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故事:秋葵

劃過指尖有煙雲 2024-05-22 20:45:33

一九四三年秋天,敵人調動了十萬人馬向我根據地發動了大規模的“掃蕩”,當時我正在害病,一發作起來,隨時隨地突然昏倒。醫生決定把我送到遊擊區去休養。

護送我的是個名叫秋葵的女護士,她的家住在行唐縣賈良村,離敵人的炮樓只有二裏地。當我們來到賈良村大道上的時候,忽然後面傳來嘈雜的響聲。

秋葵抓緊我的胳膊,一彎腰鑽進了道旁的青紗帳。沒想到我的病又發作了,我只覺得脊梁上一陣麻木,頓時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當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秋葵的.懷裏,我急忙掙紮著坐了起來。秋葵摸摸我的前額說:“天亮到了家,就什麽也不怕了!”

太陽冒過高粱尖,青紗帳裏浮起一片霧。秋葵讓我吃了藥,然後把我們倆的糧票菜金都給我留下了。

秋葵又撩起襖角,摸索了半天,掏出兩塊現大洋,放到我的手心裏:“這還是我離家的時候我娘給的,你拿著吧,你待在這裏不要動,我先到村裏去看看,回頭來接你。”

她剛走出不遠,忽然又退轉回來說:“要是天大黑了,我還不回來,你就設法自己走吧,不論到什麽時候,你要沉住氣。

我在這裏待了整整一天,這一天過得那樣慢,象是捱了十年,天已經大黑了,可是秋葵沒有回來,我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來。

秋葵臨走時的囑咐又在我耳邊想著,看來她是不會回來了,我應該聽她的話,我撥開高粱稈,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去。

突然背後傳來切切察察的一陣響,我馬上蹲了下來,只見一個黑影貓著腰向我這邊鑽了過來。

我急忙在地上亂摸,想摸到一塊石頭,誰想摸到的是一手爛泥。這時只見這個黑影一下向我撲了過來,喘籲籲地說:“啊喲!到底讓我找著了!”

原來是秋葵,她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說:“讓你等急了吧,到了家,就好了,我娘可心軟了,見你瘦得猴似的,准得掉淚。”

隨後,她拉著我向前走去,邊走邊說:“還有件事,你得記住,見了我娘,可別問她眉梢上怎麽落下了個小魚兒似的疤……”

到了道邊,這裏停著一輛裝著半車高粱秫稭的大車。一頭小驢正在道邊啃青草,她讓我躺在車上,對我說:“你不論聽到什麽,哼也別哼!”

她說著,抱著秫稭杆一捆一捆地往我身上蓋,然後,她吆喝著牲口向前走去。

這時,透過層層密密的高粱稈,只聽遠處有人問道:“啊喲,是秋葵?這些日子上哪兒去了?” “姨姨家。”"他姨姨身子骨結實吧?”“好歹能下炕了——喔籲!”

不斷聽見秋葵和人答話,不斷聽到嘈雜的腳步聲。這時,大約車已經進了村,只聽咯吱一聲,梢門開了,只覺車身往上一跳,過了腳台。

又是咯吱一聲,門關上了。“籲!”車身晃動了一下,停住了。蓋在我身上的秫稭,三下兩下全被秋葵掀掉了。

台階上走下來個大娘,她一手端著燈碗,一手遮住燈碗的前沿,走到我的跟前,眯著眼瞧了我好一會兒,出了口長氣說:“阿彌陀佛!”這當兒,我看見大娘的眉梢上當真斜打著一個疤。

秋葵跳進豬圈,擡頭向我招招手。我到了圈邊,見她搬開了餵豬的石食槽,下面露出了洞口。她從大娘手裏接過燈碗,悄聲悄氣地對我說:“跟我下來!”

這是個秘密洞,有五尺來寬,八尺來長,一人高。褥子底下鋪著厚厚的幹草。被子是新拆洗過的,我呵欠連連不斷, 頭一挨著枕頭,就睡著了。

在洞裏不知白天和黑夜。下洞的頭幾天,我吃了就睡,睡醒了就吃,有時醒來,翻個身又睡著了。誰知道不出四天,我馬上遭到了寂寞的襲擊,再也睡不著覺了。

送飯、送水都是秋葵兩個弟弟的事,不是火筒來,就是小多來。秋葵自己輕易不來,即使來了,也待不上多大會兒。我問她爲什麽,她笑笑說:“這是分工!”

這天秋葵端來一個大碗,碗裏放著一個挖了心的大白蘿蔔,裏邊嵌著一圈蒜瓣。借著蘿蔔的滋潤,瓣瓣蒜瓣正抽放出碧綠的苗兒。

大娘說眼神模糊的時候,多看看綠色,就會清楚發亮。可是瞧著這一簇簇的綠苗,愈使我渴望一眼無邊的曠野,渴望著溫暖的陽光,渴望著和人說句話。

幸好洞頂上有個氣眼,這個氣眼通到大娘外間屋裏水甕背後的牆根上。有一天,突然聽見頭頂上咯咯地一陣響,緊接著傳來小多的哭聲。

我忙把耳朵貼著氣眼,只聽大娘壓著火氣憤憤地說:“你小他小?你就不讓他多咬一口?”火筒帶著哭音說:“我餓得腸子都挽上疙瘩了

“你就沒吃過糠窩窩?多吃一口就吃胖了?”“我餓…………”“你松手不松手?”火筒放聲大哭,一會兒又變成了“悶悶悶”的嚎叫,可能是火筒的嘴被大娘捂住了。

晌午,聽得有人在水甕邊上磨刀,接著傳來一陣雞兒撲動翅膀的聲音。

晚上,火筒送飯來了。我一看是小半罐的面條,大半罐的雞塊,面上浮著一層油花,忙問火筒:“你家今天吃什麽?”“也是面條、雞。” “稠的稀的?” “也是稠的。” “你吃了幾碗?”“滿滿的三大碗。”

我吃了幾口,再也吃不下去了,就讓火筒收拾了碗筷,提著瓦罐鑽出去了。

一會兒,秋葵提著瓦罐又下來了,她盛了滿滿的一碗,放在我的面前,她兩眼盯著我,直盯得我低下了頭。

我使這一家人在精神上還是在物質上,都受到很大的連累。我越想越後悔,不該跟秋葵上這兒來。爲了盡快把身體養好,我向秋葵要求上去曬曬太陽,誰知秋葵卻搖著頭不同意。

她說這兒是遊擊區,雖說村政權還是掌握在我們的手裏,可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敵人說到就到,有個三長兩短,誰敢擔保?

接著秋葵給我講起了過去:“去年麥夏,本區的馬區長在這村裏養病,被敵人逮住了。敵人在他的指甲縫裏發現了一點藍墨水點子,知道他是個幹部。

“可是敵人裝作不知道,指著他問老百姓:他是不是”良民’?大夥兒都說是。敵人狡猾地問誰敢替他擔保?

那時候,我爹是個“兩面幹部,,他站出來,走到敵人跟前說:‘我敢擔保!’敵人笑笑,順手把他也捆上了…………

“我娘見了,一頭向敵人撲了過去,敵人把刺刀一擋,在我娘的眉梢上挑了一大塊。頓時,我娘的半件白褂都被鮮血染紅了…………

敵人把馬區長逮到炮樓上,把他的衣服剝了個精光。敵人拿著馬刀,用刀尖指指他那暴起條條肋骨的胸口,一條驢也似的洋狗沖著馬區長的身子猛撲過去,撕開了他的肚皮。

“他家裏的人來收屍的時候,只取走了一條大腿…………我娘聽到這個消息,一夜之間,一頭的黑發全變白了,滿嘴的牙齒全部活落了。

“我娘到地裏鋤地,丟了鋤頭;做飯的時候,把韭菜當成面條,囫囵扔到鍋裏…………後來我娘聽說爹沒有死,被送到東三省下了煤窯,她才算稍稍放心了。

“想起這些,我心裏就害怕。我怎麽敢答應你出去曬太陽?老白,你能原諒我嗎?"秋葵說到這裏,眼裏已經湧滿了淚。

從此我再也不提上去曬太陽的事了,我沒有任何理由讓這家老小爲我心驚膽顫。同時,我打定主意:等到能動彈了,立刻離開這裏回山裏去。

可是事情往往出乎意外,這天,秋葵急急忙忙地下來了“報告你一個好消息,從明天起你可以出去曬太陽了!”我固執地說什麽也不去。

秋葵很惱火,她勸我說,現在沒問題了。原來,爲了我曬太陽的事,秋葵向村黨支部請示過好幾回,直到今天才得到同意。

從此.三天兩頭,我就上來曬太陽。每次爬出去,總是累得我出一身大汗,可是卻也給我帶來了新的力量。

每當我在院子裏曬太陽的時候,大娘坐在大門外紡線,秋葵坐在梢門洞裏納鞋底。大娘原是紡線的好手,在這當兒紡出的線來,可就變了樣,七斷八個結的,穗子上盡是疙瘩。

火筒和小多拿上耙子,背上筐子,繞著村子去摟柴禾。可是他倆拾的柴禾也不多。

這天,我正在院裏曬太陽,忽聽得大娘在門外接二連三地大聲咳嗽,秋葵拿著鞋底走出門去,一扭頭又急忙轉了回來,臉色一下變得煞白,沖著我指指豬圈。

我走到豬圈邊,她已經把食槽搬開。我正准備下洞去,她一把又拉住了我:慢著,我上房瞅瞅,最好轉移出去…………”

“當!當!當!”街上傳來一陣鑼聲。隨著有一個蒼老的聲音,拉長了聲調吆喝過來:“全村男女老少聽著!預備好”良民證, ,炮樓上有人下來查戶口啦!”

這時,秋葵三腳兩步爬著梯子上了房。她一腳踏上房頂轉身就從梯子上滑了下來,急急地對我說:“下下下!”

在這同時,大街上哐啷啷的一聲響,象是那面鑼掉在地上了,一個粗野的嗓子罵道:“誰叫你敲鑼?你不想活啦?”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鼓起全身的力氣,急速地爬進了洞,我竭力振作,擦著火柴點著了燈。

秋葵緊跟著下來了,她手裏拿著一把切菜刀,緊緊地貼在洞壁上,她抿著嘴,那對純潔的嬰兒般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瞅著洞口。

頭頂上落下一陣雜亂的皮靴聲,接著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就在這一瞬間,秋葵猛一下舉起了菜刀。

直到頭頂上傳來“卡卡卡,卡卡卡…………”敲甕邊的聲音,秋葵這才放下菜刀,用衣袖擦了擦額上的汗珠說:“走了!”

這時,敵人在山裏的“掃蕩”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眼看他們馬上要撤退了。我們隊伍准備湊這個空子,來拿前莊的炮樓。村裏也住下了隊伍,通向城裏的大道已經被我們封鎖了。

這天,秋葵讓我從洞裏搬到北屋裏住。我決定當晚回山裏去。我從洞裏出來,忍不住走到門邊,伸頭看看大街。大街上人來人往,個個喜笑顔開。一向沉默的村莊立時活躍起來了。

大娘給我送來拆洗過的棉襖褲,破的地方都已經一一打上了補釘,並且已經染過,顯得墨黑而鮮亮,穿在身上又柔軟又暖和。

秋葵端來一盆熱水,說是給我剃頭,我拗不過她,只好 聽從她的擺布。我洗了頭,她一手緊按著我的頭皮,嗤嗤地剃了起來。

剃光了頭,她讓我穿上那套拆洗過的棉襖褲,在我的頭上包了條洗得雪白的毛巾。把我打扮停當,她就下了命令:“站好,讓我瞧瞧你!”

我站好了,她卻突然大笑起來,我問她笑什麽,她說:“我笑你象個大傻瓜!”我急忙往大娘屋裏走,她跟著追了過來。

她一把將我揪住,指著院裏榕樹上吊著的大秤說:“別跑你扒住秤鈎,我秤秤你!”

我怎麽也拗不過她,只好扒住秤鈎讓她去秤。她看了看秤背上的星,大聲嚷起來:“娘,娘!他足足長了十斤肉啦!”

大娘正在堂屋裏,聽了這話,忍不住笑了起來:“傻妮子,你別再欺負老白了。你和老白都給我上屋裏來!”

秋葵伸伸舌頭,把嘴貼近我的耳邊說:“你猜猜娘今兒請我們吃什麽?”我搖搖頭。

一進屋,只見鍋台上放著一盔子和好的面,一盔子餡。秋葵馬上卷起袖子去趕餃子片。我和大娘坐在蒲凳上,圍著炕桌包餃子。火筒和小多來回遞送著餃子片。

這情景象過節一樣的熱鬧。大娘一面包餃子,一面不時伸手輕輕地打自己的臉,我看著覺得奇怪。

秋葵回過頭來對我說:“你知道娘爲什麽打自己?”我說不知道。“那是人家眼皮子跳,怕不吉利,打了耳光,晦氣就跑了!娘,你說是不是?”

大娘氣呼呼地說:“我看你吃了喜鵲蛋啦,刮刮刮地不怕累?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

“我要揭揭你的老底!”秋葵說著,沖著我對大娘嘮嘮嘴,“你不知道,我娘可真是個老迷信,你在洞裏待著的那些日子,她每天大清早起來,在院子裏點柱香,沖老天爺磕響頭

大娘沒聽她把話說完,急著站起來,一面伸手要去撕秋 葵的嘴,一面笑著撩起襖角擦眼淚。

煮了餃子,大娘自己先不吃,來來回回一碗一碗地給我們遞過來。秋葵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用筷子指指我,對大娘說:“你看他好不好?”

“傻妮子,咱們的人還有不好的嗎?”秋葵臉刷的一下變得通紅,連忙分辯道:“我是說…………他吃胖了沒有?”“胖了胖了,回去保險同志們不認得他啦!”

吃過餃子,我們要走了,大娘把我們送了出來。只見大街兩旁站滿了人,人們都擡頭望著蒙在夜霧中的炮樓。

擔架隊三五成群地匆匆地向前莊走去。我正低著頭跟著秋葵走過;街旁人叢裏走出個人來,擋住秋葵,笑嘻嘻地說:“你們走啦?”

我擡頭一看,是個老漢,白布纏頭,直齊眉邊,白布上滲出洋錢大的一塊血迹。聽他的聲音挺熟,可是面生。“爺爺頭上的傷還痛不?”秋葵問著,回頭對我悄悄地說,“那天就是他敲的鑼!”

正在這當兒,傳來一陣猛烈的槍聲,戰鬥開始了。那老漢顧不及說話,趕忙回頭爬上路邊的一個拴牲口的樹樁上,仰頭望著前方。炮樓那邊揚起了團團的煙霧。

大娘把我們送到林邊,用手捏捏我的棉襖,輕輕地歎了口氣,說:“你們走吧!”我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大娘。

我們繞道回阜平山地,直奔兩界峰下的會口鎮。第三天晌午,我們到了會口鎮,這天正逢集,因爲敵人撤退不久,集上格外熱鬧。

我跟在秋葵後面,穿過這擠擠插插的人群,來到一個賣老豆腐的攤前。掌櫃的給我們一人端了一碗老豆腐。

吃過老豆腐,我跟著她在集上轉了一圈,轉到集的盡頭,眼看快出了村,我對她說:“怎麽樣?咱們該分手了吧?”

“不!你是從醫院裏來的,先得回醫院去!”她說著只顧往前走。我緊跟著她,一前一後上了兩界峰頂。

她把背包放在地下,倚著棵柿子樹坐了下來。我默默地坐在旁邊,仔細地瞧了她一眼,不覺猛吃一驚,她兩只眼睛布滿了紅絲。

我著急地問:“怎麽啦,你的眼睛?”“不關你的事!”聽了這話,我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感情,兩個月來的無數往事一齊湧上了心頭,不由自主地傾訴了對她的感激。

她仰起頭望著遠方說:“我不愛聽這種話,要是你這話是真的,那就放在心裏好了。”我還說什麽話好呢?

到了醫院 天已經大黑了。她領我到住院處辦了出院手續,替我找好了睡覺的地方。一切安置停當,她便默默地走了。我忍不住追到門邊,但她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吃過早飯,收拾好行裝,趕忙去找秋葵,一個護士對我說,昨天深夜,前線上送來大批傷員,秋葵爭著去值夜班,天大亮才睡覺。說著指了指前面的一座院落,那就是秋葵的宿舍。

我在院落前的一個石凳上坐下,等了半天怎麽也不見她出來。我實在不耐煩,走進了院子,看見一位老大娘在掃地,便問她秋葵起來了沒有?

大娘搖搖頭,悄悄地說:“她一宿沒睡,才躺下呢,別去吵醒她!你有什麽急事,把話留下吧。”我耐著性子,又等了半天。

這時太陽已經正南,再不走就過不了兩界峰了。我輕輕地推開門走進屋裏,秋葵睡得是那樣香甜…………

我不忍心叫醒她,從日記本上撕下一頁紙,寫了幾個字:我走了。再見!白。隨後,放在她的枕頭底下。

我出了村,爬上一個土崗,回頭一望,望見了秋葵住的那座院落,北屋門上雪白的門簾微微晃動,我的心跳動得好厲害,我多麽想再見她一面,可是始終沒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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劃過指尖有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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