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故事:惠嫂

文在雪海泛舟過 2024-03-29 12:00:39

在柴達木盆地青年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大會上,我認識了一位名叫李琬麗的上海姑娘。她是代表一個女子勘探組出席這次會議的,她給我講了這麽一個故事:

1955年12月某一天的傍晚,有一輛運貨卡車,停在昆侖山谷小南川汽車站旁邊。駕駛室裏坐著一個剛從地質學校畢業的十七歲的姑娘,那就是我,李琬麗。

從噶爾穆上了車,我就覺得渾身發冷,許多關節作疼。想起人們傳説的“高山病”,我心裏有點怕。天快黑了,心裏煩,一點不想吃飯。望著說說笑笑走進帳篷裏去的人們,我苦惱極了。

正這麽想著,車窗前忽然出現一個黑影,“克隆”把門打開了,塞進一只小木箱:“同志,勞駕把這箱子捎給惠嫂!”箱子裏有些響動,好象是什麽活東西。

我不在意地答應了一聲,也懶得問他木箱裏裝的什麽。過了好一陣,司機小劉才來,他一面遞給我一茶缸牛奶,一面看著箱子,不高興地問:“誰又弄來個箱子?這是駕駛室,不是貨倉!”

小劉說著就要把箱子搬走,送進後車箱去。我這時想起剛才那人的話忙說:“說是捎給什麽惠嫂的!”他一聽我的話立刻將箱子拿進來,耳朵貼在上面聽了聽,笑了:“給惠嫂的?那你不早說?”

他端詳了一陣,駕駛室裏實在沒有地方擺,就很不客氣的塞到我的腿底下了。轉身抄起搖把,去發動車了。

一路上,小劉滔滔不絕的給我講了一串高原探寶的故事。可是我心緒不好,實在沒有精神多說話。不知怎麽一來就把他惹翻了,象小孩似的,噘起嘴,再不搭理我,看都不看我一眼。

不看就不看吧,我才不要你憐憫!記得在我最難受過他一句話:“劉同志······在那個什麽山口,會不會有噶爾穆的汽車?”這回他扭過頭來,冷冰冰地說:“我怎麽知道?我又不是汽車站長!”

當時,我沒聽清他說什麽草,就是聽清,也不會理解它的含意。我的心裏象纏了一團亂麻,我在回想著離開學校的那一天······

我確實抱著一番雄心大志,爲開發祖國的富饒資源貢獻自己的青春,又何況是去到那有著美麗的雪山,白雲似的羊群的青藏高原······

可是半月來的巔簸,的確讓我吃盡了苦頭。不過,我怎麽能提出往回走呢?不知過了多久,猛聽得小劉說:“餵,下車吧!”我睜開眼,看見小劉挾著那小木箱在車外叫。

我提著挂包邁出車門,腿一軟,差點碰在車箱上,小劉趕緊伸手把我扶住了。

在明亮的月光下,看得出這是一個小小的停車場,擺著三四部車。向南看,只見一座黑黝黝的大山,對面,有一排古裏古怪的小房子。我覺得非常奇怪。

我迷迷糊糊地跟著小劉走到一個燈光明亮的地方,一掀門簾,就有一股熱氣撲上來。小劉早已提高嗓子說:“惠嫂,給你引來一個客人!”

在霧騰騰的蒸氣裏,隱約看見一個身材健壯的女人,高高挽著袖子,手托著一塊面走過來:“死不了的小劉,你給我帶的兔子呢?”小劉忙說:“兔子在這裏,跑不了。快點,給這位女同志找個地方躺一躺!”

惠嫂眯縫著眼走到我跟前:“喲,真的,哪裏來的這麽個俊閨女?不舒服,先在我這躺一會吧!”

她象一陣風似的,三下兩下把床鋪好,又替我解了大衣,扶我躺下:“躺著吧,可別往後靠,後炕上我孵著雞娃哩!”

我緊靠著枕頭,忽然想起在噶爾穆的時候,公路局局長給我們做報告,說一個普通農村婦女,在遠離人煙的高山上經管了一個“司機之家”,使長途跋涉的人們得到無限溫暖。難道是她嗎?

我很想再仔細看看她,可是惠嫂已經轉過身同小劉説話去了。不知說到一件什麽事情,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那麽快活,爽朗,只有那種胸懷開闊,無憂無慮的人,才會有這麽坦率的笑聲。

我身下大概是北方農村中那種燒火的炕。睡不多久,就覺得全身都暖和起來。我在暖烘烘的被子裏,睡得十分香甜。

我醒過來時,惠嫂和小劉都不見了,外面狂風不斷地叫嘯。我仔細把周圍打量了一番,只見牆角下幷排著三口腌榮缸,牆上貼著“丹鳳朝陽”的剪紙。原來惠嫂把這間內地的小房子搬到高原來了。

好象爲了增加我的驚奇,這時,“喵”的一聲,一只大黃貓從窗台跳下來,對著我堅起尾巴,抖了抖身上的沙塵,自在地伸了個懶腰,輕輕地跳到鍋台上。“難道我在做夢嗎?”醉人的溫暖又使我閉上了眼睛。

又一次醒來,我聽到房間裏有許多人在說話,一個人説:“這一下更象個司機之家啦!”小劉説:“要不我連夜趕了一百公裏,就爲吃這頓刀削面哩!”大家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惠嫂在一邊忙說:“行婁,你們給我走吧,我們要休息啦!小劉,明天你記住來叫這小姑娘!”小劉卻說:“叫她?叫她等車回噶爾穆吧,這樣嬌滴滴的······”

一會兒,他們一哄走了。惠嫂輕手輕腳地來到炕跟前,一只熱忽忽的手撫在我的額頭上,小聲叫:“姑娘!醒一醒吧,吃點什麽!”我睜開眼,看見惠嫂一只手背在身後,臉上浮著一種神秘的微笑。

她慢慢把背後的手伸到前面,我驚喜地叫起來:“呀!鮮韮菜!”我一路上盡吃些粉條,黃花,這鮮韭菜,在我鼻子跟前散發著春天的氣息。

我吃了一碗非常可口的細面條,身上出了汗。頭也不那樣疼了。感到惠嫂這人真象媽媽一樣的親切、可敬。

我看著這位三十多歲充滿活力的大嫂,心頭湧起一陣感激之情。她生活在千裏不見一人的地方,她不感到寂寞嗎?可是惠嫂臉上,看不出一絲寂寞的影子。

這時,門被闖開了,隨著一股風走進一個楞小夥子,粗喉嚨大嗓子說:“惠嫂,還有一件事我忘了跟你説·····.”惠嫂忙將門關起來:“毛頭鬼,還不快睡去!又要說什麽?”

小夥子就象到了自己家裏似的拉開抽鬥,取出一支香煙,蠻自在地抽起來。“當雄站李站長叫我問你鳮娃幾時給他?還有溫泉站老朱問你什麽時候去給他們上課?”惠嫂一一答複了。

小夥子聽罷,很滑稽地打了個敬禮轉身走了。我驚奇地問:“惠嫂,你給他們上什麽課?”惠嫂笑著説:“哈哈,聽他胡説!溫泉站長老朱叫我去教刀削面······不說這個了,你聽我告訴你話,現在好些嗎?”我點點頭。

惠嫂說:“我剛到這裏時,說起來笑死人!一下汽車,看見這地方我就哭了。我帶來了種子、貓、鳮,誠心誠意安家立業來了。一看這能安家?成年八輩子穿棉襖,不長五谷,連棵樹都瞧不見!我哭呀,哭呀!眼淚流了兩大缸。

“我使勁罵我那老頭子:沒良心的,你騙我呀,寫信説這地方多好多好····老漢脾氣好,光笑,慢騰騰地說:眼下不好,咱們不會建設麽?我說:呸!去你的吧,等你這地方建設好,老娘的腿巴骨能當打鑼捶了!

“他一句,我一句,叮叮當當把老頭子說得生了氣,“······罵我:你還不如昆侖山上的一棵草!

“什麽草?他罵你什麽草?”我突然記起小劉在路上也罵過這樣一句話。惠嫂忙解釋,我臉“唰”的一下紅到了脖根。

她接著又說:“我原想住兩天就往回走。後來一吃飯,我可發了火,指著碟子問:老惠,這是什麽?老惠懵頭懵惱的瞅了我一眼說:這是海參,黃花,木耳加了點罐頭豬肉,怎麽?你不愛吃?

“這一下我全明白了,不能怪大師傅,他餵駱駝是內行,給人做飯還短兩手。第二天,我就跑到廚房説:大師傅,我給你幫兩天忙吧!你別看我這麽粗手笨腳的,家常飯咱都會做呀。

“就這樣,三天我給他們吃了九樣飯。過路的司機都問:這是誰做的?端著飯碗就往廚房跑,說:大嫂,說什麽你也不能走!有的還開玩笑說:你要走了,我們全離開青藏公路!”

說到這時,她伸手取下牆上的鏡框,鏡框相當大,一半地方都是人象照片,大部分寫著“惠嫂留念”等字樣。另一半地方,夾著一張精致的獎狀。獎狀旁邊,很不調和地壓著一棵枯黃的草。

我忙問壓這棵草幹什麽?惠嫂笑了笑說:“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不如昆侖山的一棵草!”我的心,劇烈地跳了幾跳。仔細看了看,這是一棵不起眼的枯草,光禿禿的枝莖上吊著幾朵小花,有點象破草雪。我急著想知道這草的來曆。

惠嫂指著一張四十多歲的忠厚人的照片說:“他就是我那老頭子。1954年青藏公路正修到唐古拉山的時候,我那老頭子得了壞血病,組織上叫他帶著一個護士,七個病號,來這昆侖山休養。

“後來,病休養得好些了,正碰上雨季,公路翻漿,誰也走不了,許多人都想開家了。病剛好的人都饞哪,他們做夢盡夢見青菜、鮮肉、大鯉魚…………。

“我那老頭子也想家,他是個領導,怎麽跟別人說?想的心煩了,就自己到山坡上轉,轉著轉著,看見了這棵草。他記得,剛來時候,它才發芽,不過一個多月吧,它倒開花結籽了。

“原來昆侖山上暖和的日子有數幾天,你看這草,它倒有辦法,地面一解凍,它就急急忙忙鉆出來,連葉子也顧不得長,就抽苔,蹴個三寸四寸,趕快開花,結籽,等到下第一次霜,它倒已經勝利的完成任務了。

“老惠蹲了半天,忽然站了起來,踩了跺腳,發狠地說:“你不過是一棵柔弱的草,高不過四寸,粗不過一指,你還能在高原上紮下根,開花結籽。我,堂堂的共産黨員難道不如你?!

“後來,他就拔下這棵草,象捧著寶貝似地回到帳篷裏跟大夥開了個會,大家都發誓說:“不信我們不如這棵草,老惠,你把它挂在咱們頭頂!”

“從這一天,他們就動手修起窰洞。説起來,那會也難哪,總共只有一把圓銑,半拉條,一堆夾駱駝鞍子的夾棍。這些人硬憑著狠心把窰洞修成了······”

我聽著,緊咬著牙齒心裏非常激動。就在這一分鐘,就在這個窯洞裏,我也對著這棵高貴的草立下了自己的誓言。

我問惠嫂:“那你以後就留下來了!”惠嫂說:“是啊,就這麽留下了。你不知道呀,這公路上最辛苦的就算司機了!不管黑夜白天,多大風雪,他們不能休息呀!説真的,是這些鋼捶鉄打的小夥子們教育了我······”

夜深了,惠嫂回頭看了看鐘說:“兩點多了,睡吧,明天你還要走路呢!”她坐起來,給我掖了掖被子,又問我還想吃東西不?想喝水不?我忙説:“我什麽也不要了,你勞累了一天,趕快睡吧!”

那只黃貓已經臥在她腿上睡著了,她輕輕地把它抱起來:“去,不要盡睡了,去看看老鼠出來沒有?”她又笑了笑說:“我就是愛弄這些小貓小狗的。”

惠嫂剛脫下棉襖,就聽見外面有人跑得很急,“砰砰砰”捶著門,叫“惠站長!”她連忙披衣去開門。

進來一個渾身是土的人。惠嫂倒了一缸子熱茶,遞給那人説:“老惠沒在,什麽事?你説吧!”

惠嫂說:“那裏已經改綫了,你們沒看清路標。別著急,我馬上帶四個人去,保險叫你兩個鐘頭開出來!”那人一聽十分驚訝。

惠嫂看見我坐起來,趕緊把我按倒說:“胡鬧,快躺下!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你看我連司機們都沒叫。你快睡,我一會就回來。”

這一夜,我想得很多。惠嫂呀,你也許不知道,你的行動,你說的這些話,在一個青年人身上發生了多大作用喲!

想著想著,聽見雞叫了。這昂然充滿信心的啼聲,壓倒風聲,沖破黑夜,使人覺得好象生活在召喚。我想到惠嫂送出的那雞,就在這同時,在遼闊無邊的高原上,人們都會聽到這戰鬥的號角,這高原先驅者的勝利之歌!

一陣,聽見有人走動。一陣,聽見有些車在發動了。我趕緊坐起來穿衣服,“這小劉真的不來叫我嗎?”我多想再看一看惠嫂,可是也許等不及了。

我看見玻璃板底下壓著她的一張照片,我取了出來,又在我自己的一張照片上寫了這樣幾個字:“惠嫂,我把你的照片拿去一張,把我的一張留給你,我希望也會成爲象你一樣的人。你的學生李琬麗。”

我提著挂包走到院裏,風已經小了些,還不見惠嫂回來,往前走了幾步,繞過那些帶著汽油和燒布味的火堆,果然看見小劉在發動車。

小劉冷冰冰地頂了我一句:“算啦,你就在這住下吧,有順車把你代回噶爾穆去!”我有些生氣地提高聲音說:“這是什麽話,我還不如昆侖山上的一棵草?!”

小劉聽見這話一怔,用眼睛盯住我看了半天,漸漸露出一種難以捉摸的笑容,伸手打開車門······

我們正要離開的時候,忽然從北面射過來一片白光,一輛中吉普開進停車場,一個穿著皮大衣的老漢從車上跳下來。

這人越來越面熟,我想啊想啊,忽然想起了,他就是惠嫂的丈夫惠站長。我想打開車窗招呼一聲,可是我們的車已經開出站了。

她還住在那裏,代替惠大哥當了站長,惠大哥現在是附近一個煤礦的經理。可是那九孔石窯洞你是看不到了,因爲那裏已經蓋起了兩層樓房和一片溫室。

這件事,在李琬麗頭腦中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所以他一口氣對我講了兩三個鐘頭。不只這樣,這件事又當做有關“昆侖山上一棵草”的新史料,在青藏高原上流傳開了,鼓舞了多少來這裏工作的人。

最後我問她:“你還常常見到她嗎?”李琬麗笑著説:“是啊,我來來往往總要在那裏住一夜。有些新來的同志們,我總喜歡引他們到那裏,看看那棵草,聽一聽高原第一課。”

我說:“這倒是一個很好的開頭,現在,講一講你自己的事吧!”這位上海姑娘臉紅了:“我自己有什麽好講?非常簡單,材料上不是都有麽!”

0 阅读:1

文在雪海泛舟過

簡介:感謝大家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