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子是日本著名的舞蹈演員。梶川組織舞蹈代表團出國訪問，每次都邀請她作爲主要演員參加。她那漂亮的容貌、華麗的打扮和出色的舞蹈藝術，在國內外博得了很高的聲望。
但最近以來，春子在梳妝台前對著鏡子濃妝豔抹的時候，心中感到有些不安起來。她覺得自己已經三十多歲了，已不適宜再穿十分豔麗的服裝。
那麽穿什麽樣的衣服才合適呢？和服店的三松老板來給她出了個點子，說：“在顔色中，最素雅大方的莫過于白色，特別是畫上了水墨畫，那是再漂亮不過的了。”
春子有些擔心，水墨畫不是染織，她不相信畫師敢直接在白料子上下筆。三松看出了春子的意思，于是說：“請您放心，我推薦的是一位水墨畫的名家，讓他繪制水墨畫服裝，那是再好不過的。”
這天，春子正在對鏡梳妝，准備參加梶川組織的舞蹈表演會，三松拿著畫好了花樣的料子走了進來，興奮地說：“衣料畫好了，在成衣以前，我想先讓您看看這件衣服的花樣。”
三松說著，從包袱裏取出一塊卷著的绫子，抖開一看：只見那雪白的绫面上，畫滿了水墨畫櫻花。春子不由地贊歎道：“啊！美極了！”
三松非常得意地對春子說：“只要穿在您身上，那是再美不過了。畫這件衣服的老畫家說，這上面畫了八千八百八十八朵櫻花呢！”“哎呀，真的嗎？”春子驚奇地睜大了眼睛。
水墨畫的衣裳，有著華麗而又大方的效果。當春子穿著這畫滿櫻花的服裝在舞台上表演的時候，博得了觀衆的齊聲喝彩。
觀衆中，有一位大作家看到這非同一般的華麗服裝，跑到後台向春子詢問道：“多麽雅致的衣裳啊！是誰畫的？春子一愣，沒能回答上來。
舞會散了以後，春子忙給三松打了個電話，說她要見見那位水墨畫大師。因爲他的水墨畫很受歡迎，給自己的舞蹈增添了不少光彩。
水墨畫大師的家住在下谷的日暮裏，坐轎車去用不了多大工夫。第二天，春子就和三松一起驅車前往日暮裏去拜望水墨畫大師。
轎車沿著蜿蜒小路向前奔馳。三松告訴春子，水墨畫師名叫前田幸吉，今年七十多歲了。他曾跟師傅學過中國畫的基本功，要論水墨畫，眼下還沒有人能超過他呢！
轎車在一片樓房跟前停住了。春子和三松走下車，來到一家構造雅致、裝著很新的格子門的房前。那門上的名牌，用草書寫有“前田”二字。
三松走進格子門，興沖沖地高聲喊道：“前田師傅，您好！我把著名的舞蹈家春子請來了！”前田幸吉好象盼望已久似的，急忙從屋裏走出來，向春子施著禮，連說：“歡迎，歡迎！”
前田幸吉彬彬有禮地把春子和三松領進了一間非常樸素而又整潔的裏屋。
他們分賓主坐下來，前田的老伴熱情地端來了茶水和點心。春子呷了一口香茶，充滿感激之情地對前田說：“老人家，你畫的水墨畫服裝深受大家的贊賞。多虧了您，使舞蹈更加吸引人了。”
前田很激動地說：“那是因爲你的舞蹈出色，使衣服也有了光彩，這可是我親眼看到的。”
這時前田想：是春子的舞蹈表演，使自己的水墨畫獲得了意想不到的聲譽。于是他站起身，莊重地從工作室裏捧出一個精致的小木盒來。
前田鄭重地對春子說：“請您看看我的墨吧！這是我三十歲那年，下了從清水舞台上跳下來＇的決心買下來的。已經四十個年頭了，盡管我十分珍惜地使用它，也已經磨得很小，字號也都磨掉了。”
前田說著，打開盒子，然後又小心翼翼地揭開一層紫色的絨布，一小團黑塊就從中露了出來。春子真沒想到，前田老人如此珍貴的墨竟象兒童玩泥時捏成的泥塊那樣，呈現著一種自然的美。
春子珍重地把墨連同紫絨布捧在手中，按照聞香的規矩嗅了嗅墨的香味，說：“真香，真香！”這使前田驚歎不已。春子對他的墨如此彬彬有禮，他深信春子懂得這塊墨對他來說象征著什麽。
春子把墨遞還給前田。前田小心地把盒子蓋好，說：“這塊墨是我花了一百八十元買到手的，在關東大地震時我就只帶著它逃了出來。那時墨塊還長，字號也還能認得出來。”
春子問：“是什麽字號呀？”前田說：“是“方于魯”。不知什麽意思，據說在中國唐墨中是數得著的好墨。使過這種墨，就再也不願使日本的冒牌貨了。”
春子聽了，看了看自己穿的畫滿櫻花的衣服，心裏有些過意不去，說：“我穿的水墨畫衣服，把這塊珍貴的墨用掉了不少吧？”“是的，是的！”前田說，“因爲給您畫，用起來就毫不吝惜了。”
說完，前田用手撫摸著小木盒，想到墨只剩下了一點，而自己也年愈古稀了，忍不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淒涼地說：“當這塊墨用完的時候，也就是我人生告終的日子啊！”
拜望結束，春子告別了前田幸吉。
春子從前田那裏回來，望著那畫滿櫻花的衣服出神。她倒不是關心那八千朵櫻花費了多少“方于魯”，而是擔心前田的余年確實不多了。
正在這時候，忽然外間裏響起了電話鈴聲。春子的女弟子告訴她，是梶川親自打來的電話，准是談去外國訪問的事情。
春子接過話筒，果然是告訴她決定去中國訪問的事。春子忙問：“是去共産黨中國吧？服裝太華麗的合適嗎？”話筒裏傳來梶川的笑聲，說：“不必擔心，就你平素的打扮就行了。”
春子又高興又緊張，連忙打電話叫來三松，對他說：“我很快要去中國了，你告訴前田老人，請他給我畫一件衣料，要牡丹花的，因爲這是中國的國花啊！”
三松很快告訴了前田老人。前田自然十分高興，連忙精心趕制。盡管那塊“方于魯”墨很少了，但他毫不吝惜地用著。他要把自己的心血和勞動，讓春子帶給這塊墨的故鄉的人民。
前田把牡丹畫好，三松很快就把服裝做成，交給了春子。這時已經是出發的前一天晚上了，春子忙著排練，沒有來得及細看，就讓女弟子裝進了箱子。
日本舞蹈代表團乘飛機來到北京，在機場受到了中國人民的熱烈歡迎。
春子一行下榻在豪華的北京飯店。一切安排就緒以後，春子才從自己的皮箱裏取出了水墨牡丹衣服。同房的舞蹈家們一見，驚叫著圍上去，不住地贊歎：“啊！太美了！”
當天晚上，對外文化部門舉行歡迎宴會，春子的水墨牡丹服裝是日本舞蹈代表團中最出類拔萃的。中國人對于將中國傳統的國畫藝術運用到日本服裝上，先是驚歎不已，然後贊不絕口。
春子被認爲是格外關心中國國畫的舞蹈藝術家。在宴會上，人們跟她談話，專以繪畫作爲話題。這使得春子有點難以應付，因爲她並沒有繪畫方面的專業知識。
“這衣服上的水墨牡丹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畫師畫的。”春子向人們介紹著前田幸吉的事情，說他四十年前下了“從清水舞台上跳下來＇的決心，買了一塊高價的唐墨。
“從清水舞台上跳下來是什麽意思啊？”翻譯問了她一句。梶川在一旁解釋說：“是指日本京都清水寺那座高聳在陡坡上的舞台，從清水舞台上跳下來非喪命不可。這是比喻前田幸吉不是下了一般的決心，才把那塊唐墨買到手的。”
翻譯把梶川的話告訴了人們，大家連連點頭，感歎不已。席上的一位中國老人對春子說：“在中國，唐墨也是很珍貴的。”春子問：“現在還能買得著嗎？”“找一找會有的，但沒有完整的了。”
這使春子想起了前田那塊磨小了的墨和向她說的“當這塊墨用完的時候，也是我人生告終的日子”的話，于是她又問：“老人家，哪兒有賣的呢？”中國老人告訴她，也許榮寶齋有賣的，去聯系聯系看。
日本舞蹈代表團在北京的日程安排的很緊，不演出的時候，由梶川帶領出去參觀革命博物館、故宮和遊覽萬裏長城。
在演出休息的時候，春子又忙著和幾位隨行的作曲家，商量如何把中國的黃梅戲《天仙配》改編爲舞劇，以便在回國後作一次隆重的歸國彙報演出。
直到在出發去上海的前一天晚上，沒有演出任務，春子這才好不容易抽出身來，同梶川坐車前往榮寶齋而去。
榮寶齋是北京最大的一家專賣字畫和文房四寶的商店。梶川買了一些字畫，還買了幾百張別致的中國信箋，說是回國後用來寫感謝信。
“我想買唐墨。”春子對隨同的翻譯說。這位翻譯在宴會上曾給春子擔任過口譯，聽春子講過有關唐墨的事情，所以便熱心地同榮寶齋的負責人商量起來。
一會兒，翻譯對春子說：“唐墨是爲數很少的珍品，不擺出來賣。這裏所陳列的古墨多是清朝的，質量也不錯。主人的意思是：如果可以的話，是否就買清朝的？”
春子搖搖頭，堅持要買唐墨。她十分懇切地說：“請您替我再請求一下，我是買回去作爲珍貴的禮物送給前田老人的。我穿的水墨畫衣服就是他用唐墨畫的，墨上還刻有“方于魯＇幾個字呢！
翻譯很理解春子的心情，就把前田幸吉和有關“方于魯”墨的事情詳細地告訴了榮寶齋負責人。對方聽了，激動地望著春子，說：“方于魯＇是唐墨中的名墨，想不到日本也有，難得。”
榮寶齋負責人走進屋去，拿出了一個古色古香的漆小盒子。翻譯一見，便笑著對春子說：“看樣子，也許答應 您的請求的。”
盒子裏收藏著幾種古墨，嵌在織綿面的木格子裏。這些墨沒有一塊是完整的，有的象前田那塊“方于魯”一樣所剩無幾了，最大的也只有二寸來長。榮寶齋負責人說這全是唐墨。
春子拿出雪白的絲手帕，又鋪上一層高級懷紙，然後將墨輕輕地放在上面。榮寶齋負責人跟前田一樣，對春子這種禮儀感到驚訝。
這古老的名墨，散發著誘人的香氣。春子用充滿熱望的眼神望著翻譯，說：“請您再替我求求他，能不能把這塊大點的墨賣給我。您知道，這對于前田老人來說，將會給他的藝術生命帶來多少美好的希望啊！”
這是遠方來客提出的迫切要求，翻譯不便勸她要塊小的，只好低聲懇求榮寶齋負責人。榮寶齋負責人撫摸著盛墨的雕漆小盒子，沉思著久久沒有吭聲。
過了一會兒，他望望春子衣服上的水墨畫牡丹，又望望春子，終于充滿感情地說：“爲了中日人民的傳統友誼，爲了前田幸吉老畫師，那就贈送給你了。願它在貴國的藝術家手中，開放出更加燦爛的藝術之花，友誼之花！”
春子喜出望外，感激萬分，用剛學會的中國話連聲說：“謝謝您，感謝您！請告訴我該付多少錢。”榮寶齋負責人說：“這是珍藏品，是不賣的，是贈送給您的。”
春子很過意不去，與一旁的梶川商量了一下，堅持要付錢。榮寶齋負責人指著春子衣服上的水墨畫，意味深長地說：“這是兩千年來的友誼，用錢是買不到的。”“啊！”春子手捧唐墨，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兩千年來的友誼！”歸途中，春子在車上問梶川：“唐墨有兩千年的曆史嗎？”梶川告訴她說：“榮寶齋的朋 友不光是說的墨呀！兩千年是指日本同中國友好的曆史。”
春子深深地點了點頭，心裏很不平靜。她要把這塊珍貴的唐墨，作爲最好的禮物送給前田老人，並告訴他“這是兩千年來的友誼！”她相信，再沒有比這句話更足以鼓舞前田的余生了。
幾天以後，日本舞蹈代表團乘專機回國了。春子一下飛機，就與前來迎接她的三松一起，坐車往前田幸吉家去。
前田幸吉做夢也沒有想到，春子會從中國給他帶來珍貴的唐墨。當他顫抖著雙手把墨接過去的時候，雙眼流下了激動的熱淚。友誼，給了他新的力量！
門前櫻花兒正紅，山崖頂青松正翠。前田老人手捧珍貴的唐墨，與春子、三松一起，深情地望著晴空萬裏的前方，從心裏發出了一個共同的聲音：願中日友誼萬古長青！
