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爲怨偶的第七年》作者:甯夙

冰悅談小說 2024-05-28 05:32:52

《成爲怨偶的第七年》

作者:甯夙

簡介:

甯錦婳和陸寒霄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一個公府小姐,一個藩王世子,青梅竹馬,年少夫妻,卻落得蘭因絮果的結局。

或許再濃烈的感情也經不住時間的消磨。婚後小夫妻聚少離多,互相都覺得對方變了。她嫌他冷漠薄情,他厭她的嬌縱任性。他們爭吵無數次,吵了又好,和好又吵,分分合合,成了京中一對有名的怨偶。

在成婚的第六個年頭,甯錦婳收拾細軟離府別居,陸寒霄則離開京城,回藩地滇南爲老王爺侍疾,夫妻相隔千裏,未通一封書信。

甯錦婳想,就這樣吧,那個曾爲她手捧花燈的少年郎,或許早就不見了。與其相看兩厭,不如一拍兩散。等他回來,她就跟他和離。

*

一年後,陸寒霄踩著屍骨累累,成爲新任鎮南王,雄踞一方。同年,京都甯國公府卷進謀逆案,舉家流放。

等消息傳進滇南的時候,正是寒冬臘月,外面大雪紛飛,積雪已經沒過了腳踝。

陸寒霄沉默半晌,一把披上甯錦婳爲他縫制的狐裘,連夜往京城趕去。

精彩節選:

京郊,一處幽靜的院落被厚重的大雪覆蓋著,偶而房檐上的冰錐子砸下來,發出沉悶的聲響。

剛過卯時,天還沒完全亮,只一縷微光透過湘妃竹窗布灑進來。甯錦婳端坐在妝奁前,如瀑的長發高绾成髻,露出濃麗的面龐。

明眸皓齒,瓊鼻朱唇,額間一抹深紅的朱砂燕形花钿,淩厲又張揚的美豔。

最後,把一支嵌紅寶石的百鳥朝鳳金钗簪在發髻上,甯錦婳扶了扶鬓邊的步搖,對鏡端詳片刻,轉身打開窗子。

“哎呀,我的主兒嗳,當心!”

恰好抱月進來換碳絲,見狀忙放下手中的銅盆和火鉗,把剛開的窗戶阖嚴實。

甯錦婳坐回軟榻,屈身揉著膝蓋,“留個縫隙罷,這屋裏怪悶的。”

抱月留了個幾乎看不見的小縫隙,用手背在縫隙邊緣試了幾下,確定不透寒風,才轉身看向甯錦婳,一臉不贊同:“主子,我看不是屋裏悶,是您心裏悶吧。”

擱往常這個時辰,主兒還在睡回籠覺,哪兒會這麽早就起身,穿戴齊整。

抱月手腳麻利地換上新炭,一邊絮絮叨叨勸道,“大夫說了,您如今不宜思慮太重……”

“對了,今日的藥已經熬上了,您先墊蔔點兒東西,把藥喝了,身子要緊。”

趕巧話說著,抱琴端著托盤掀開簾子進來,同樣一臉詫異:“主子怎起的恁般早?”

她利落地把托盤上東西一樣一樣擺出來,一盅黑乎乎的湯藥,一碗白粥,一碟兒酸梅,還有幾樣模樣精致的糕點。

“粥有些燙,奴婢得拿像涼水湃湃。您先嘗口梅花酥,小廚房新做的,特地請的揚州師傅掌眼嘞!”

甯錦婳瞥了一眼,精致的糕點又白又軟糯,在薄胎裂片青瓷盤上顯得格外喜人。

“撤了罷。”

她沒胃口。

昨晚她做了一個夢。夢見父兄在流放遂州的路上,一路饑寒交迫,連個充饑的饅頭都沒有。押送的差役動辄打人罵,父親搶了差役的吃食,被差役打破了頭,鮮血順著頭枷淌下來,滴到了囚服上……她嚇醒了,自此,昨夜再也沒阖上過眼睛。

父兄在流亡,而她卻享受著錦衣玉食,奴仆環繞,甯錦婳一想,就痛地錐心。

抱月和抱琴對視一眼,誰也不敢多說什麽,只是誰也沒走,一人一邊搬了個繡凳坐在甯錦婳身側,爲她揉捏膝蓋和小腿。

綿軟的指法讓甯錦婳稍稍舒服些,她阖著眼皮養神,過了半晌兒,忽道,“一會兒套個馬車,去東市口。”

“主子不可!東市口魚龍混雜,萬一沖撞了您……”

“是啊,順子哥天天盯著呢。這天寒地凍地,染上風寒可如何是好?”

抱月和抱琴你一言我一語,吵得甯錦婳腦袋疼。她擺擺手,“不用勸了,去備車。”

昨晚那個夢,實在是讓她心顫。

離甯家被抄已經兩個月了,她夜夜不得安眠。一閉上眼睛就控制不住地亂想。這麽冷的天,父親和兄長有棉衣穿麽,能喝上一口熱水麽?遂州距京城三千裏,聽說真正走到那裏的人連一半都沒有……甯錦婳一閉眼,心就鈍鈍地疼。

可她什麽都做不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甯家是新帝一紙朱批判定的逆賊,相比被誅九族的馬家、王家之流,甯國公府僅是抄家流放,已是新帝的“心慈手軟”,畢竟甯家是鐵打的太子黨,而數月前登基的新帝,卻是向來悶聲不響的三皇子。

甯錦婳苦笑一聲,爹爹是先帝敕封的甯國公,皇後是她的親姨母,她要叫太子一聲表哥。

在兩個月前,她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會有這麽一天——她要拿著銀子去買甯府的女眷們。

是的,是“買”。甯府被抄,府中男丁遭黔面刺首,發配遂州,女眷則悉數被收爲官奴,拉到東市口售賣。運氣好的,被賣到官宦人家爲奴爲婢,若是運氣不好沒人買,直接沒入教坊司,淪爲官妓。

不管是哪個結局,都是昔日這些高高在上的貴小姐夫人們接受不了的,若不是被親人買回去,她們大多數會選擇自盡,也好過被人糟踐,生不如死。

押往遂州那批犯人月前已經啓程,甯錦婳給差役塞了足夠的銀子,只盼路上能照顧一二。東市口也天天派人盯著,看有沒有二房、三房的女眷們。只不過近來的罪眷太多,一直也沒消息。

甯錦婳呼出一口悶氣。她心裏難受,也吃不下什麽東西,短短兩個月,腰身瘦了一整圈,似乎風一吹就能折了,看得抱月心疼。她給馬車添上炭火,又是准備手爐……等甯錦婳坐上馬車,晃蕩晃蕩到東市口,天已經大亮了。

***

販賣罪眷的地方早已門庭若市,近來被抄家的官員實在太多,除了正常采買奴婢的官宦人家,更多的是看熱鬧的:昔日嬌貴的高門貴女,如今淪爲被當街售賣的奴婢,簡直能讓好事者說上個幾天幾夜。一片嘈雜聲中,偶爾夾雜著兩句汙言穢語。

甯錦婳皺起了眉,正欲讓順子把馬車靠遠點,卻聽外面有人道,“你知道上面那是誰麽,葉相爺的嫡親女兒,相府的姑奶奶!”

另一人驚訝:“葉相?!就是那個推行均田法的葉相?”

“還能有幾個葉相……啊呸,瞧我這嘴,現在得叫‘葉賊’!”

“真是命苦……聽說她早些年嫁到了江南世家,當年那排場,啧,也只有甯國公府能掰掰腕子。後來不知什麽原因和離了,一直孀居在娘家,誰知竟趕上這場禍事。”

“唉,既然早早嫁了出去,幹甚麽想不開要和離呢,平白遭這檔子罪。你看那甯國公府的姑奶奶,人家吵得那麽凶,這麽多年,愣是沒離成!這不,人現在還是世子妃……哦不,聽說現在是王妃了,好命喲!

馬車裏,被稱爲“好命”的甯錦婳臉色難看,手指緊緊扣著鎏金暖爐,青筋在雪白的腕子上劃出一個彎弧。

抱月赤急白臉道:“呸呸呸!簡直一派胡言!這些市井小民,他們、他們知道什麽!”

甯錦婳沉默了半晌,搖搖頭,“他們說的也沒錯。”

細算起來,她如今不用像牲畜一樣被捆著叫賣,確實托了陸寒霄的福——禍不及出嫁女,甯家謀逆,和她陸甯氏有什麽關系呢?更別提她那個爭氣的夫君,已經打敗一衆兄弟,坐上了鎮南王的位置,割據一方。

滇南素來戰亂不斷,其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民風又多彪悍,各種勢力割據,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直到後來一位能臣獻計:扶持其中一方勢力上位,封爲藩王,藩王之子送回京城,敕封世子。等老王爺身故後,放世子回滇南繼位。世子自小在京城沐浴皇恩,自然和朝廷親近,如此幾代下來,滇南穩固也。

于是,鎮南王成爲我朝唯一的異性王。

且因滇南位置特殊,既是西南糧草腹地,又是與南昭國的天然屏障。朝廷對滇南向來以安撫爲主。鎮南王雖遠離京城,但誰也不敢小觑。也正是如此,甯錦婳知道,只要陸寒霄一天沒死,只要她還是鎮南王妃,在京城,就沒人敢欺辱到她頭上。

夫妻一體,榮辱與共。如今甯錦婳可算體會得淋漓盡致。

她不由苦笑一聲,在他們吵得最凶的時候,她都不許抱月她們在她跟前提一個“陸”字,如今卻得借著他的名頭才能行事。

甯錦婳垂下眼睫,輕聲道,“去把葉……葉小姐贖回來罷。”

她已經忘了她叫什麽名字,但她還記得她。葉家千金,甯府小姐,當年被戲稱爲“京中雙姝”,冠絕京華。

甯錦婳喜歡穿一身張揚的紅衣,美豔逼人。葉家小姐則一身白衣飄然,像那孤傲的寒梅,不染塵世。兩位風格迥異的美人難免被拿在一起比較,直到一次棋會,甯錦婳大勝,徹底壓住了葉小姐的風頭。

誰都不知道,甯錦婳其實對下棋一竅不通。

但她絲毫不慌,手指摩挲著棋子,娥眉輕掃,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她的冷面郎君。他凜然站在那裏,肅肅如松下風,比一旁的太子都要有氣度。

甯錦婳笑得眉眼彎彎,悄悄朝他勾了勾手指。

……

甯錦婳微不可見地歎息一聲。

這麽多年過去,閨閣時的恩怨似乎已是上輩子的事。她生钰兒時大出血,傷了身子,這些年已鮮少出來走動,那些“閨中密友”們一個個都淡了。後來倒是在宮宴上見過幾個,當年一起翻花繩的少女,都已成了標准的高門貴婦,一個個姿態端莊,坐在那兒好像一尊泥菩薩,無悲無喜。

她當時還苦中作樂地想,其實嫁給陸寒霄也挺好,至少在她生下孩子,成爲一個母親後,還能指著他的鼻子罵。

這可能也是爲什麽他對她那麽冷淡,年少的情分一再消磨,他一次又一次讓她失望心冷,她無數次想和離,卻還是糾纏了七年之久。

除了舍不得钰兒,記憶裏那個面容冷峻,卻會在她笑時紅了耳根的少年郎君,她總是心軟的。

那點兒念想撐著她,走了很遠,很遠。

甯錦婳揉揉眉頭,從亂七八糟的回憶中抽出身,卻聽外面的順子道,“主子恕罪,葉小姐……被人買走了。”

甯錦婳眸光一凝,纖纖素手掀開車簾,“怎麽回事?”

葉相不像甯府這樣枝繁葉茂的世家,就算甯府倒了,還有姻親,還有外嫁的姑奶奶們,總不會讓甯府女眷們真被人買走折辱。可相爺是從科舉一步步爬上來的純臣,家裏人丁單薄,誰會來跟她搶人?

順子解釋道,“對方態勢強硬,死死不肯松口,直接把價格翻到了一千兩金,屬下今日未帶這麽多銀票,只得放棄。”

一千兩金?

饒是甯錦婳也倒抽一口涼氣。一千兩金就是一萬兩銀子,能在京城最繁華的地界兒買個五進出的大宅子還有剩余,誰家這麽財大氣粗。

她問,“看清楚是哪家的?”

一般有頭有臉的人家,出行的車馬上都標上自家的徽志,也是有別尊卑,防止有人不小心沖撞貴人。

順子搖搖頭,“是生面孔。不過聽她的口音,像是江南人。”

江南……

甯錦婳暗忖:葉小姐當年就是嫁到了江南的世家,莫非是之前的夫家來贖人了?江南是錢堆裏的錦繡繁華,更別提當地的世家大族,一千兩金確實是九牛一毛。

她思慮再三,只余一聲歎息,“算了。”

她和葉小姐也沒什麽交情,兩人當初還有一段龃龉,她想救她只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罷了。既然她夫家也在,何必多此一舉。

正欲放下車簾,忽地她動作一滯,眸光定在一個穿紅褙子的嬷嬷身上。

那嬷嬷看起來四十左右,卻膚色白淨,一看就是養尊處優慣了,此時正沉著一張老臉,頗爲高傲地站在那裏,身後還擁著一群光鮮亮麗的小丫鬟。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身旁的白衣女子,只一身單衣,瘦弱的身軀在寒風裏簌簌發抖,脊背卻挺得直直的,像冬天的翠竹,甯折不彎。

因那女子散著長發,看不清面容,但那姿態卻讓甯錦婳有幾分熟悉,她看了半天,忽而驚道,“那是葉、葉——”順子朝著她的目光看去,點頭,“是。”

簡直荒唐!

甯錦婳心想,好歹也是江南的世族,怎麽派這麽個沒眼色的東西過來!任由人在寒風裏受凍不說,看那領頭嬷嬷的樣子,好似真的在采買不相幹的奴婢。

她重重放下車簾,隨手端起一旁的茶水喝。今日放的是六安瓜片,主清熱祛火,可足足一盞下肚,心中那口悶氣卻越來越旺了。

“啪!”

甯錦婳放下青瓷茶托,提起迤逦的裙擺下馬車,“慢著——”她徑直走過去,解開自己脖子上的披風系帶,蓋到白衣女人的肩上。

那嬷嬷見甯錦婳來勢洶洶,內心不悅面上卻不顯露,反而十分客氣地問:“敢問夫人是?”

她不敢托大,做了這麽多年當年嬷嬷,她眼睛毒,一眼就看出甯錦婳不簡單。身上的料子是光滑細膩的浮光錦,頭上戴的玉簪金步搖,耳铛是色澤瑩潤的東珠,通身上下無一不精,加上一副明豔的相貌,氣勢淩厲逼人。

甯錦婳掃了她一眼,卻沒搭腔,只看著一旁的官差,“身契交割了?”

官差眼裏閃過一絲驚豔,“沒、還沒有。”

“好。我買了。”

說罷,她從衣袖裏拿出一枚黑底燙金字的令牌,“要多少銀子,回頭去永濟巷的世子府支取。”

“順子,把人帶走。”

幾句話雷厲風行,瞬間就人定了下來。那嬷嬷不幹了,急忙道,“我說這位夫人,辦事總得有個先來後到啊?你……這……這不講道理啊!”

甯錦婳依舊沒搭理她,問一旁的官差,“有這個規矩?”

“自然沒有,官奴買賣向來是價高者得。”在身契交割前,誰出得起價誰就是大爺。

聽了這話,嬷嬷臉色難看得要滴水。她轉向甯錦婳,皮笑肉不笑,“這位夫人,我主家是江南的吳氏,族中弟子多在朝爲官……”

甯錦婳冷聲打斷,“管你吳氏馬氏,多少人當官,還能管到我頭上?”

她從來不是個好脾氣,前些年倒是爲陸寒霄收斂過性子,但她無論多溫柔小意,也換不回薄情郎君的一個回眸,後來她也倦了,索性縱著性情恣意。她家世好,世子妃的名頭也響亮,諾大個京城鮮少人敢招惹她。

嬷嬷受主家之命,坐了大半個月的船才趕到京城,要是空手回去,主子非得剝了她的皮不可。急中生智,她忽地想起方才甯錦婳說的話。

“世子府?莫非您是皇家的貴人?哎呦,都怪老奴不識泰山,給世子妃娘娘請罪了。”

她久居江南,不知道永濟巷的世子府是聖上特地賜給陸寒霄的。陸寒霄自七歲入京,便一直住在這裏,離皇宮近,以便跟著諸皇子一同念書習武,以示皇恩浩蕩。

嬷嬷不懂這些,她只當甯錦婳是一般的宗室女眷,先賠了個禮,又彎彎繞繞說了好些廢話,直把甯錦婳的耐心耗盡時,她才狀若無意地扶了扶鬓角,問一旁的官差,“我若沒記錯的話,這官奴買賣,應得錢貨兩訖吧?”

官差點點頭,“是這個道理。”

其實像甯錦婳這般沒帶夠銀子,後來去府裏支的情況也有,雖然不合規矩,但能買官奴的人家都是顯貴,犯不著爲這點兒小事得罪人。只是今天兩家都是硬茬兒,開罪哪兒一方都不落好。官差心思百轉,覺得還是按章程辦事爲好。

甯錦婳當即沉下臉色。

她不傻,自然知道官差的算計。陸寒霄走了一年有余,除了每月往她這兒送錢,別的一句話都沒有,她不清楚滇南的形勢。異姓王擁兵自重已是大忌,要是她今日靠鎮南王府的招牌把人帶走,新帝借此由頭發難,再給他招來禍患……

甯錦婳深呼出一口氣。

自甯公府被抄後,她像只驚弓之鳥,做什麽事都要思量再三,唯恐踏錯一步。看著一旁沉默的葉小姐,她心想算了吧,自己已經仁至義盡。回到前夫家,對她來講也算個好歸宿。

她讓抱琴取來手爐,胡亂塞進葉小姐的懷裏,低聲說了句“保重”。就在這時,一陣“踏踏”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動靜越來越大,人群出現了騷亂。

甯錦婳順著聲音看去,沿街而來一隊浩浩蕩蕩的騎兵,烏泱泱看不到盡頭。他們跨在高頭大馬上,個個身姿魁梧,面容剛毅,厚重的甲胄在晨光的照射下泛冷光。

“嚇!這是哪位將軍班師回京,好大的排場!”

“這麽年輕,難道是霍小將軍?”

“你瞎啊,旗上那麽大一個‘滇’看不見?這明明是南邊的那位王爺!““……”

一衆嘈雜聲中,甯錦婳怔怔站在那裏,分別一年有余,他們夫妻竟會在這裏相見。

他還是那副冷峻的樣子,與一年前相比,他身上多了些肅殺與血氣。一身玄色窄袖燙金蟒袍勾勒出緊實的腰腹胸膛。腰紮同色蜘紋帶,黑發束以鑲碧嵌寶紫金冠。五官深邃,劍眉入鬓,冷銳的目光掃視下方,帶著上位者渾然的威儀。

鐵蹄聲越來越近,人群中的嘈雜聲逐漸小了。陸寒霄神情淡漠,在他眼神掠過的瞬間,甯錦婳忽地心頭一顫,狼狽地轉了過去。

“主子,是王爺!王爺回來了!”

抱月興奮地在耳邊叫嚷,甯錦婳咬著唇,捏緊了拳頭,又泄氣般地松開,一次又一次。

“走。”

她鑽進人潮裏,那背影,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

直到回了別苑,甯錦婳沒有說一句話。

抱月有心說什麽,卻被抱琴用眼神阻止。她抿抿唇,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方才,王爺好像看見她們了。

甯錦婳渾然不知。

她現在心裏很亂,一會兒想陸寒霄怎麽在這時回京,藩王無诏不得進京,是新帝谕旨,還是滇南出了什麽事端?一會兒又想該如今怎麽面對他。

她上次放了不少狠話,就差說恩斷義絕了。可如今甯府出了如此禍事,她在京中獨木難支,而她那夫君已經成了雄踞一方的霸主,若他願意出手相助……

他願意麽?

甯錦婳盯著袖口上成團的暗金牡丹紋,神色怔怔。

若是早些年,她一定不會有這個端疑。六歲與君識,從總角到束發,彼此相持走過十余年光陰。十六爲君婦,爲他生兒育女、操持中饋,而後又過七載……兩人的羁絆已經不是一句簡單的“夫妻”可道盡的。

可如今,他們卻是京中最有名的一對怨偶,分離一年有余,未曾通過只言片語。

若不是今天湊巧,她甚至不知他今日歸京。夫妻之間過成這樣……她實在對他沒有信心。

腦袋胡想八想,甯錦婳一天都是郁郁的,抱月好幾次想說什麽,都被抱琴不動聲色地打斷。眨眼就到了酉時,冬天日短,這個時辰天已經完全黑了。

滇南那邊每月都往京都送銀子,甯錦婳在銀錢方面從來沒委屈過。房裏燒著好幾盆銀絲炭,和外面的冰天雪地相比,房間暖的像炎炎夏日。她褪下繁瑣的華服,浸入滿是的熱水的浴桶。

水霧升起,她舒服地輕歎一聲,緩緩阖上眼皮。

一會兒,抱琴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給浴桶裏添了一勺牛乳,撒上一籃子花瓣,接著用手背試了試水溫。溫聲道,“還燙著呢,奴婢過會兒再來添熱水。”

“嗯。”

甯錦婳點點頭,熱氣熏得她臉頰紅撲撲,看起來比白天更顯氣色。她撥開微濕的頭發,讓如瀑的長發偏在一側,把身子往上探了探,背對著抱琴。

“給我捏捏肩膀。”

熱水汽把雪白的身子燙的微微發紅,圓潤的肩頭和精致的胛骨露在奶白的水面上,像沁汁的水蜜桃。抱琴不敢多看,垂眸細語,“奴婢先去淨手。”

……

抱琴向來穩重,可今日不知怎麽了,等了許久還沒來。甯錦婳被熏得昏昏欲睡,恍惚間,耳邊傳來“吱呀”開門的聲音。

她含糊不清地催促:“快點呀。”

聲音輕輕的,像在撒嬌,又像羽毛劃過心頭,讓人心裏發癢。

過了許久,腳步聲緩緩靠近,有人拿著水瓢一勺一勺澆在她的後頸和肩膀,水流溫熱,舒服極了。蓦然後肩被大力禁锢住,夾雜著刺痛的觸感——那布滿刀繭的掌心,顯然不是抱琴。

甯錦婳心頭一跳,瞬時睜開眼睛。

“……是你。”

甯錦婳心情複雜,她緊緊扒住浴桶邊緣,澀然道:“出去!”

身後人沒有回應,只是那雙大掌依然固執地按在她的後肩上,力道大得發疼。

甯錦婳深呼一口氣,她想維持冷靜與體面,可開口卻是習慣性地尖酸刻薄,“我倒是不知,堂堂鎮南王何時有了偷窺女人洗澡的癖好?說出去簡直贻笑大方。”

……

“爲何要說出去。”

許久,男人淡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看自己的女人,天經地義。”

甯錦婳一窒,恍惚以爲自己耳背聽錯了。陸寒霄,人如其名。生情冷清,淡漠寡言,從他嘴裏吐出一個字比金子都矜貴。這一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他怎變得如此孟浪。

她還沒反應過來,粗粝的大掌緩緩在身後遊移。陸寒霄在滇南這一年腥風血雨,睡前都要在枕邊放一把長刀,掌心刀繭粗厚。

他下手又沒輕沒重,京中嬌養的雪白皮肉哪兒經得起他這樣糟蹋,不過三兩下,原本白皙的後背已經紅了一大片。

“嘶,你要弄死我就直說!”

甯錦婳忍不住痛呼出聲,她泄憤般的砸向水面,浴桶裏的水嘩嘩作響。

陸寒霄方知自己弄疼了她。

當然,想從他嘴裏聽到一句“對不住”是不可能的,他采取一貫的對策——沉默。

夫妻多年,甯錦婳了解他了解得透透的,她冷哼一聲,自己拿起水瓢往身上澆水。兩人誰也沒說話。

一室寂靜。

大約一炷香後,桶裏的水慢慢變得溫涼,甯錦婳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知道自己大約是等不到抱琴來添熱水了,正猶疑著要不要起身出來。

房裏的水霧幾乎散盡了,她一轉身就能見到那個男人的臉,那人衣冠楚楚人模狗樣的,她卻是一絲.不挂赤身裸體,兩相對比,實在是羞煞人。

可她又不願在他面前露怯,她已經爲他孕育過孩兒,這副身子早不知被看了多少遍,如此扭扭捏捏,反倒顯得矯情。

甯錦婳這廂天人交戰,陸寒霄先看出端倪,他俊眉微挑,伸手把她的裏衣搭在浴桶邊緣。

甯錦婳咬了咬牙,“你——你出去。”

“……”

暖黃的燭火下,女人玲珑有致的身子在屏風上映出剪影,她似乎慌亂,纖細的指尖翻飛,在鼓囊囊的胸口一下下地系扣子。

屏風後的男人目光沉沉,忽覺口中有些幹。

似乎……比之前豐盈不少。

不過也就那裏鼓,腰身卻是極細的,他一只手就握的過來,思及此,他眉心微蹙。

他才一年不歸,這幫奴才就敢如此怠慢主子,當罰。

甯錦婳收拾妥當出來,正好對上陸寒霄的沉沉的目光。他常年身居高位,沉著臉不苟言笑的樣子,讓人無端膽寒。

她忍了忍,還是沉不住氣,“既然如此不喜,何必深夜來我這裏。”

爲何不回永濟巷的世子府,非要來京郊她這一方小院落。既然來了她這裏,又爲何擺出一副不愉的樣子,給她難堪。

兩人剛見面,她不想和他吵。索性別過臉,“我這座小廟,容不下您這尊大佛。請回罷,王爺。”

陸寒霄沉聲道:“別叫我王爺。”

他不喜歡。

她對他有很多稱呼,最早是“世子”,後來是“三哥”,再後來他們成婚了,她喚他“夫君”,甚至直接叫“陸寒霄”三個大字,他都不會皺下眉頭,但這聲“王爺”卻讓他心頭發堵。

他不由想起上一年,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面。

也是在一個雪夜,他回滇南前特地過來一趟,向她辭行。她當時已經搬離世子府一段時日,聽到後怔了怔,說,“你別回去。”

她說钰兒還小,等再過兩年,至少等他能自立,他愛去哪兒去哪兒,是生是死,與她再無瓜葛。

他們都知道此路的艱險。

那時,老王爺纏綿病榻許久。在此之前,滇南已經發生了好幾次內亂,均被陸寒霄的兄弟們鎮壓下去,其中他的大哥最勇猛強悍,贏得一衆老臣的擁護。

滇南民風剽悍,京城嫡庶那一套在那裏不頂用,王位有能者居之。況且隨著這兩年不打仗,養得兵肥馬壯,已有隱隱不服皇權之勢,陸寒霄這個京城長大的世子空有一個名頭,一沒人二沒權,簡直是去送死。

沒人知道他爲什麽在那個時候回去,甯錦婳更不能知道,他從不對她說朝堂之事,而且他們夫妻相見向來劍拔弩張,從來不會好好說話。

不出意外,兩人又一次不歡而散。甯錦婳冷笑道,“京城離滇南千裏之遠,你我再見不知何日何月。夫妻一場,我在此先恭祝王爺,得償所願。”

“滾罷。”

……

誰也沒想到,陸寒霄僅僅用了一年,就坐穩了鎮南王的位置。

整整一年,兩人沒有通過一封信,他知道她氣極了。滇南的夜空很沉,在無數個深夜裏,他看著遙遠的天幕,心想這樣也好,萬一他死在滇南,她倒不會太過傷心。

如今他好好站在這裏,刀光血影裏滾過一遭才有了現在的“鎮南王”,可從她嘴裏說出來卻異常刺耳。他總會想那天她的模樣——她神色很冷,看向他的時候,眼底似無半點留戀。

陸寒霄壓下心頭的不適,薄唇微抿,“不要叫我王爺。”

他不善言辭,他沒說過,他心底愛煞了她喚的“三哥”,軟軟的,甜甜的,帶著少女特有的嬌美。

她很久沒叫過他“三哥”了。

甯錦婳不知他發哪兒門子瘋,不過正合她意。剛這麽一打岔讓她冷靜些許。她踢開繡凳,攏了攏一側濕潤的長發,用牛角梳梳理。

“甯府的事,你都知道了。”

是肯定的語氣。

“嗯。”

陸寒霄颔首,“我歸京,正是爲了此事。”

不等她接話,他隨即道,“我已派心腹趕往遂州,一路照料嶽父和長兄,你且寬心。”

多年夫妻,他最知她心中所憂。她自幼喪母,甯國公悼念亡妻,沒有再續弦,父親和長兄是她唯一的親人。他馬不停蹄,硬生生把一月路的路程縮短一半也要在年前趕回來,只憂心她太過傷懷。

甯錦婳一怔,捏著梳子的指尖掐的發白,久久沒有動作。

半晌兒,她澀然道:“多謝。”

不管他們之間曾有多少龃龉,此時他願意幫她安頓父兄,就已抵過萬千。

“你我之間,何須言謝。”

陸寒霄緩緩走到甯錦婳身後,略微強硬地奪下她手中的牛角梳,一手挽起散發著水汽的長發,輕梳慢理。

兩人之前見面總是劍拔弩張,鮮少有這麽溫情的時候。陸寒霄有些愉悅,聲音也不自覺輕下來,“婳婳,跟我回滇南。”

他這次回來本就爲了甯錦婳,就算沒有甯府的事,他遲早要接她回去。此些年忙于政務,他對她難免有些疏漏,她甚至鬧脾氣,不願意和他同住一府。

如今滇南已被他納入囊中,等到了那邊,他們有足夠的時間,一切都會好起來——像多年前一樣。

陸寒霄十分笃定。

誰知甯錦婳搖了搖頭,道:“我要留在京城。”

看在父兄的面上,她難得好聲好氣地解釋,“甯家倒了,甯府的女眷們還沒有著落,我得安置好她們……這個暫且不提,單論钰兒,他才不過五歲,我如何能一走了之。”

如今陸寒霄是鎮南王,陸钰自然就是世子,王妃可以著鎮南王回藩地,但世子不行。她的钰兒會被強制留在京都,繼續住在永濟巷的世子府內,維持朝廷和滇南的和平。

陸寒霄平靜道,“钰兒有舒太妃照看,你大可放心,當心——”甯錦婳一把扯過了自己的頭發,因爲太粗暴,幾根發絲直接從頭皮根部拔下,纏在牛角梳上。

“那是我的兒子!”

她感覺不到疼似的,狠狠瞪著眼前的男人,一字一頓道,“那是我甯錦婳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誰也別想搶走他!”

“你在說什麽胡話!”

陸寒霄擰眉沉聲,“钰兒當然是你的孩子,是我們的兒子,誰敢搶?”

“是你!”

甯錦婳的聲音發顫,她頓了頓,想說什麽,喉嚨卻被堵住似,什麽也說不出來。她一把推過陸寒霄,放下床邊的祥雲如意鈎,鑽進床榻的帷帳裏。

提起陸钰,他們總會吵起來,這是她一生的痛,她永遠不可能原諒陸寒霄。

在钰兒出生之前,他們關系其實還沒這麽差。雖然他對她愈發冷淡,但二伯母說了,誰家鍋底沒點兒灰,外頭光鮮亮麗,內裏烏七八糟的多了去了,陸寒霄院裏幹幹淨淨,已經是不可多得的好郎君。她多順著他。床頭打架床尾和,夫妻哪兒有隔夜仇呢。

好,她聽了。她收起性子體貼他,學著京中閨秀那一套,做一個賢妻良母。

可結果呢?她十月懷胎,拼了半條命生下來的孩子,被他送給別的女人養,她連面都見不了幾次!钰兒現在年滿五歲,每次見她都只有一聲冰冷的“母親”,什麽母子之情,全然沒有了。

她恨他,不管過去多久,這件事上她永遠恨他。往常她一定要狠狠地罵他,罵他個狗血淋頭!可現在甯家倒了,她不再是國公府尊貴的姑奶奶,她還要仰仗他照顧出父兄,如今——竟連脾氣都發不出來了。

甯錦婳咬著嘴唇,把頭埋進膝蓋裏,單薄的身軀像風中的蝴蝶,簌簌顫抖著。

陸寒霄亦步亦趨上來,高大的身軀帶著強烈的壓迫感,“婳婳,是不是有人對你說了什麽?”

他眸光冷冽,“钰兒是我們的孩子,誰都搶不走。你告訴我,是哪個不長眼的在你跟前嚼舌根,本王拔了他的舌頭!”

甯錦婳沒有搭理他。

……

過了一會兒,衣料摩挲,精鐵鑄就的護身軟甲砸大理石板上,發出刺耳的聲響。陸寒霄褪下護甲,伸手把她拉進懷裏,卻遭到劇烈地掙紮。

“滾!”

甯錦婳咬牙切齒,“你給我滾!”

“婳婳,不要胡鬧。”

陸寒霄面不改色,大掌強硬地縛住甯錦婳的雙腕按在胸前,一手地擡起她的下巴,卻忽地滯住了。

她哭了。

29 阅读:9397
评论列表
  • 2024-05-29 08:21

    感情就像薄紙,時間是鋒利的剪刀,一剪一刀,終究撕破

  • 2024-05-29 09:49

    感情濃烈卻瞬間變質,溝通不到位是導火索,人生轉變時需修行

  • 2024-06-04 19:58

    已看完,還不錯

  • 2024-06-23 21:17

冰悅談小說

簡介:感謝大家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