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徒弟買一贈一》
作者:曲小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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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1.
慕寒淵曾經被譽爲修真界的“天上明月”,是所有仙門男女修者心目中的白月光。
他清風霁月,不染世俗,不沾紅塵,如天山巅頂最幹淨的一抔雪。
可惜這抔雪後來被一只紅趾玉足踩在身下,肆意淩虐,踏成了肮髒的泥水。
那人便是慕寒淵的師父,雲搖。
2.
雲搖意外身亡後,慕寒淵漸漸長成了修真界人人聞風喪膽的大魔頭,他天縱奇才,修煉不過千年便飛升在即。
但飛升前,慕寒淵發現,神魂內竟還藏著一道心魔——
正是昔日迫他做爐鼎供她取樂的師父雲搖。
欲除心魔,唯有親手斬之。
慕寒淵逆轉時空,神魂回到數百年前。
他要在最合適的時機奪舍“自己”,然後親手斬殺雲搖,方能飛仙。
3.
一切都按慕寒淵的計劃行進著。
唯獨一處不同這一世的雲搖十分奇怪,不但不狎近“自己”,反而敬而遠之,甚至試圖撮合“自己”和掌門之女。
好在這一世的“自己”修爲迅增,神識隨之強大,很快就可以容納他這縷神魂。
然而就在奪舍前夜,他看見“自己”跪在熟睡的雲搖榻前——
那輪清月自墜,正虔誠而瘋魔地吻她的唇。
4.
“師尊。”
榻前的慕寒淵側臥,冷白淩厲的指骨穿過雲搖散在枕旁的烏黑青絲,繞在指間。
他吻著女人的耳垂,冷冷望向半空中。
那處的虛影,有一張與他完全一樣的臉。
“我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
——
“他自己”也不行。
5.
雲搖覺得自己一定是最倒黴的穿書人。
因爲她有個大逆不道還腦子抽風的魔尊徒弟——
譬如,昨夜他剛纏她折騰了半夜,今早醒來,青絲如瀑的冷顔美人就又握著她手腕,眼神薄厲又陰沉:
“說,他昨夜吻你哪兒了?”
雲搖:“…………???”
精彩節選:
冬月初六,人間大雪。
天地如玉壺,白雲如瓊堆。而在人間極北地仰天眺去,卻能窺得萬丈風雪裏,似有蜃境似的蔥茏翠綠的山影,從雲間晃了過去。
“娘!快看,天上有仙境!”
“……”
凡間集市裏,布衣婦人被孩童扯著外襖衣角,匆匆往天上看了眼。
風雪摧得雲霧散,瓊碎玉搖,半點天光不見,更別說什麽仙境了。
婦人隨口搪塞:“乾元界多少年不見仙人了,哪有什麽仙境,定是你看錯了。”
“沒有,我真看到了!仙境裏有好高好高的山,還有好長好長的河……”
話音未盡,孩子已經被母親拉著走遠,沒入風雪裏。
與之同息。
乾門,奉天峰。
翠綠枝葉搖下碎金日影,落在一座數丈寬的青石台上,台上立著只三環交錯的石晷,正帶著日影緩緩運轉。
石晷旁,僅著單衣的青年垂下手臂,拂去額間細汗:“好險,好險。”
青石台下,松散圍聚的幾名弟子間有人笑道:“柳師兄,田長老隨掌門東赴浮玉宮才不過數日,你就險些將我乾門山門曝露于天下人面前——若田長老知道了,怕是再不敢叫你執掌這司天晷了。”
“一時心驚,落了錯處,諸位師弟高擡貴手。”
確定乾門山門重新掩入司天晷幻化的陣法之下,柳師兄這才小心翼翼下了青石台,回到衆人之間——
高人氣度散去無遺,柳師兄面上只剩方才聽了驚天秘聞後抓心撓肝似的好奇:
“你們方才所言,小師叔祖不日將出關,可是真的?”
幾丈外,藏在枝葉蔭涼裏的紅衣被風拂得一晃,青絲垂懶,樹上假寐的人偏首望來。
“衆仙盟傳出來的消息,還能有假嗎?”開口的弟子平日就自恃在衆仙盟的家族根系,此刻得意昂首。
其余人卻不盡信。
“衆仙盟怎可能知我乾門門內之事,我不信。”
“小師叔祖是何等谪仙人物?那可是千年前一劍壓魔域的存在,乃修真界真正的戰力之巅——咱們掌門都得喊她師叔,衆仙盟也敢妄測小師叔祖出關的時機?”
“不錯,若非小師叔祖三百前閉關後再未出世,如今衆仙盟怎麽輪得到浮玉宮話事?”
一句惹出無數怨言,開口那弟子面露讪讪:“衆仙盟長老們自是不敢妄測。但你們莫不是忘了,當年雲小師叔祖在閉關前,曾封劍于衆仙盟天山之巅?”
四下一寂。
衆人中,柳師兄最先動了神色:“莫非,是神劍‘奈何’生了感應?”
“正是!”
那名弟子蓦地提聲,把還沉思的幾人嚇了一跳:“就在一日前,神劍‘奈何’于天山巅頂大陣中忽作靈光,直破雲麓,十息間唳鳴傳遍天山,幾乎有破陣東來之兆!”
幾名乾門弟子對視,方才的疑怒之色退卻。
“傳聞中,神劍‘奈何’最是難馴,它若都生出感應,那確實……”
“小師叔祖真要出關了?!”
“太好了!雲搖師叔祖一旦出關,我乾門重回仙域第一宗門,必指日可待!”
“我早就看浮玉宮那群作威作福的猢狲不順眼了,這近千年的兩域秘聞裏,咱們小師叔祖可一直是威赫修真界的殺神之首!有她在,我看以後浮玉宮誰還敢作祟?”
“……”
幾人說著,漸義憤走遠。
最後面的一個弟子正急往前跟,也想湊個話頭,肩上卻忽被人往後一拽。
“誰啊?”
烏天涯扭回頭,似乎剛要呵斥,話頭就蓦地卡在了喉嚨間。
由他轉身時,樹上正躍下個紅衣少女。
只見她一頭長發隨意拿根古樸木簪绾起,淡藍色發帶間著青絲垂下,帶尾還綴著兩朵細小的花。幾縷額發間露出張白皙姣好的容顔,眼眸濯濯生輝,含笑望人。
此刻落地,衣袂隨風拂下,帶起她手腕上的金鈴手串清脆作響,金鏈勾連到她中指上,上面串著枚古怪的小烏龜殼。
而最捉人眼目的,卻還是她額心——那兒烙著一枚花钿似的紅紋,形似蝴蝶。
隨少女靈動,蝶也靈動,顧盼笑兮,顫翼欲飛。
烏天涯話咽得突然,一下子憋紅了臉:“師妹…不,師姐……”
也不怪烏天涯語塞。
實在是面前的少女古怪——看模樣,說是十七八歲符合,可那副神態似久睡初醒,又添了幾分慵懶散漫,說是二十幾歲,好像也沒什麽錯處。
“這位師兄怎麽稱呼?”
雲搖張口便喚。
“烏天涯……咫、咫尺天涯的天涯。”
“原來是烏師兄,烏師兄好呀。”不等烏天涯應聲,雲搖已經湊前,“方才聽聞幾位師兄聊起乾門的小師叔祖,師兄對她了解可多麽?”
“當然!”烏天涯回了神,驕傲仰頭,“雲搖小師叔祖可是我最崇敬的人,她的事,全天底下沒人比我更清楚了!”
“哦?”
雲搖忍著沒去看天上有沒有頭被吹上去的牛在飛,笑吟吟問:“那師兄能否講講,她是個怎樣的人?”
“小師叔祖?她可是乾元界近千年來的第一天才,五百前受太一真人點撥,成爲乾門七傑中最小的小師妹。傳聞中她老人家不苟言笑,冷峻無雙!氣勢不凡,殺伐果決!走到哪都是令人側目折服,聞風喪膽……”
烏天涯的吹噓,伴著山間蔥翠的清風,繞著雲搖時遠時近地盤旋。
她一邊聽自己的生平介紹,一邊捋起這具軀殼前身的零碎記憶。
——沒錯,她就是雲搖。
但又不是這個雲搖。
真正的雲搖在一日前的閉關裏走火入魔,大概是魂滅道消了,而她只是個被無辜卷入的倒黴蛋,片刻前還在仙界最寂寥無趣的司天宮裏,獨自對著三千小世界的時軌打瞌睡,似乎還做了夢,接著也不知發生了什麽,再一睜眼,就已經來到這處名爲乾元大陸的修真界了。
要是做個無憂無慮、無牽無絆的小人物,那她這下凡還能算得上生趣。
可偏偏卻成了這昔日第一仙門、如今沒落數百年的乾門裏,最最要命的那位小師叔祖,雲搖。
乾元界這個雲搖的故事她是聽過的。
仙界的監察生活太孤單,時軌運轉千年也不見變,小仙雲搖無聊極了,最喜歡做的就是搜集三千小世界的各種話本,一邊司監察時空之職,一邊偷閑看話本。
而雲搖這一則,由著同名緣故,她還殘有幾分印象。
概括說來,這位小師叔祖的前半生可以用八個字形容:風華無匹,冠絕當代。
而最有名的當是她閉關前那一戰——
三百年前,雲搖忽然離山,一人一劍,孤身殺入魔域腹地,直抵白虎城。“奈何”劍下屠魔無數,白虎護城河八百裏飄血,三日不絕。
這一戰殺滅了魔域數百年氣焰,自此她也名垂修真界。
戰後,雲搖不知從哪領回來了一個少年,收爲親傳弟子,名慕寒淵。
又不久,雲搖突然封劍閉關,這一閉便是三百年。
若雲搖的故事到此爲止,當是一代巅峰傳奇。
可惜話本裏講,三百年後,雲搖出關,幹了一件晚節不保的事情——
她將自己的親傳弟子,彼時已被譽爲修真界“天上明月”的年輕代第一人慕寒淵,給……當做爐鼎……玷汙了。
一玷汙還就是半年。
過程極盡玩弄,淩辱,輕侮,凶殘無道——單從仙界話本裏這部分內容竟然都上了含糊其辭的封印仙鎖,仙術都窺探不得,就可見其中多麽有汙道心、有悖人倫、令人發指!
雲搖思及搖頭:“啧啧。”
“小師叔祖之風華絕代,令人心慕,無法忘懷——哎,師妹,你可是有什麽不同意見?”
“哦,沒有,”雲搖從話本回憶裏回過神,笑吟吟仰了臉,“只是十分遺憾,這樣一位人物,竟然三百年未能現世。”
烏天涯也深感贊同:“是啊,三百年可太漫長了!”
“那師兄可知,小師叔祖除了戰力方面留下的傳奇故事外,還有什麽別的個人秘聞嗎?”
“個人……秘聞?”烏天涯表情古怪地看她。
雲搖真誠地眨了眨眼。
——總不能是閉個關出來,她就突然獸性大發了吧?閉關前,雲搖肯定是和慕寒淵有什麽不爲世人所知的淵源。
可惜前身走火入魔,神魂記憶都零碎,根本翻不出這一段。
她也只能靠探聽避禍了。
“噢。”
烏天涯恍然,爲難片刻,左右確定無人,這才低聲道來:“這部分只是道聽途說,師妹隨便聽聽便是。”
雲搖乖巧點頭。
“這傳聞裏,小師叔祖她戰力雖強,情之一字上卻頗爲不順。早年,她曾追求過修真界各族的青年才俊,但都沒落什麽善果,反而結了不少仇怨。”
雲搖笑容一凝:“追求過……各、族?”
“是啊。”烏天涯應得輕快,“好在幾百年都過去了,當初被她追過的青年才俊們都銷聲匿迹,少有在世間行走了。”
雲搖松了口氣,但還是多問了句:“還剩了哪位?”
她一並躲著就是。
只見烏天涯寬袖一甩,掰起了手指頭。
“也就剩了東海仙山上那只三千歲的鳳凰,西域梵天寺入世的紅塵佛子,南疆王朝的太上皇,北淵極境中的寒蟬老祖,還有……”
“——還有?”
雲搖一口氣險些沒拔上來:“她是在集麻將牌嗎?”
烏天涯收手,板臉:“師妹,你怎麽能對小師叔祖不敬?她這樣做一定有她老人家的道理。”
雲搖:“……”
烏天涯又道:“再說了,只是秘聞,真假誰知——說不定,其實是這些人死纏爛打地追求小師叔祖呢?”
雲搖:“…………”
出關後的第一天,風和日麗。
奉天峰上,年僅五百歲的妙齡少女靠著幾人粗的樹木,仰天長歎——
走火入魔後,雲搖修爲暴跌,戰力也大不如前,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複原,偏偏死局還就在半年之內。
這就是當年仗勢“追”人的報應啊。
難怪前世話本裏,雲搖一代天驕,卻死得那麽不明不白。
——都不必說她那個將來會成爲毀天滅地一代魔尊的親傳弟子慕寒淵了。
單山外得罪那麽多人,一盒骨灰都不夠他們分的呀。
“跑,一定得跑。”
思慮許久,雲搖終于肅然地得出結論:“反正‘奈何’劍感應出了岔子,世人都以爲我在閉關。必須趁這會,還沒人發現我就是雲……”
“師尊。”
忽聞輕風過耳。
身後,一道清端沉透的嗓音,撫平了滿山的聒噪蟬鳴。
“慕寒淵,恭迎師尊出關。”
身後那人清聲和緩,又冷冽如珠玉落盤,悄無聲息便蕩平了山間萬籁。
“…………”
雲搖這輩子金丹元嬰化神加起來渡的雷劫,大概都沒有此刻無形虛空中劈在她腦門上的多。
盡管滿心“這怎麽可能”“慕寒淵怎麽會在這”“他爲什麽會這麽輕易就認出她了”的崩潰心聲,但面上,雲搖還是瞬息就調整好神情——
雲搖轉身,帶著和傳聞中不苟言笑的小師叔祖絕不同的燦爛笑容,勾發,仰臉。
蝶形花钿在她眉心熠熠,像靈動欲起:
“這位師兄,你大概是認錯…人…了。”
話聲消止。
很多年後,即便那時候“驕奢淫逸”的小師叔祖早就習慣了世人盡皆奉爲“天上明月”的慕寒淵在她面前自折身脊,半跪于地,拿那雙慣撥天下第一琴器的手,細致爲她提襪穿靴的日子,她也還是會在某個光影掠身的刹那被他拂過薄曦的眉眼攝去心神。
何況現在,這還是她和慕寒淵的第一次見面。
眼前人白衣勝雪,烏發如瀑,天生生了張冷玉似的谪仙面。一身寬袍廣袖,雲紋遊金,墨發束冠,只一根羽翎簪穿過了那頂素不染塵的銀絲蓮花冠。
銀冠清冷,未綴珠玉,已叫人再難挪眼。
雲搖記得這是道門至高禮制的束冠,意如仙履凡,從此紅塵不沾。
也確是合極了他淵懿霜冷的谪仙氣度。
——清月寒枝,不外如是。
對著他,“前雲搖”出關後確實只是毫無征兆就獸性大發都變得合理了起來。
畢竟世人貪餍,最美好的東西誰不想獨占爲己有?
【……是我救了他,憑什麽他不能是我一個人的?】
一個邪性而隱秘的詭聲,像從心底驟然升騰起。
雲搖悚然一驚。
她並未察覺,眉心的蝶形花钿,就在這一瞬驟然亮起又滅下。
“師尊?”
仍是那截清聲,只是這回,慕寒淵密長的睫輕掀,隨尾音微揚起了些。
如層雪簌簌搖落,深藏的山水露出一點真容。
也叫人得以分辨出什麽。
雲搖回神,擡手,她蔥白五指撥碎了林下日光,在慕寒淵那雙如遠山雪的眸子前輕晃了晃。
然後她驚訝:“…你瞎了?”
話本裏沒提這一出啊。
“歸山前,在一處秘境裏受了輕傷,不日便愈,無礙。師尊不必挂慮。”
雲搖神色微異。
單看慕寒淵這態度……
知道的是她這個師尊閉關了三百年才出來,不知道的恐怕要以爲她是下山吃了個早點就回來了呢。
慕寒淵甚至好像對她的出關沒有絲毫意外,即便她故意言語失格,他也半分容色未改。從頭到尾一派淡然清和,從容得挑不出一絲瑕疵。
大約無論她說什麽,于他都無異。
……對她這個師尊當真沒什麽感情。
不過能逼得這樣一個聖人成了魔,原主也是有些了不起。
對著這樣一位七情不顯的,想重蹈覆轍都難,雲搖頓時放了大半的心。
“既然你都瞎……嗯,看不見了,那怎麽知道我出關了的?”雲搖往前踏出一步,似隨口問。
慕寒淵道:“‘奈何’劍異動,概是因師尊而起。我歸山後,便催動師徒之契,借它尋來。”
“師徒之契?”
隨手拂開了垂下來的擋路樹梢,雲搖一停,側眸望向慕寒淵。
那是什麽玩意?
雲搖下意識在原主的記憶碎片裏找尋,一時忘了身外環境——
被拂開的樹梢彈回,報複似的朝她眼睛抽來。
回神刹那,枝葉已近在咫尺。走火入魔帶來的靈氣淤塞猶在,她想躲閃也來不及。
雲搖忙閉眼。
清風忽掠起——
雲搖像嗅到了一絲雪覆的檀香,幽冷,輕淡,又沁人心骨。
“……師尊閉關日久,約是忘了。”
雲搖睜眸。
就在她眼前,輥著銀絲暗紋的廣袖遮了半面天光。袖下一截溫潤玉骨探出,修竹似的指節拿住了那根作惡的樹梢,堪停在了雲搖的鬓旁。
而那人溫潤氣息平和如初,未受這動作半分侵擾:
“師徒之契是三百年前,您于魔域斷天淵旁那株四月雪下,親手爲弟子種下的。”
雲搖:“……”
雲搖:“啊?”
方才雲搖遍尋原主留下的記憶碎片,壓根沒找到這修真界還有什麽“師徒之契”的說法,不都是拜個師磕個頭敬個酒就算認了嗎?
雲搖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話本裏似乎提過,前身走火入魔,修爲大跌,之所以還能拿慕寒淵當爐鼎修煉,似乎就是因爲在他身體裏下了……什麽禁制?
不會就是這個狗屁師徒之契吧?
“……”
雲搖忽覺得,剛被挪走的狗頭鍘,此刻又被命運的惡意架回了她脖子上。
涼飕飕的。
在慕寒淵知道真相前,她得想法把這個索命玩意給去了才行。
“嗯,還真忘了。”強忍下哆嗦,雲搖面上作無事,從慕寒淵爲她拂起樹梢的指骨旁走過。
出去幾步後,她忽又停住,回身。
目盲的清俊男修溫順地垂著眸,正輕緩撫平他廣袖垂落後的最後一道褶皺。
那朵至高也至清冷的蓮花冠,在光翳間,依舊不染片塵。
半點風華無礙,哪裏像個瞎的?
雲搖正想著要不要再試探下。
視線裏,被她望著的慕寒淵卻像是察覺了什麽,偏擡起那張谪仙似的臉龐。
“師尊。”
眸子迎光而入,像極了絕品的冰種琉璃,纖塵不染。
好看自然是好看,但約莫因目盲,打那清透裏又沁出一點與他溫潤端雅不同的、遠山寒雪似的疏離。
皎皎如月,明不可掇。
雲搖登時收了心思,笑得像個淳樸無知的二八少女:“沒什麽,只是爲師餓了三百年了,剛出來差點啃樹皮,你會做吃的嗎?”
——
飯沒吃上。
慕寒淵在回峰的半路上,就被一位明德殿執事給截胡了。
溫言幾句將那名執事遣走後,慕寒淵回到避去一邊的雲搖身旁:“禀師尊,明德殿有天音宗修者入山,掌門不在門內,弟子須過去一趟。”
“啊,好吧。”
師徒之契今日是打探不成了,雲搖也沒糾纏。
慕寒淵行禮告退。
“等等!”
雲搖忽然想起什麽,一把拉住了欲轉身的慕寒淵。
“不要跟任何人提起爲師已經出關的事情,萬一有人撞見,就說我是你遠房師妹——爲師還有些,嗯,驚天動地的大事要幹,總之不方便讓人知道我已經出關了。”
慕寒淵不知緣由地停住。
雲搖緊張地眨了眨眼,憂他察覺什麽。
此時兩人離得極近,雲搖又觀察他神色細致。她這才忽然發現,原來在慕寒淵細長眼尾的睫下,還藏著顆顔色極爲淺淡的小痣。
被日光一晃,點金似的,像是冷淡霜雪間平添了一筆絕豔,辨不明顔色,透著清冷的蠱人感。
只歎他睫長如羽,若非離得極近,他又偏過側顔,雲搖也看不見。
靜默過後。
“但憑師尊決議。”
“…你好像不高興我說謊?”
“不敢。”
“那爲何從方才我說話開始,你都沒正臉給我了?”
“……”
沒同她計較,慕寒淵那雙看不見但半點無礙剔透美感的眼眸終于垂過來了些。
就像將並不存在的目光向下落。
雲搖跟著低頭。
然後就看見她金鈴手串綴著的小烏龜殼,很不雅觀地趴在他霜白的寬袍廣袖上,連著箭袖下的白皙五指,也正死死握出袖下劍骨似的淩厲輪廓。
雲搖倏然松了手指。
金鈴輕響。
“啊,不好意思,我是……”
剛准備揭過這茬,雲搖忽地一僵。
就在她指尖離開慕寒淵身體的那一刻,雲搖體內陡然竄起了股炙氣,帶著一種強烈的想要親近慕寒淵的邪性,讓雲搖剛擡起的手指本能向下一握——
“啪。”
雲搖死死攥回了慕寒淵的手腕。
兩人身影同是一停。
風聲驟寂,蟬鳴也息。
那股子“邪氣”來得快,去得更快,雲搖眨眼間就又恢複了靈台清明。
…………還不如不清明。
雲搖僵了兩息,一根一根小心翼翼地松開了手:“我要說地上有塊石頭,絆了我一下,你信嗎?”
“山石嶙峋,還請師尊小心。”慕寒淵垂著眸,不作任何異議。
雲搖:“……”
占便宜還騙一個漂亮瞎子,她可真是罪該萬死啊。
但剛剛、那股子邪氣是什麽?
雲搖低頭,不解地看了看自己作惡的爪子,指背上金鈴跟著清脆晃蕩。她眉心蹙起,連帶著那只似乎明亮了兩分的蝴蝶花钿也顫翼。
……怎麽有點像原主記憶裏的走火入魔?
雲搖面色變了。
這玩意還帶複發的?
可誰家走火入魔的緩解方式是對著徒弟心生觊觎、還欲行不軌啊??
“師尊還有何吩咐。”
耳旁清聲打斷了雲搖的思緒。
她醒神,心虛擡眸:“哦,沒,沒有了。”
慕寒淵仿佛已然忘了她的越矩,只將袍袖攏下,聲色如常:“明德殿那邊的事,弟子處理後,即刻返回。”
“好。”
雲搖扭開臉,“那我先回洞府。”
“恭送師尊。”
等慕寒淵的氣息消失在神識範圍內,雲搖慌忙轉身,體內方才被與慕寒淵那一觸即離的氣息打通的靈脈裏,靈力重新湧動起來。
她表情微妙地擡手一揮,在半空中召出一面水鏡來。
大約因著天賦仙才,幾百年前就晉入金丹境,鏡中的“雲搖”容顔不改,靈動如焰的紅色衣裙下,模樣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女。與慕寒淵並肩一起,確實不像師徒。
慕寒淵應是在二十幾歲晉入金丹。
話本裏還說他是乾元界萬萬年難得一遇的奇才,這麽看,也未必比雲搖厲害嘛。
鏡中少女唇角輕翹起來,向前微微湊了湊臉——
“還好,神魂仙格還在,就算這個身體沒了,我應該也還能回仙界……咦?”
在她撫過額心的指尖下,紅蝶花钿翩然若飛。
雲搖卻怔然望它。
“仙格的神紋,怎麽會變成紅色了?”
——
在腦海內過遍了在司天宮裏翻閱過的舊聞,雲搖也沒找到這樣的先例。
仙格神紋出了問題,她都不確定一旦作爲乾元界裏的雲搖身死,她還能不能回得去仙界的問題。
也就是說,這個乾元界裏的雲搖死了,她可能也就跟著死了。
雲搖:“…………”
神君,救命!
你們最任勞任怨克己奉公苦守司天宮三千年的小仙子眼看著就要倒大黴了!!
然而任雲搖怎麽試圖溝通上界,對著八方神仙各個求告,卻依然無果——
雖她仙力未封,但這乾元界就像被個古怪的罩子罩起來了,不論她怎麽驅靈,也是泥牛入海,完全沒有上達仙界的意思。
“…求神不如求己,”雲搖低頭敲額心,“話本裏就是因爲‘我’走火入魔後動了慕寒淵,釀成惡果,害人害己,那只要解決了這古怪的師徒之契,然後再同慕寒淵保持距離,興許就能免于一死了?”
顧不得回洞府,雲搖轉向,直接去找乾門藏書閣了。
師徒之契,她在仙界聽都沒聽過,只能寄希望于這是乾元界內私有的契約形式,既好結又好解了。
-
雲搖循著原身記憶前去藏書閣,卻發現三百年已過,連藏書閣也挪了位置。在這千山旭陽間,轉了近半時辰,她不但沒找著,反而還撞到今日山門內最熱鬧的明德殿旁。
順便碰了個“熟人”——
“咦,師妹,你也來明德殿看這場大熱鬧了?”烏天涯隔著幾丈就朝雲搖揮起胳膊,熱情得像見了自己親妹。
“大熱鬧?”本想繞走的雲搖意動,“師兄知道這裏要發生何事?”
“誰讓你師兄我外號乾門百曉生?”烏天涯昂首挺胸,“不就是天音宗拿出了一把位列十大名琴的‘鶴羽’,來給寒淵尊送禮了嗎?天音宗一向注重排場,一路鼓瑟鳴笙過來的,門內哪還有不知道的。”
兩人話沒避旁人,身側路過的一名男弟子聽見了,頓時不悅:“什麽叫送禮,那是名琴獻名士,天音宗仙子們好好的名垂青史之舉,被你們說得如此市儈村野,成何體統?”
“嘁,咬文嚼字,還仙子?裝什麽樣。”
“你說什麽?!”
“……”
眼見著烏天涯和那男弟子一言不合就有言語乃至肢體沖撞的前兆。
師兄有難,雲搖當機立斷。
——退後三步,紅衣少女事不關己繞了過去。
天音宗贈琴這事,雲搖沒印象,倒是提醒她想起了話本裏講的慕寒淵的琴道修行。
兩域仙魔皆知,劍乃殺伐之器,整個乾元大陸的修真界都以劍爲尊。尤其仙門內的少年修者,誰沒有一顆白衣長劍除魔衛道的心?故凡是能修劍道的,概不做旁考慮。
然而慕寒淵卻是個例外,放著其師雲搖曾經的乾元界第一劍道不走,他偏成了個琴修。
多少人深以爲憾,可惜阻攔無果。
三百年苦修,慕寒淵如今已是琴道第一人。
他所操之琴喚“憫生”,是乾元界這三百年來,無數個爲他所救的修者或凡人爲他取的——
[以琴止戈,律萬物,不爭,不傷,即爲‘憫生’。]
[憫生琴起,莫有弗從。]
“……‘鶴羽’雖比不得憫生琴陪伴寒淵尊多年,但也是我阖宗心意。感念寒淵尊對我宗門弟子們的護佑之恩,還爲他們重傷至此,萬望寒淵尊不要再做推辭……”
明德殿大殿前,雲搖止步,聽著殿內那位上門送禮的天音宗長老的余音。
“唉,什麽時候我也能像大師兄一樣,救護同輩,除魔衛道呢?”
雲搖身前,一名弟子豔羨地低聲。
另一人嗤笑:“寒淵尊既受封尊號,就是衆仙盟的未來道子繼任人,可不是什麽人都能稱呼他一聲師兄的。”
最初那人惱道:“同門弟子,大師兄都不計較,你算什麽!”
“別裝了,我看你不是羨慕寒淵尊救護同輩,而是羨慕他譽滿天下,去一趟秘境曆練都能救下天音宗十幾名弟子吧?誰不知道那天音宗內女弟子們盡是國色天香,聽說寒淵尊這一傷,幾個女弟子都哭成淚人了,如今天音宗長老更是上門重禮道謝,我猜你不羨寒淵尊受傷目盲,而是想有這樣的待遇!”
“你休得胡說!我才不只是爲了這個!”
“既如此,那你也去修琴道?”
“那、那自然是萬萬不可的,這琴道雖長于防禦,但進取實在不足,不適合我。”
“不適合你?最不適合寒淵尊才對,可惜了他那樣的絕頂天賦,若是修習劍道,哪怕是別的攻伐之術,那曆屆仙門大比,他一定是奪魁首者!”
“師兄大義,想是爲了守護宗門才做此一選……我等自然比不得……”
一席話間,殿外的乾門弟子們紛紛陷入了“與有榮焉”和“深以爲憾”的情緒中。
雲搖聽得神色平靜,眼底微瀾。
世人皆仰他如山巅之雪,天上明月,唯獨雲搖親手將他拽了下來。狎近,亵玩,以炙燙融化白雪,拿欲望抹黑清月,也難怪慕寒淵恨她恨得入魔。
原主可真是造孽。
但如今世人尚且有兩不知。
一不知,慕寒淵的琴,絕非他們以爲的不爭不傷。事實上,直到雲搖作死,乾門覆滅,他一統魔域,反攻仙域,世人才見了他真正的琴道——
守,可止戈退敵;攻,則送葬千軍。
二不知,慕寒淵之琴,既是琴,也是鞘。
琴中藏劍無人知。
後來他成了那魔域四大主城之上唯一的不世魔尊,琴音所抵,劍之瞬至,不知多少大能修者生前連他劍華都未見,只來得及聽一聲琴鳴,便身魂俱碎,命落黃泉了。
——
不過那都是“雲搖”死後的事情。
這一世只要她不作惡,不染指這位冰清玉潔的未來道子,慕寒淵得保一身紅塵不沾的仙風道骨,興許就不習劍更不入魔了呢?
雲搖正在心裏自我安慰著,冷不防,旁邊忽然冒出個鼻青臉腫的豬頭腦袋來。
雲搖嚇了一跳。
偏這人還很自來熟地把臉湊到她身邊:“你說這天音宗怎麽這麽自作多情呢?誰救他們了?”
雲搖驚魂甫定:“你誰?”
“?”豬頭兄悲憤扭頭,“晌午通過名的,片刻前才見過,我烏天涯啊師妹!”
雲搖:“……啊?”
雲搖震撼地從這人腫成縫的眼睛裏辨識了眼神,“你這,都被打成這樣了,還要過來看熱鬧?”
“噢,忘了。我說看人怎麽都這麽扁呢。”烏天涯不知道從哪兒摸出瓶丹藥來,倒出來一顆,往嘴裏一送,咔吧咔吧嚼了兩聲。
雲搖更震撼地看著對方的臉在幾息之內,複原了。
三百年不見,修真界都研制出這等靈丹妙藥了?
大約是察覺雲搖目光,烏天涯要塞回去的玉瓶往雲搖那兒一遞:“師妹也來一顆?”
雲搖:“……”
雲搖:“不用了,謝謝。”
說完她自覺站遠兩步,免得被烏天涯這個傻子傳染。
不過兩息後,雲搖想起什麽,又站回來了:“師兄方才的話什麽意思?慕寒……寒淵尊,不是爲救天音宗的弟子們受傷的?”
“不是啊。”
雲搖問:“那是爲誰?”
“還能爲誰?”烏天涯扭頭,很不解地給了雲搖一個“你莫非是個傻子”的眼神。
“?”
不待雲搖撸袖子揍他。
烏天涯壓低了聲,擠眉弄眼,語氣暧昧:“當然是爲了——我們寒淵尊最愛護的那位陳小師妹了。”
“……”雲搖停住:“誰?”
聽烏天涯介紹一番後,雲搖才弄清楚了慕寒淵這次曆練受傷,竟致目盲的“罪魁禍首”——
乾門掌門之女,陳見雪。
也是宗門裏公認的慕寒淵的小師妹。
“……在最後的關鍵時刻!寒淵尊爲了救下他的小師妹,以一己之力力抗凶獸螣蛇!還在那毒物垂死,噴出劇毒毒霧之時,以琴風與己身爲盾,護得小師妹周全!”
“只見當時漫天毒霧之中,寒淵尊白衣飄飄,如谪仙臨世……”
“打住。”
雲搖打斷了烏天涯的聲情並茂:“也就是說,慕寒淵是爲了救他小師妹才受傷中毒,導致眼盲的?”
烏天涯意猶未盡地點頭。
雲搖一時心情複雜,轉開話頭:“還有個問題,寒淵尊的名號是如何來的?”
“師妹是哪個野山窩裏出來的嗎?”烏天涯望她,“寒淵尊被定爲乾元道子繼任人、獲封尊號,那可是上百年前的事情了,乾元界人人都知,你竟然不知?”
“乾元…道子?”
“是啊,算起來,道子之位也空懸千年了。寒淵尊所戴那頂銀絲蓮花冠,那可是乾元道子的身份象征,也只有未來道子才能冠戴了。”
雲搖恍然,神魂記憶裏也略有印象。
烏天涯隨之道:“所謂蓮花自高潔,此冠一戴,從此不履世俗,不沾紅塵,方爲道子。”
“……師兄剛剛不是還說,他有位極爲愛護的小師妹嗎?”
“額,銀絲蓮花冠至今清靜自在,寒淵尊應當未生愛欲,”烏天涯道,“不過這次他們回山後,弟子們可都在熱議此事,說是寒淵尊既能舍身救陳見雪,將來說不定會爲了和小師妹結作道侶,甘願受罰。”
“動情摘冠,還要罰?”雲搖眼皮莫名跳了下。
烏天涯施施然道:“乾元道子乃我仙域無上尊位,心性、資質、根骨、氣運缺一不可,否則也不會遴選千年唯得寒淵尊一人,如今只待他晉入合道境,過洗練池便可繼位。繼任之後,那便是仙域淩駕衆仙盟之上的第一人——承此盛譽,自然要擔其重責。”
“若違例,又如何?”
“雷斫之刑加身,三日三夜,痛徹骨髓,方可脫冠退位。”
雲搖:“…………”
雲搖:“????”
——這道侶是非結不可嗎??
雲搖蹙眉轉回去。
停了片刻,她垂手按了按心口,面色古怪。
……她這是怎麽了,爲什麽聽到慕寒淵爲了一個師妹如此舍身,竟忽然就無名火起?
慕寒淵喜歡誰,跟她有什麽關系?
【若沒有我,他早就死了……】
【是我救了他,他就該屬于我!】
戾氣心音又起。
這一次來勢更甚,竟叫雲搖體內靈脈間的氣息都驟然洶湧起來。
雲搖面色一白,連忙閉眼調息。
片刻後,少女重新睜眸。
她眼神恢複了清明,但仍有疑慮。
不知這到底是走火入魔的遺禍,還是那勞什子的師徒之契。無論哪個,再不查證清楚,不定要出什麽事。
“人家都要兩情相悅了,你可消停些吧,真想死也別拖著我啊。”雲搖戳了戳心口,低聲警告。
“啊?師妹你說什麽?”烏天涯茫然回頭。
“沒什麽,”雲搖望向殿內,“只是有點感慨,看他那副模樣,我還真以爲是萬事不挂心,可原來聖人也有偏私受難的時候。”
雲搖沒了再看下去的興致,轉身要走。
就在此時,她識海裏忽響起一道神識傳音:“小師叔,您真出關了?”
“!”
雲搖身影驟止。
不等她一句“誰”探出去,就聽見明德殿前的廣場上,響起一片驚呼。
“恭迎掌門歸山!”
“恭迎掌門歸山!”
“恭迎掌門……”
身前一片片乾門弟子紛紛作揖,如海潮由此及彼地推遠。
站在衆人間,雲搖頓時鶴立雞群。
旁邊烏天涯察覺,作著長揖還歪過身,小聲提醒:“師妹!那可是掌門,你還不快行禮?”
四面八方數道神識掃來。
雲搖一頓,跟著揖了下去:“…恭迎掌門歸山。”
明德殿殿門前,掌門陳青木感受著某個角落的熟悉氣息,老臉僵了下,袍袖下手擡了一半,到底沒敢當衆點破,只好又落回去。
幾息過後。
雲搖跟著直起身,耳邊還響著陳青木的無奈傳聲:“小師叔,我修行不易,您這不是折我壽數嗎?”
雲搖八風不動,眼觀鼻鼻觀心,權當沒聽見。
烏天涯低聲道:“師妹你看,掌門身後那位就是寒淵尊的小師妹,陳見雪了。”
隨他話音,雲搖瞥去一眼。正巧那位女子擡手,疊起的方帕半遮唇,她似乎輕咳了兩聲,隨後才朝旁邊人應了什麽,露出個弱水芙蓉似的淺笑。
確實是我見猶憐。
雲搖意外:“她也受傷了?”
“不是受傷,寒淵尊這位小師妹可是咱們乾門裏出了名的病美人。雖是極罕見的天生靈體,但似乎有缺,打小就身體不好的。”
“……”
雲搖表情頓時肅然。
她的話本可不是白看的——這種病美人最招惹不得,何況這還是道子繼任者兼未來魔尊的心頭肉,萬一她不小心讓這位咳口血,那慕寒淵不得原地入魔再給她抽筋扒皮了?
得,“躲著走”名單又添一員大將。
目送那行人進了明德殿,雲搖跟烏天涯問了藏書閣的地方,扭頭走了。
-
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日。
在藏書閣裏轉了半日,依舊一無所獲,這廂雲搖正抻著懶腰煩躁地出來,剛下台階,就見了不遠處樹下站著的慕寒淵。
也不知等了多久。
雲搖收住懶腰:“你在等我?”
話落。
四面八方,仿佛只是無意路過的乾門弟子們的神識或視線就齊齊聚攏過來。
雖然修爲大跌,但神識強悍猶然,雲搖很順利聽見了近處幾句壓低的話聲。
“她竟敢對寒淵尊直呼你?”
“寒淵尊還專程在藏書閣外等她,不知是哪位長老門下的師妹,這麽大的排面?”
“模樣甚陌生,看著也沒修爲啊,多半是剛入門的小弟子。”
“難道掌門又收徒了?”
雲搖:……差點忘了。
于是上一刻還恣肆跳脫的少女,一眨眼就收斂爪牙,連垂過肩前的綴花發帶都被她理到身後,她乖巧無比:“師兄找我有事?”
聽見那生怕道破她身份的搶白,慕寒淵自覺轉作傳音:“掌門請師尊到明德殿,參議長老會。”
“長老會?”雲搖同樣傳音,“你有告訴掌門,我還不想暴露自己已經出關的事嗎?”
“掌門有言,師尊可以乾門弟子身份行事,但請務必到場。”
“怎麽還非得我去……”
雲搖最不耐這類場合。
不過師徒之契的事她找遍了藏書閣也沒查到,思來想去,只能去問陳青木了。
“好吧,帶路。”
“師尊請。”慕寒淵側身讓路。
走過他身旁時,雲搖視線一瞥,就望見了慕寒淵腰間玉帶下,垂墜在窄腰寬袍前的玉飾。
那是一尾翠玉古琴飾樣,琴尾還綴著銀色的流蘇琴穗。
“這是憫生?”雲搖好奇地盯著那只玉佩似的古琴。
這古琴玉佩莫名有種熟悉感,她下意識擡手,就要去勾起琴尾流蘇。
離著銀流蘇咫尺時,雲搖指尖蓦地一停。
她忽想起來——
話本裏說慕寒淵入魔前,如聖人清和,七情不顯,六欲無相,但唯有一事,是他禁忌:
那便是他的琴。
無論琴身還是琴穗流蘇,皆是不許人碰的。
而雲搖之所以對這個印象深刻,還是因爲話本裏的一段。
「 ……
“不過一夜貪歡而已,你就連看都不願看爲師一眼了?”紅衣女子繞榻而笑,身影翩然若蝶,望著玉床上被她弄得蓮花冠松解,清衫淩亂的慕寒淵,眼底如灼紅蓮業焰。
只是無論如何撩撥,那人依舊不肯睜眼。
雲搖靠停榻下,壓著他垂過玉榻的長袍,慵懶托腮。
思索片刻,她忽笑了,輕搖手腕,便隔空取來了他長琴。琴身由她渾豎于榻前,蔥指懶撥細弦:
“铮……”
清冷古琴竟叫她抹出靡靡之音。
“——”
慕寒淵蓦然睜眼。
那人眉目如畫,寫意風流。
他被藥物催紅的眼角隱忍瞥低,不肯看她一眼。長睫垂顫難已,卻透著霜雪似的涼意:
“放下。”
“聽說你這琴穗流蘇,最碰不得,所謂‘琴身如己身’,看來是真的?”
雲搖抱琴,媚眼含笑。
在那人愈染得眼尾透紅的薄怒下,她螓首懶垂,隔著青絲,指尖勾繞起他的長琴琴穗,纏玩于指間——
“那……這樣呢?”
眼波流轉,糾纏未已,她就著他眸火,紅唇壓吻上琴身。
“雲、搖!”
……」
“!”
那聲欲極而沉啞的嗓音,仿佛隔著無盡虛空,在雲搖耳邊炸響。
紅衣少女蓦地一抖,離著那琴穗流蘇只剩咫尺的指尖立刻攥回,握拳貼上心口。
……萬幸萬幸。
差點就摸上,摸上就死了!
“——師尊?”
“啊?”雲搖心虛回神,猛地退開半步,“你,你喊我了?”
慕寒淵長睫垂掃,似乎有些無奈:“是。”
“……”
看來還喊好幾聲了。
雲搖連忙定下心神:“我剛剛想事情,走神了。”
“不知何事讓師尊如此思慮。”
“啊,這個,”雲搖目光亂飄,不知怎麽,還是忍不住落回到慕寒淵束腰玉帶下垂墜著的長琴上。
流蘇琴穗隨風飄搖,像纏于指間。
趕在再次回憶起那可怕場面前,雲搖忙撇開眼,清聲:“我是忽然想到,憫生琴只是因你成名,但終究比不得名琴‘鶴羽’,天音宗既好意相贈,你不如就早日換了吧。”
……省得我看著折壽。
雲搖飛快地瞥過一眼,往前走。
慕寒淵袍帶微頓:“聽憑,師尊吩咐。”
少女衣裙卷琴尾流蘇而過。
雲搖兀自傷神,並未察覺,這一句裏慕寒淵的聲線不知因由地低了下去。
直到走出去幾步,雲搖才恍然發覺身後沒人跟上,她不解扭頭:“不走嗎?”
“……是。”
慕寒淵垂手,在玉帶下一拂而過。
玉佩長琴不知所蹤。
許久後,一截被錯過了,而再無人聽聞的低聲,就隨風散去——
“‘憫生’,你看,她大概早已忘了。”
“……當年,明明是她將你送與我的。”
-
到了明德殿,由慕寒淵領著,雲搖輕手輕腳地溜進殿內。好在大殿裏正爭執什麽,沒人注意他們。
雲搖在慕寒淵身旁落了座,左耳進右耳出地聽了會兒,終于捋清了來龍去脈。
原來天音宗這次“送禮”,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著謝禮的名義上門,實則因宗門管轄地界內出現了一處十分古怪的瘴氣區域,爲禍了附近村莊的不少百姓。
爲此循例派了幾隊長老弟子去了,結果全都有去無回,下落不明。
天音宗主修音律,原本阖宗上下就不擅攻伐,普通的除魔還能做,這次走投無路,幹脆借著慕寒淵幫宗門弟子擋了一次災的由頭,求上門來了。
大殿內,長老們正就插手與否的事爭吵得激烈。
“……浮玉宮如今不是自居四大仙門之首嗎,叫他們管去!哪有只出風光不出力的道理?到頭來好事都讓浮玉宮占了,吃苦受累倒是想起我們了。”
“浮玉宮正籌備仙門大比,近日恐無法抽身。那瘴氣來得古怪,一日不探明,就多一日的禍患啊。”
“禍患也是修真界的禍患,爲何要我乾門力擔?就算浮玉宮抽不出人,四大仙門其他三個呢!幾百年前乾門鼎盛那會兒,斬妖除魔可一直都是我們乾門在最前,不然何至于乾門七傑盡數隕落,讓我乾門凋零至此?”
“嘶,盧長老這話說的,小師叔祖如今還坐鎮門內呢,哪裏談得上盡數隕落。”
“三百年未出關!她這在與不在,還有何分別!?”
大殿一靜。
最末的角落裏,雲搖剛從慕寒淵那兒接了茶盞,她正琢磨著讓個漂亮瞎子給自己端茶倒水是不是有些太不仁義,就聽見話題砸自己身上了。
正中主位,陳青木似不經意瞥過這一角落——
慕寒淵尚偏過側臉,墨眉半揚,溫潤間透出一兩分淩冽。
他身旁,正主卻是眼皮都沒擡一下,專心致志地吹著她的茶水,說的不是她一樣。
陳青木無奈轉回:“褚長老,不可對小師叔不敬。”
長老席首位上,褚天辰一句怒言砸得滿堂皆靜,此刻卻冷靜了:“掌門覺著,我哪裏說的不對嗎?”
“小師叔過往如何,不必贅言,”陳青木笑得溫吞,一副好欺負的模樣,“即便她三百年未曾出關,而今神劍‘奈何’一動,仙魔兩域就都坐不住了,不知多少仙門道友發來劍訊相問,余威可見一斑。”
“掌門也知道是余威?”褚天辰冷聲,“三百年前小師叔祖不與宗門商議,孤身赴魔域,只爲一己之快,殺得兩域險些再起大戰!歸來便封劍閉關,更是毫無一言交代!如今三百年閉關不出,放任我乾門式微——如此做派,何曾將我乾門安危置于心上?這樣的小師叔祖,又如何當得起‘坐鎮乾門’之言!”
陳青木面色尴尬:“褚長老,您當年還未入門,並不知道……”
“砰!”
殿內兀然巨響。
一張古木圈椅從扶手開裂,身受重傷。
雲搖被嚇得茶杯一晃,險些燙了舌頭,驚魂甫定地擡頭。
還是長老席,一位女長老背對著她這個角落,怒聲起身:“褚天辰!你我不過乾門三代弟子,小師叔祖也是你能如此評議的?你心裏還有沒有尊師重道四個字!”
褚天辰眉一擡,似有動怒,卻沒說什麽。
“好了好了,唐長老也先坐,先坐。”陳青木忙又轉過來安撫這邊。
見這位女長老坐下了,雲搖這才放心地端起茶盞,將水送到唇邊。
陳青木道:“諸位不必心急,既然‘奈何’劍有了動靜,想來離著小師叔出關也不遠了。”
雲搖假裝沒聽見。
大殿其他人面色略松了些,方才凝重的氣氛也稍作緩解。
卻在此時,有人出聲:“我看未必。”
“盧長老何意?”
盧長安撫須道:“‘奈何’劍動,也說不定,是小師叔祖死了呢。”
“噗。”
“咳咳咳咳——”
大殿角落,雲搖一口水嗆得徹底,咳了個驚天動地。
“……”
慕寒淵扶桌起身,不能視物的眸子如覆霜色:“師…沒事嗎?”
雲搖靠著桌角邊咳邊擺手。
同一息,殿內更亂。
“砰!!!”
“盧!長!安!”
圈椅又遭重擊,當場壽終正寢。
“哎唐長老——”
“唐音!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個不知長幼尊卑的東西!”
“哎呦,還有弟子在殿,兩位長老這般出手,成何體統啊?快停一停!”
“……”
一番折騰後,兩邊終于消停。
滿堂尴尬裏,這才有人想起了方才角落的插曲,連忙借機轉移焦點——
“寒淵尊,你身旁這位弟子是誰門下,何故帶來明德殿聽長老會議事?”
“……”
慕寒淵輕緩將從雲搖手中接過的茶盞扶正,桌上最後一絲水漬也被他拂拭而去。
他直回身,漆眸寂于睫間,似未聞聲語。
開口的長老一愣,正要皺眉。
陳青木忽道:“唔,是我疏忽了——寒淵身邊這位,是我這趟出山,代小師叔她老人家新收的小弟子,雲幺九。”
雲搖:“……?”
衆長老各露意外,殿內一時阒靜。
幾息後。
雲搖終于聽到了陳青木讓她務必到此議事的緣由。
“既掌門能代小師叔祖收徒,那不妨也舊事重提。”大殿左首,褚天辰起身,鄭重行了個揖禮。
圖窮匕見。
“爲道子繼任一事,請掌門裁議——斷絕小師叔祖與寒淵尊的師徒關系!”
朗聲入耳。
雲搖睫尾蓦地一勾,眼底如銀瓶乍破。
嗯?
……還有這種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