同鎮國公的一面之緣,那守衛視線越過她肩頭,忽然厲聲叱道:“你探頭探腦的,在四處張望什麽?哪兒來的宵小,竟敢打探到國公府頭上,都活膩歪了?”

葉滿園嚇了一跳,轉頭要給徐明德使眼色,卻見他慢慢從陰影裏走出來,擋在她同守衛中間,絲毫不見慌張。

徐明德先拱手施了一禮,彎腰的當口,不動聲色給那守衛塞過去個錢袋子,然後才說:“好叫這位軍爺知曉,今日冒昧請見國公大人,爲的是我家兄長。我兄長今日來國公府赴宴,待宴畢,卻不見人出來,這不是蹊跷得很麽?家中老母親等得心焦,一圈打聽,才隱約聽聞國公府宴上竟出了些岔子,仿佛有人叫官差帶走了......”

徐明德又行了一禮,姿態放得極低,“既然國公大人不方便,若軍爺您能爲咱們指點迷津,那最好不過,免得咱們去叨擾大人了。”

首領的守衛眉頭一挑,“是爲這事兒?你們來要人的?家裏沒得信兒麽?”

葉滿園一聽有眉目,急急說是,“請問軍爺,今夜究竟是哪個衙門辦的差使?是拿的什麽名目?”

守衛的目光猶帶懷疑,在他兩人身上來回逡巡。看著都是知禮有節的正經人啊,怎麽家裏出了那麽個混賬無賴?他問:“你們找的人姓甚名誰,在哪兒任職啊?”

回答都能對上,那守衛便沒什麽可再多說的,拍掌嗬了聲,“還真是!得了,你們聽好,人是順天府帶走的,徐止善欠了一屁股債,債主告到府台,數額巨大,恐他跑了,今晚可不就來國公府外守株待兔拿人了!”

葉滿園心中巨震,一句話都說不出。首領的守衛看著她直搖頭,美人面慘淡惶然到了極處,任誰都說不出重話,甚至反過來安慰她,“行了,知道了緣由,趕緊回家籌銀子,准備去撈人吧。欠債罷了,也不算個大事兒,左右性命無礙——夫人不是刑部侍郎大人家的千金麽,這種案子,您比我清楚......”

大約這頭動靜大了,府門上忽然開出個小扇,裏頭探出個身子,冷聲將守衛的話打斷,“什麽人吵吵嚷嚷的?大晚上的,爲何不打發走?”

這人品級大約不低,首領的守衛立時收了聲,避貓鼠似的,小意解釋了番。裏頭的人慢慢踱出來,往階下一掃,燈火中那張驚豔絕世的面孔漸顯真容,太眼熟,腦海中哧啦閃出道火星子。

“是你?”

葉滿園怔怔擡起眼,她分辯不出軍中的品階,聽語氣,這人是見過她的,那便只能是晌午跟著鎮國公的人了。

她不知該應什麽話,只勉強笑一笑。那人琢磨了番先前守衛的回話,沉吟片刻,“你要見鎮國公?等等,我去回話。”

此言一出,衆人皆驚。那守衛有些讪讪的,摸著腦袋眉目低垂,似乎再也不敢正視她,側身恭敬地比了比手,“夜露深重,我領夫人到門廳裏稍待。”

適才還銅牆鐵壁似難以進入的國公府,這會兒就大大對她敞開了門,葉滿園跟著守衛步入府內,心中還是惘惘的。守衛透露的消息太過驚駭,她一時無法消化。很簡單直白的話語,卻令人想不明白究竟什麽意思似的。相較之下,鎮國公究竟是見她,還是打發她走,似乎都無所謂了。

守衛領她繞過前院影壁,往東邊廊庑下的屋子裏坐下,甚至還叫人上了茶。她心裏亂,一盞茶在手掌間翻來覆去地溫著,沒多會兒,就有個管家模樣的仆婦進來招呼她,“徐夫人吧?您請跟我來。”

葉滿園起身道謝,仆婦點點頭,又將一旁欲跟著的徐明德給攔了下來,“國公大人得人通傳,說徐主事家的夫人求見,並沒聽說還有旁人。這位郎君,既無國公大人應允,您請留步吧。”

徐明德訝然的目光投在葉滿園身上,帶著估量與探究,仿佛在質詢她與鎮國公的淵源。

只是這時候,葉滿園也顧不上那許多了,假裝沒瞧見徐明德的驚詫,獨自跟著那仆婦往府邸深處行去。

鎮國公府的宅子真大啊......夜深了,燈火寥寥的,她斂眉屏息,不敢隨意張望,仿佛一葉在汪洋上失航的孤舟,一步一步,都踩在飄忽不定的浪尖兒上。

領路的仆婦忽然駐步,替她打起道門簾,“徐夫人請,國公便在房中。”

驟然有通明火光往眼前撲,太刺目,葉滿園飛快眨了兩下眼,才勉強看清有個人端坐在正中央的玫瑰椅中。

晌午時他應當有公幹,著對襟罩甲,寒光冷硬。此時換了家常的衣服,竟依舊那樣氣勢威赫,分明是坐著,一掀眼簾,攝人視線似張密密的網,將人牢牢兜住,天地之大,無處遁逃。

葉滿園在離他很遠處便頓住腳,定下神行禮告罪,“深夜叨擾裴大人,于禮不合,萬望您見諒。實在是因爲外子今日前來貴府赴宴,完事後卻不見歸家,家中上下焦急不已,別無他法,這才出此下策。”

聽完她的話,鎮國公不過淡漠唔了聲,“裴某早就說過,夫人會後悔的。”

“夫人現在可有十分悔恨,晌午時未應裴某的邀,爲鎮國公府的座上賓?”

身居那樣高的位置,怎生還要來計較她一個不相幹的人後不後悔?

葉滿園只好順著他說是,“晌午未聽從裴大人的建議,是我目光短淺,眼界狹隘。好在貴府門上的軍爺也心善,適才一語點撥,已爲徐家指點了迷津。今日是大人生辰,卻因爲外子之事,官兵出動,在府門外擾了大人的好日子,實在不應該......”

“什麽人點撥的你?隨意透露主家之事,看來是我治軍懈怠了。”鎮國公隨口打斷她,揚聲招來隨身的親衛,冷冷吩咐,“嘴上沒把門的人,我府上是不能留了。刑三十軍杖,開發到宣府去修城牆。”

親衛應聲去了,葉滿園霍然擡眼,驚得直打寒顫,“裴大人,都是我的過錯,並不與那位軍爺相幹......”

“是,夫人有錯,但並非錯在此事,”鎮國公聲音低沉,帶點漫不經心,漫漫撩動視線,面色分毫不改,卻是足足的嘲諷意味,“夫人錯在識人不清。新婚數月,竟連枕邊人的真面目,都未識十一。”

葉滿園呼吸一窒,酸澀痛楚潮水般襲來,卻猶存些僥幸,“外子爲人小心謹慎,日常下職後即刻歸家,並無旁的去處。或許有誤會......”

“哦?誤會?那夫人瞧瞧這個,眼熟不眼熟?”

鎮國揚手抛給她個物件,她手足無措地兜下來,定睛細瞧,沒忍住驚叫出聲,“這是我的嫁妝......怎麽會在裴大人手上?”

那是樽饕餮紋方鼎,白玉制成的仿古彜器,極爲精致的小擺件,是她娘親從前的陪嫁。她爹續弦後漸偏心繼母所出的弟妹,可終歸有底線,元配夫人留下的物件一點兒沒動,全留于她壓箱底,帶來了夫家,其中最值錢、最珍稀的便是幾件玉器,傳了不知多少代人,積年日久,早成了有價無市的珍寶。

如何會......到了他手上!

刹那間,腦海中隱隱劃過個可怕的念頭,還來不及摁下去,便叫他無情地挑破了。

“怎麽會在我手上?因爲這是今日徐止善送進府的賀禮。我府裏的管事慧眼識珠,從成堆的賀禮中相中些出挑的,來給我過目。徐止善一介微末主事,家道平平,竟能拿出手這樣的物件,真令人匪夷所思。我原以爲徐止善是小人得志,揀了個好嶽家幫襯,可夫人如此驚訝,想必裏頭還有隱情了。”

他說得不急不緩,卻一句句遞進著砸在她心上。若起先還指望止善的罪名有誤會,見到這樽玉擺件後,是徹底沒了僥幸,只余無限淒涼。嫁入徐家,她一心爲夫君著想,哪怕婆母難纏,她也從無半分怨言,可現在......

夫君竟瞞她這樣深,私拿她的嫁妝送人!

不問自取,這與偷盜何異?

再思及那個“濫賭”的罪名,葉滿園更絕望地意識到,止善從她這裏摸走的,只怕不止這一件值錢物什。

信念湮滅一般,葉滿園霎時被抽走全身的力氣,顧不上儀態姿容,跌坐在地上。鎮國公只是饒有興致地瞧著她,甚至好整以暇地換了個坐姿,問她:“眼下知道了真相,夫人打算怎麽辦?”

怎麽辦?她也不知道怎麽辦。

她不答,他又自顧自說:“徐止善叫順天府帶走了,夫人要撈人,原也不是難事,將徐止善欠下的窟窿填上就是,再花些銀子,讓債主高興了,便能撤回訴狀,徐止善除了吃幾天牢飯,一點懲處都不會受。不過現在麽,夫人知悉了徐止善背後種種行事,若還肯散銀子救人,那可真稱得上是以德報怨、令人敬佩了。”

敬佩?是嘲笑她不值吧!可他並不了解止善,三個月的朝夕相處,琴瑟和鳴,她不相信自己看人會走眼到這個地步。即便嗜賭是真,或許止善他......有什麽難言之隱?

葉滿園慢慢擡起頭來,對上那雙深邃的眉眼。如今手握無上權柄的鎮國公,臉上寫滿了“不好惹”的狠角色,行事狠辣粗犷,卻無人能反駁,他實在生得英挺而俊朗。堅毅鼻梁下的薄唇抿成一線,仿佛有什麽東西積蓄著,隨時會噴薄而出,將人淹沒。

夢中那激烈的糾葛,不適時地湧上心頭。莫名的沖動下,葉滿園不假思索道:“裴大人,您沒有說實話。”

“夫人以爲,哪一句不是實話?”

“今夜拿人的是順天府,可晌午在街上嚷嚷著要抓徐主事家眷的,卻是錦衣衛。何況即便外子欠銀是真,冤有頭債有主,同家眷何幹?所以錦衣衛行事,必然另有所圖。裴大人的適時出現,令人破費思量,您今夜應允我入府,將外子進呈的賀禮示予我,想來也不是單純出于好心。我是個無知婦人,看不見、也猜不透朝堂上的那些詭谲風雲,今日外子及徐家究竟牽扯進了什麽事,您又爲何要插手一位臣下的家事,還請裴大人您明示。”

鎮國公頗有些意外,“夫人這番話倒有膽色。”忽然起身離座,一步步朝她走來,高大挺拔似山巒投下的陰影移過來,直至完全將她籠罩。

然後他蹲下身,單手一攬,輕巧得像在提溜一個布包袱。

手觸到她腰際的瞬間,葉滿園和觸電似地重重一掙,驚惶失措,“裴大人,您要做什麽!”

他不理會她的掙紮,太輕松了,力量上天壤之別的壓制。她被攔腰拎起來的時候,沒章法地往他的胸膛上捶了兩拳,甚至捶得自己指節發疼。

好在他只是將她拎到身後的圈椅裏,幾步路的距離,便松手放下,然後轉身回到自己的座兒,仿佛無事發生。

“回答夫人先前的話,”他依舊答得冷硬,“錦衣衛爲什麽盯上夫人您?沒有旁的緣故,還真就是因爲徐止善欠銀子。債主來頭不小,能差使錦衣衛辦私事,見徐止善遲遲還不出欠銀,便打上了夫人您的主意,打算劫您爲質,逼徐家或者葉家出錢贖人,方會罷休。結果此計也未成,債主無法,只能狀告到順天府,又逼得順天府即刻拿人,才有了今夜的鬧劇。”

葉滿園將信將疑,“那麽您......”

“錦衣衛內部貪腐橫行,國之公器,如今卻成了朝臣打手,本官盯上錦衣衛很久了。今日本官親自出面抓現行,便能順藤摸瓜,名正言順地徹查錦衣衛。所以今日遇上夫人,實屬湊巧。”

說到這兒,那張冰封的面容,忽然劃開道縫隙。他一扯唇角,暈開點暧昧不明的柔和,“徐止善的賀禮是三日前送到我眼前的,從那時起,我便一直想同夫人聊聊。晌午既然湊巧遇上,邀您入府,就是這個緣故。至于我爲何要費心插手徐止善的家事......夫人這話錯了。”

上位者的威勢,連威脅人的話語,都引人移不開神思。葉滿園入神地問:“哪裏錯了?”

“我不是插手徐止善的家事,是插手夫人您的家事。”

葉滿園茫茫閃了下眼,這有什麽分別?

他並不解釋,自顧自又說:“夫人的話,我答完了,現在換夫人答我的話。”

見他收起了那一點柔和神色,葉滿園心頭發緊,“裴大人請問。”

“夫人的閨名是‘滿園’二字吧,那小字是什麽?”

葉滿園面上快要燒起來,張口結舌半天,才小聲道:“裴大人,請您放尊重些。”

“我單名一個‘濟’字,字晏存。”裴濟並不罷休,步步緊逼,“互通姓名而已,談何不尊重?我已自報家門,現在輪到夫人了。”

這如何能一樣!她是徐家婦,“滿園”二字從他口中說出來,已是大大的壞了禮數,遑論閨閣中裏稱呼的小字。連止善她都不曾告訴,怎麽能告知他一個不相幹的外男?

她艱難地拒絕他,“裴大人,您的話我就當沒聽過。今夜關于外子之事,多謝您告知。若沒有旁的事,我這便告辭了。”

裴濟冰涼的視線在桌案上一點,“只要答了我的話,這個饕餮紋方鼎,我就允夫人拿回去——竊來之禮,我收著,也不光彩。”

葉滿園很想甩出句不必,傲然扭頭就走。可是不能夠,要將止善撈出來,不知要花上多少銀錢,她的嫁妝不知還剩下些什麽,這個擺件價值不下萬金,她實在沒有資格驕傲。

可是太羞人了,要她說出一個女兒家最私密的東西,不啻于折辱。葉滿園絕望地閉上眼,覺得自己在這一刻仿佛被剝光了衣服。

“我的小字......是圓圓。”

“便是‘滿園’的‘園’字?”

“是......圓滿之圓。”

他“哦”了聲,面不改色,“有什麽緣故沒有?”

事已至此,也不能更糟糕了。葉滿園面色灰白地吐露道:“我未出世的時候,我娘希望我一生順遂,了無遺憾,便早早給我取名作‘圓滿’。後來我娘在生我時難産,丟了性命,我爹覺得這名字太重,小孩子的命格受不起,只會徒生災禍,便改成了‘滿園’,只留下‘圓圓’當作小字。”

羞憤難當,又涉她心底最深處的遺憾與傷痛,葉滿園幾乎對裴濟生出了點恨意,“我都答完了,裴大人還滿意嗎?”

“很滿意。”她的恨意,裴濟毫不在乎,“實不相瞞,這世上本官查不出來的事還不多,夫人的小字,算是其中一樣。今日得夫人解惑,著實滿足了本官的好奇心。”

他折辱她,竟只是爲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葉滿園含恨咬牙,可裴濟當真了卻心願似的,只喚人送客,“送夫人出府,替她將那方鼎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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